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佐原美作的耳畔響起,同時還有某種涼涼的東西碰了碰他的臉。
他努力睜開了眼睛,隨即便看到了道場那熟悉的天花板,以及師父那張滿是皺紋、居高臨下的臉。
“師父……我……”美作抬眼望著師父,疑惑道,“我是睡著了嗎?”
“不。”師父搖搖頭,“你是暈過去了。”
聞得此言,美作方才意識到,此刻自己正穿著道場的訓練服四仰八叉地癱躺在地上,且他的全身、包括他身下地板都已被自己的汗水所浸濕。
不過,縱然是在這個狀態下,他的右手,仍沒有松開那杆訓練用的長槍。
啪——
這時,師父又用手上那把剛剛輕碰過美作臉頰的竹劍去敲了一下後者的肩膀。
“呃——”美作那本就已經非常酸痛的身體被這麽一敲,頓時就有一股觸電般的痛感從他肩部竄開,疼得他是齜牙咧嘴,整個身體都一陣激靈。
“看來你沒什麽大礙。”不過師父看到美作這反應,倒是松了口氣的樣子,“下次不要一個人在這裡徹夜練習了,暈倒時沒人在旁邊的話,是有一定危險的。”
可美作聽到這話,卻是沉默了幾秒,然後才慢慢轉過頭,看向了自己那握著槍、且已經僵住的右手,並開口道:“師父,我真的如你所說……是個武才平庸之人嗎?”
“啊……”師父沉聲應道,“當然是了,你的資質比起那些農家出身的孩子還要低個兩三籌的樣子吧,跟其他武士家的孩子相比就差得更遠了。”他說到這兒,頓了頓,再道,“即便你每天晚上都這樣加倍苦練,也依然是個只能勉強跟在大家後面的吊車尾,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
這答案本身已很殘酷,但更殘酷的,是師父那平靜、誠實的語氣。
“那為什麽……您不乾脆把我這沒用的廢物趕走呢?”美作問這話時,他的眼角已有幾滴淚水伴著他臉上的汗一同從其鬢角傾瀉而下。
“你走不走不是為師決定的。”師父的語氣聽著還是那樣冷漠,“只有當你自己想放棄的時候,才是你該走的時候……”他說著,緩緩轉身,拉了拉披在睡袍外的羽織,輕輕咳嗽了一聲,“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只要徒弟還想努力一天,為師就會盡責的教你一天,僅此而已。”
“師父!”美作這時恢復了一些氣力,他翻身坐了起來,跪在那兒望著師父的背影,喊道,“我一定……一定會成為足以守護佐原的高手!即便對我這種庸才來說,那要付出比別人多十倍、百倍的辛苦……我也絕不會退縮!”
師父頓住腳步,轉頭朝後看了美作一眼:“呵……為師也相信你可以做到,畢竟在這世上比你還拚命的笨蛋可能也沒有了吧……”
…………
一段無比清晰的童年往事自眼前閃過。
但現實中這僅僅是一瞬之間。
這或許就是人死前看到的走馬燈吧。
“嘁……師父也真是老糊塗了,像這種笨蛋……這裡就有一個啊……”佐原美作緩緩轉過頭,看了眼深深扎入自己左側鎖骨邊的槍頭,在苦笑著留下了這句遺言後,便咽了最後一口氣。
數秒前,當他朝衝殺而來的慶次郎出槍時,他絕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落敗。
美作本以為,憑自己使槍的實力,加上自己這一身甲胄,要收拾掉眼前這種赤手空拳衝上來的莽夫就如探囊取物。
沒想到,對朱槍這武器無比熟悉的慶次郎,在雙方交鋒的刹那,仿佛是能提前感知到這武器的槍路一般,用了一個在常理看來自殺式的動作強行近身,並以手腕、手肘、腋下這三點來了個回旋卸力,生生將美作信心滿滿的槍式徒手化於身間。
化招後那一秒,慶次郎一邊用右臂腋下夾轉奪槍,一邊就用左手攫住了美作的後腦杓,然後順勢就跟對方來了個額頭對額頭的正面頭錘硬剛。
這種流氓乾架的招式,對美作這種正統道場出身、以戰場對陣經驗為主的武將來說是相當陌生的,這讓他吃了大虧。
下一秒,在一陣吃驚和眩暈中,還沒回過神的美作就被慶次郎用左手向下一把拽歪了腦袋。
然後慶次郎便用右手抄起剛奪回來的朱槍,逆握住槍頭後方半寸之地,將槍頭像短刀一樣猛然插進了美作那被迫暴露的肩頸交界處。
這一切,皆發生在四秒之間,就連在旁觀瞧的黃東來都沒找到什麽插手的余地,戰鬥便已結束。
乾掉了對手的慶次郎也立即冷靜了下來,他拔槍回手之余,幾乎是本能地扶了下佐原美作的屍體,先讓其緩緩跪倒,再側臥倒地,這也算是他對對手的最後一線尊重。
“喂——慶次郎!”這時,黃東來才從遠處的那棵大樹後跑了出來,喊道,“你沒事兒吧?”
“嗯?”慶次郎聞聲一愣,剛剛有所松懈的神經又緊繃起來。
他即刻循聲望去,在看到來者是黃東來後,這才重新放下戒備。
“原來是黃兄……唔……”慶次郎先是舒了口氣,但緊跟著就突然單膝跪地,捂住了自己的右肋,面露痛苦之色。
鮮血,也在這一刻滲透了他那右半邊衣衫。
黃東來對此並不意外,因為他剛才在旁邊看得分明:雖然慶次郎那手化招看起來非常極限和精彩,但其實……並不完美。
真正的高手,對這招會有更好的處理辦法,結果也一樣能贏,且並不會受傷。
慶次郎的手段,看起來是一招製敵、乾脆利落,仿佛對敵人形成了碾壓之勢,但其實他的實力並不比佐原美作高多少。
他能取勝,靠的主要是舍死之勇氣、出奇之應對……而這兩樣東西的背後,還有“才能”的支持。
就像佐原美作的師父所說,美作的武才平庸,所以即便他依靠不懈的努力成為了某個時期的佐原第一高手,但在面對慶次郎這種天賦高的對手時,在一些極限情況下的攻防變化裡,他僅靠著肌肉記憶和反應,是拚不過對方那靈光一現的操作的。
當然,慶次郎的硬實力終究和佐原美作差得不多,所以他受的傷也不算輕。
好在有黃東來這個具備醫療能力的人在附近,這可是幫了大忙了。
但此刻還沒有人知道……黃東來的這次出現和乾預,其實已經對一些事情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影響,兩個受到繧潮影響的時空,都以此為契機,走向了崩潰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