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問給他們佈置了功課,便坐在上首,隨手翻一本雜談,任由他們討論。
諸學子爭得面紅耳赤,也沒能討論出兩全的結果。
終於知道,只要涉及多方,別說補款,便是退款,也是阻礙重重,難以施行。
要處置這樣一件小事,就已經焦頭爛額。
若要他們這樣的情況入朝為官,怕是宛如泥潭滯足,寸步難行。
自己早被嚇懵了。
好歹趕在鈴響放堂之前,呈了一份文章上來。
只是,這是他們最無底氣的一篇。
分析了一通,尚未給出確切的結果。
宋問掃了一遍,然後意味不明的摸摸下巴。
馮文述提筆道:「先生,儘管說吧,我等已經做好改的準備了。」
「我說過了。我只看你們的判斷分析。」宋問合上紙,不厭其煩道:「公正客觀的描述,也好過天花亂墜的胡吹。只要腳踏實地,就是在向上前行。」
「經義第一課,畢課。」宋問合上紙,笑道:「全體零分。」
眾生嘁聲。
孟為道:「先生,不必再多說幾遍了。」
梁仲彥抱拳:「學生收的心服口服了。」
李洵還是不敢置信:「如此……便好了嗎?」
宋問點頭道:「好了啊。你們以為,我要你們做什麼?這事朝廷尚未想出萬全之策,便要你們想出?我真是這般蓄意為難之人?」
諸生有些恍惚。
「嘗聞顏淵聞一知十,子貢聞一知二。聰明人聞一知一也算不錯了。而你們,聞五尚不知一。」宋問趴在桌上,告誡道:「路漫漫其修遠兮,不要驕傲哦。」
眾人苦笑。
哪裡來的驕傲?
如果先前還有一些驕傲,如今真是連渣也不剩了。
這邊說完,院內鐘響。
沉悶而有力的撞擊,迴蕩在諸人耳邊。
這是宋問第一次,在進士科裡,待完了整堂課。
宋問卻沒有立馬離開,起身站起,兩手按在桌案上,道:「我也要向諸位道歉。」
「先前,對你們說的話,誇張嚴重了些。皆不是我的本意。」宋問抱拳道,「諸位皆是未來棟樑之才,敏學,善行。較之他人,無論才學品識,都高出許多。切勿受我影響,妄自菲薄。」
眾生受寵若驚,連忙道:「先生嚴重了!」
幾次三番,方寫好一篇文章。
只是這文章,與先前那空口無憑的論述差之許多。
眾人如何還能不明白宋問苦心。
「我等先前,自視甚高,對先生無禮。先生若非如此嚴厲,恐怕我等,也不會聽在心上。」
「學生未免太過慚愧。說是才學品識,卻只知苦讀,不知踐行。先生所言所語,並無一句差錯。」
「先生苦心孤詣,若還責怪先生,豈非太不識好歹。」
「不必如此了吧先生?見識已經輸給您了,如今連風度都輸給先生了。」
「先生,學生向先生告罪。」
眾學子齊齊施禮:「請先生勿要怪罪。」
一派和諧。
宋問微笑。很好很好。
於是她拿起自己的東西,頷首告別。
剛一轉身,視線裡就映入了半張熟悉的老臉。
傅知山正躲在門後,探出半頭,死死盯著她。
眼睛中帶著一股決絕的殺氣。
宋問一嚇:「傅先生?有何事嗎?」
學子側目看來。
「宋先生!」傅知山指著她陰惻惻一笑,「總算是找到你了。同為雲深書院的先生,想見你一面,可真是不易。」
宋問沒臉沒皮的打哈哈:「我記得前兩日你我剛剛見過。不想助教如此賞識宋問。一日不見……」
「休得胡言!」傅知山喝道,「宋先生,你來書院不久,卻幾番翹掉課業,還帶著進士科的學生一同逃課。我已多次提醒於你,可你……你不但不知悔改,竟還變本加厲!」
傅知山氣急道:「我書院學風,都要教你給帶壞了!」
宋問無辜眨眼,指著外頭道:「傅助教。方才已經響過鐘了。」
「我不是指這次!昨日你去哪裡了?前日你又去哪裡了?」傅知山道,「我雲深書院的學生,從未出過這樣的事情。短短幾天,你究竟是對他們說了什麼?!」
「嗯……」宋問蹙眉道,「宋某自知與助教相差甚遠。於是,在家苦心鑽研,靜思己過!他們……自學!」
傅知山煞為失望:「你這人說話,真是不著邊際。你隨我去見院長,我是決計不同意,雲深書院裡留你這樣以為先生的!」
「誒!助教且慢!」中學子聽聞,匆忙站起道:「想要是誤會,先說清楚的好。」
傅知山想來正好,學生指控,總比他有用的多,便道:「好,你們也隨我一同前去!」
傅知山於是揪著宋問與眾學子,一路浩浩蕩蕩朝院長處殺去。
宋問道:「助教,助教。宋問當真沒有懈怠。只是該講的都講完了。我在或不在,皆是一樣啊。」
傅知山回頭道:「現在你不必多說!」
李洵:「傅先生……」
傅知山打斷道:「你們也不必多說!」
眾生:「……」
幾人踏進院長的房間。
傅知山立馬拉著院長,開始曆數宋問種種罪過。
越講便越氣憤,真是不思進取,頹墮委靡。哪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模樣?
年紀輕輕,原本得大儒賞識,該是前途無量。怎會變成如此模樣。
他心痛!
宋問摸摸耳朵,立在一旁,時不時點頭附議。
院長舉著書,便在兩人之中來回巡視,完全摸不清狀況。
等傅知山終於說完,院長便問道:「宋先生,想必是有所隱情吧?」
「並無。助教說的皆是實情。」宋問搖頭道,「只是不想助教原先對我如此看重。慚愧慚愧。」
傅知山對她道:「傅某比你大幾歲,莫怪傅某說句不好聽啊,勞思逸淫啊宋問!」
宋問點頭道:「您說的不錯。可宋某,確確實實,已是非常用心了。」
傅知山:「那我且問你,你為何……」
「且慢且慢。」院長攔道,「宋先生,請迴避片刻,我有幾句話,想問問幾位學生。」
宋問:「是。」
待房門合上,院長便轉轉身為道:「你們先生,教唆你們逃課了嗎?」
孟為道:「不曾,都是學生自己決定的。」
院長:「那你們先生,可有荒度時日,怠於教學?」
梁仲彥上前一步道:「先生用意深遠,跟著先生上課,受益匪淺。」
眾生附和。
傅知山:「你們先前,不還說宋先生辱罵你們?」
「罵得罵得。」孟為拍手稱快道,「就是該罵!」
其餘人跟腔道:「不錯,學生不識趣,險浪費先生一番苦心。」
「說來慚愧,多虧先生,一語驚醒夢中人吶。」
傅知山:「……」
不……不該如此呀!
傅知山一口氣堵著,跺腳道:「你們別怕!該不是他威脅你們了?儘管說,院長自會替你們作主!」
趙恆笑道:「傅先生是覺得,孟為這樣的人,是受得了脅迫的嗎?我們進士科的人,是那樣容易被威懾的嗎?」
傅知山點道:「李洵。你來說,你如實說!」
李洵出列道:「宋先生是我見過,最擔得起先生二字之人。先生微言大義,學生難以領會。循循善誘,誨人不倦。」
傅知山:「……」
傅知山一時哭笑不得,搖手道:「你們吶,你們。那唬騙西王村瓜苗一事,又有和解?」
眾生語塞。
李洵道:「此事學生確實不大瞭解,不知真假。只是料想先生,不會騙人。」
院長:「先將人叫進行吧。」
於是孟為出來喊人,宋問回到回到房間裡。
院長問道:「你方才說的瓜苗一事,是為何意?」
「簡直是無稽之談!」傅知山道,「她竟讓村民,將西瓜的幼苗,嫁到葫蘆的根莖上,再要他們重進土裡。這不是打著雲深書院的名號,在行騙嗎?這,書院對外,該作何解釋?」
宋問不樂意聽了。這可是後人智慧的結晶啊。
就是因為他們的不願意接受,得阻礙社會少發展多少年吶。
宋問道:「助教,您如何就斷定,宋問是在行騙了?可有憑據?」
傅知山拂袖:「聞所未聞之事,你說誰人能信?莫非宋先生也要來神鬼亂事一說?」
「聞所未聞,也不能否認它存在的可能啊。」宋問道,「先生飽讀詩書,不也正是因為,想去探求那些未知之事嗎?若凡事,唯有已知,方是可行,那還需求索些什麼?世間又有何意思呢?」
宋問道:「譬如這蒙恬造筆蔡倫造紙。這紙筆出現之前,誰人見過?誰人聞過。可它不就出現了嗎?」
傅知山指著她,一時語塞:「你……」
孟為在一旁拍手:「先生說的極是!孟為相信先生!」
其餘學生跟著無主見道:「學生也相信先生!先生非常人也!」
「先生年紀輕輕便得孟先生舉薦,必是有所過人之處吶。」
「歪理,儘是歪理!」傅知山感覺頭腦一陣眩暈,便無意識的下了狠話:「你這若是都能成,我……」
「你……」宋問一時嘴快,將他卡住的話說下去:「難不成還能割了自己的鬍子?」
傅知山眼睛一瞪:「你——!」
「助教,您是宋問的前輩,德高望重,磊落坦蕩。宋問確實是取巧了。您看不慣我的行事作風,也是無可辯駁。但卻也證明不了我是錯的。」宋問彎腰恭敬道,「玩笑而已,先生切勿認真。縱然是真的,宋問也不能逼您刮鬍子。哪能佔了便宜,還得寸進尺?」
「割!」傅知山決絕道,「若你真是對的,我便割胡,以做賠罪。」
宋問:「……」
宋問哭笑不得道:「我真只是隨口一說,並無此意。助教不必放在心上。」
「不。若是我見識淺薄,誣陷好人,也是割得。」傅知山逼近一步道,「可若是你,在生事造謠——」
宋問起誓道:「那宋某便自行請辭,絕無二話。」
「好!」傅知山甩袖,「那便等著!」
這約便定下了。
宋問忽然頭疼。
她其實真無心和這老先生擰巴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