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曦雲的眼神告訴她, 他的來意很明確。
事關張兆旭的生死, 無論宋問說好話, 還是說壞話,他要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只需要一個結果。
宋問的示弱和迴避, 對他沒有用。
宋問是一個決心要將他兒子送上刑台的人,那說再多好話又有什麼用呢。
張曦雲給自己倒了杯茶,笑道:「我以為宋先生,還要與我再多假意周旋一會兒。」
「既然國師說了, 會讓我安然離去。國師都坦蕩來請,宋某自然直言不諱了。以免各自耽誤時間。」宋問也笑道, 「我這人很識相的, 尤其是有自知之明。求情不成, 只能來硬的了。」
「來硬的?」張曦雲大笑,對著她身後的侍衛道:「看來他是在小瞧你們。」
張曦雲道:「你可知, 他們二人是什麼來歷?」
「國師莫要玩笑了。宋某真的只是個弱不禁風的小民而已。」宋問道,「只是到了非要硬碰硬的時候,這世間硬的,除了拳頭,還有骨頭。」
張曦雲撣撣衣袍:「先生為何要向我展示你的氣節,多慮了吧?我什麼也沒說呀。」
「國師是未說, 可宋某心裡慌啊。宋某一慌, 就容易犯蠢事。怕一時口快, 答應了您。日後若是做不到, 更要惹國師您不高興, 所以提前和您說了。」宋問道,「畢竟,除了這些可笑的氣節,宋某也沒別的好在國師面前說的了。」
張曦云:「怎麼會沒有?自然是有的。我也是來找先生解惑來了。」
宋問虛行一禮:「天底下還有什麼,是國師不知道的嗎?國師不是算盡天機嗎?」
「算盡天機也算不盡人心。」張曦雲道,「我原本也是無意找先生的,只是不知道犬子,究竟如何得罪了先生。」
宋問道:「他並沒有得罪我。我們素昧平生,毫無交集。」
「我膝下只有一子,他雖有些頑劣,但本性良善,想必其中是有些誤會的。宋先生年紀輕輕,可能不懂為父之情。」張曦雲道,「為人父者,有時,是不講道理的。」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宋問道,「我明白。」
張曦云:「先生說的好。」
「誒。」宋問打斷道,「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人魯迅大大說的。」
張曦雲一噎,舉著茶杯的手一頓,搖搖頭道:「先生不必與我扯這些,你既然明白,就說明白話。」
宋問:「正是因為明白,所以見到國師的時候,宋某很是惶恐。」
張曦云:「惶恐什麼?」
「惶恐今日,有來無回啊。」宋問笑道,「因為宋某和貴公子素昧平生,又甚景仰國師為人。國師該相信,宋某,絕不是要找張公子的麻煩。只是在求真而已。」
宋問轉口道:「不過國師向來是言出必行之人,宋某的小人之心,看來是要多慮了。」
張曦雲將茶杯往桌上一放,茶水四濺了出來。
「像你這樣的人,我見過不少。向來自討苦吃,我不是明白。」張曦雲道,「人之生乎地上之無幾何也,譬之猶駟馳而過隙也。人生苦短啊,今日不知明日事,明日不知來日愁。看都看不過來,為何偏認死理,叫自己難受?」
宋問盯著他手上的水漬,眼神有些飄忽。
「於不可已而已者,無所不已。於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宋問朗聲道,「宋某愚昧。但也聽先師孟子說過。對本該不罷休的事卻罷休了,便也沒有事會不罷休了。對該厚待的人卻刻薄了,就沒有人會遭到不刻薄的待遇了。但宋某不急,願意慢慢來。若是立足現在,做不到問心無愧,那麼將來,也沒有期待的必要了。」
張曦云:「你的立足現在,還能有將來嗎?」
宋問:「孟先師還說了。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卻從沒有聽過,以道殉人的。」
張曦云:「如此說來,宋先生,是要以身殉道了?」
宋問偏過頭:「道,從來不會掌握一個臣子的手上。」
張曦云:「但也絕計,不會掌握在你這樣的一個先生口中。」
宋問:「可若無道,我這先生的口,還是說得的。」
刀刃出鞘,寒光泠泠。一左一右,架在她的脖子上。
宋問皺眉。
血脈噴張,心跳透過冰冷的刀身,清晰傳進她自己的耳朵。
彷彿將她的小命被人捏在手裡。
這感覺實在不好。
宋問不敢動作,呼吸漸沉,面上還是風輕雲淡的笑道:「好刀啊,利的很吧。」
張曦雲將水倒了,重新給自己沏茶,頭也不抬道:「應當是的。畢竟喂過不少血。」
宋問看向旁邊的仁兄:「既然看過了,該收鞘了吧。」
侍衛冷冷道:「我的刀,從來不是拿來看的。」
「如果是拿來用的,那你廢話那麼多做什麼?」宋問聲調一高,怒道:「要麼你現在就殺了我,要麼就把刀給我拿開!」
侍衛眼神一黯,刀刃角度下斜,就要割進宋問的脖子。
宋問扭頭,緊盯住他。
眼神中驟然迸發出一股狠戾的殺氣,叫那人一驚,手上無意識輕了些。
宋問吼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俱之!」
「先生——!」
一陣呼喊聲由遠及近。腳步聲紛沓而來。
宋問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眼神向後一瞥。
張曦雲也不亂,依舊平淡說道:「不怕死的人,我的確見過不少。可我從來不會敬佩。連生命不眷戀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談禮法仁義?」
「我不怕死,但我貪生。該死的時候,萬死不辭。不該死的時候,我卻最討厭別人來威脅我。」宋問也是沖道,「偏生得不識時務。叫國師您失望了。」
張曦雲走過來,一手捏住了刀刃,笑道:「是嗎?」
宋問心中千回百轉,卻是伸長了脖子,斜睨著他,露出一個略帶諷刺意味的笑來:「你殺不了我。你不知道我是誰。或者說,你知道我是誰。」
張曦雲一時真被她唬住了。又開始打量她。
竟莫名覺得此人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來。
「先生——!先生你在哪裡!」
「宋先生!」
「宋——問誒!」
「亂喊什麼?你想死不成!」
「在這樣的當口,您真會自惹麻煩嗎?」宋問道,「多少人見我進來,多少人在等著我出去。既無心殺我,何必再諸多把戲?莫非國師以為,一而再,再而三的恐嚇,我就會怕死嗎?」
「我從未想過要殺你。」張曦雲鬆開手,後退一步,看著她道:「活著比死痛苦多了。」
宋問偏頭,看向左側的侍衛,諷道:「既然總有人,背信棄義,苟延殘喘也要活著。想必活著,比死了,還是要好一些的。」
庭院的大門,驟然間被人踢開。
劍拔弩張的場景,暴露在眾人眼前。
宋問閉上眼,後背都要被冷汗浸濕了。
馮文述臉色刷白,上前道:「國師,這是何意?先生若非冒犯您了?也不必如此兵戈相向。」
張曦雲平靜道:「宋先生說刀好,所以讓她看看刀而已。先生,那這刀究竟如何?」
宋問道:「刀好不好,還得看人怎麼樣。凶器,還是寶刀,是由後人來定的。」
孟為提起一口氣,覺得那刀異常刺眼,心道和他們還說什麼屁話。直接便上前來。
一侍衛轉向,將刀鋒對準了他。
孟為也不畏懼,紅著眼激動吼道:「有本事你就割下來,將我在這裡殺了!有本事你將我們全部的人都殺了!否則漏掉一個,就要給其他幾人報仇!來啊!下刀!你這刀不是好嗎?」
那侍衛還真的不敢動手,被他逼得連連後退。
孟為兩步衝到宋問旁邊,一手推開那人的刀,將宋問拉到身後。
宋問呼出一口氣,握住自己的手。
縱然大話說得不少,可心中是真的虛啊。
不敢露出一絲弱點。
只要有一點,張曦雲這樣的人,就會用它威脅一輩子。
錢,權,命,或人。
總有割捨不下的東西。
黃世謙等人已是嚇懵了。
對面的是誰?是國師,是隻言片語,就可以讓你死無其所的人。
進士科的這些人,未免太不知死活了。
黃世謙搖搖頭。
為心中燃起的這股念頭深感慚愧,繼而豪情湧起,咬牙,腳下跟著上前了一步。
「不過是想請宋先生喝杯茶。看來宋先生不喜歡喝茶。」張曦雲拂袖道,「既然沒有機會了,下次再聚吧。」
宋問退開,抬手,行禮。
其餘學子讓出路來,恭送他離開。
宋問摸摸脖子,大約是破了層皮,有股火辣辣的觸感,但只有幾道血絲。
能動手不嗶嗶的道理,忘記跟他們講了。
孟為關切問道:「先生,您沒事吧?」
「孟為。」宋問欣慰握住他的手,「你,真是我的得意門生。這一次,我要給你滿分!」
孟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