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煉藥?
他要煉什麼藥?
他居然還要煉藥!
這人隨手拿點硃砂和古怪膠水就能混成水洗不去、摳挖不掉的硃砂痣,要是真開爐煉丹,究竟會煉出什麼可怕的東西來?
懷著對未知的恐懼,二人再度上馬,跟著邵道長走向那座破舊的農家小院。
院子主人是一對老夫婦,兒子長年在河上拉縴,日子過得很是清苦。邵道長給了他們幾塊碎銀子做房錢,兩人便什麼都不問,將自家日常住的正房讓給他們,自己睡到偏房去。
主屋其實也不大,正面牆邊擺著供桌,東壁貼著一張木床,剩下的地方勉強擺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五個大男人擠進去,轉身都轉不開。蒼狼嫌屋裡悶氣,進去沒幾步便退出門,揮揮手道:「你們呆著,我就在院子裡歇一會兒。」
屋子裡地方實在太小,就是少了個人也騰挪不開。邵道長便把傢俱都收進救生包,只剩下張木床給客戶休息,然後一伸手,把那只半人高的青銅藥爐弄了出來。
藥爐自空中重重墜下,爐腳深深砸進地面,震得整個小院都顫了顫。兩名老人急匆匆逃出房間,高呼著:「地震了,幾位客人快到院子裡來!」
主屋的窗戶在他們出來時便無風自閉,裡面的人更是連點兒動靜都沒有。蒼狼立刻想通了屋裡神仙的意思,捂著眉心安撫兩名老人:「這麼小的地動出不了事,這麼半天不是才搖了一下嗎?肯定不會再震了。」
他好說歹說,索性又掏出些銀子,把那對老人哄去鄰居家借住。沒有了外人打擾,他便閂上院門,跑到正房窗口,隔著窗子看邵道長煉丹。
裡面的情況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既沒有千年人參和成形的何首烏;也沒見鉛汞金石或炮製好的草藥;而是攤了一地煉製好的丸、散、膏、丹。更為神秘的是,除了晏寒江外,屋裡所有人臉上都蒙了布巾。
蒼狼失聲問道:「你到底在煉什麼?」
邵宗嚴聞聲看去,見他在窗外窺視,便也扔了一塊布給他。這布上不知灑了什麼藥,蒙上去只覺涼氣沁心,讓人呼吸都暢快了許多。
而煉藥的人自己包得更誇張,不止蒙了臉,手上也套著透明的塑料手套,小心地打開一個個藥包。他有時用長柄勺挑一點藥面擱進藥臼裡,有時把幾種丹藥扔進爐子裡一同燒煉,有時又用清水澥開藥丸加藥粉調合……不管怎麼看,都像是在弄什麼邪惡可怕的毒藥。
晏寒江吐出一道藍熒熒的純陰真火助他煉丹,藍光搖曳,映得他手上那碗東西更陰森可怖。
成藥裡的有效成份都提煉出來後,邵宗嚴便將材料都扔進了爐膛裡,打開紙包撒下一包硃砂,猛火鍛燒起來。
又是硃砂。難道他要做真正不會褪掉的硃砂痣?
白棲墨不著痕跡地從房間退了出去,摸著自己額上仍舊堅實牢固的硃砂痣,心裡升起一絲慶幸和後怕。
幸好他認得這道士早,點在額上的只是拿膠粘的硃砂痣,若是真趕上弄不下去的,後半輩子可都要被當成哥兒了。
元暮星也有同樣猜測,隔著蒙臉布甕聲甕氣地問:「這個是要給林淵點在額頭嗎?有什麼特殊功能?比如說跟守宮砂一樣必須『啪啪啪』一發才會掉?」
還有這麼可怕的東西?白棲墨和蒼狼看他的眼神也不對了,帶著幾分驚恐互相交流了一下,都沉默下來。
邵道長卻是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你說的是電視上演的那種守宮砂?沒有,那都是以訛傳訛來的,我煉丹多年,也沒說聽過那麼神奇的東西。我們宗門是煉長生不死藥出身,所以煉丹丸時大多要擱些硃砂來調合,不是要往人身上點。」
「原來如此。」
白棲墨和蒼狼同時長舒了口氣,心裡稍稍安穩,卻又忍不住問他:「那你現在煉的是什麼,總不見得是不死藥吧?」
邵道長收拾著滿地藥物,頭也不抬地答道:「是生生造化丹。」
生生造化丹?聽著像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藥,難道他是打算靠這藥將功力堆到絕頂,以一己之力刺殺萬軍包圍中的林淵?還是為了防備在行刺中受傷,先造出傷藥來預備著?
白墨淵腦中閃過這念頭,傲然道:「你要殺林淵,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就當是你讓我體嘗到哥兒的苦楚,改變自身面對哥兒時那種令人厭惡的專橫心態的報酬吧。
蒼狼也連聲附和:「我早看林淵不順眼了,娶了暮星之後居然讓人欺侮他,我也跟你去揍他!」
邵道長收拾好滿地藥物,站起身來對兩人點點頭:「多謝兩位好意,我一個人就能拿下他。兩位若有心助我,到時候還望能替我護送元暮星去一個地方。」
到時候由他吸引大軍注意力,這兩人就能把客戶安全護送到傳送陣了。
「這有什麼難的,暮星的事就是我的事!」蒼狼拍了拍胸口,爽朗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不過你那藥到底是做什麼用的,看你煉丹那手法,怎麼不像是在做傷藥呢?」
「因為這本來就不是傷藥。」邵宗嚴微抬下巴,嚴肅地跟他們講解本門靈藥:「道德經云:『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我玄煉宗這『生生造化丹』便是令『有出於無』的神藥,服下之後便會產生頭暈、虛弱、身體滯重、口乾煩惡、不思飲食,腹部漸漸增大等問題……」
「是……」白棲墨忽然覺著自己口乾得說不出話,嚥了口唾沫,提起全身力氣勉強問道:「是懷孕嗎?」
邵道長當然不肯承認:「怎麼可能,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一副藥就把人吃懷孕了啊。」
不能就好,不能就好。不然這生化武器就太可怕了。
三個男人悄悄吐了口濁氣,然而剛要放鬆,邵道長後半句話又給他們來了一道九霄雷霆:「這種假孕狀況理論上可以一直維持下去,不過一般建議三四個月就吃解藥裝作小產。因為其服藥後只會出血,不可能有胎兒在,月份太大了再服就顯得假了。」
居然還能流產!
難怪叫「生生造化丹」,真是活生生造化出一個胎兒來啊……這對於男人,對於漢子來說,簡直太可怕了!
聽過了這藥的奇效,三人久久都回不過神來,晚飯時對著滿盆浸著紅油的香辣魚片和雪白的米飯也沒胃口,生怕不小心吃進點什麼能讓自己假孕的東西。
吃過晚飯後,天色也黑得差不多了。爐中藥物燒結成圓溜溜的丹丸,馥郁的丹香從爐中透出。
晏寒江適時收回真火,伸手掀開滾燙的爐蓋,拈出金丹裝進藥瓶裡。邵宗嚴極快地碰了碰爐壁,搶在手指燙傷前轉動神念將其收回救生包,從晏寒江手中接過藥瓶,起身招呼眾人:「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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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依舊是五人雙騎,先走陸路繞過了河上那道關卡,在船上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下了水。
晚上的河關比白天卡得更嚴,樓船用鐵鎖連成一線,任何人都不得通行。繞過關卡後,下游便是淼淼茫茫一片反射著火光的明亮水面,幾乎看不到船,星光與火光的倒影交錯躍動,有種白天難以見到的炫麗奇美。
白棲墨奔忙了一天一夜,精力已經有些不支。可是想到邵宗嚴煉的那種藥,就說什麼都不敢跟他坐在一起,寧願忍著睏倦繼續划船。蒼狼也是一樣的心態,厚著臉皮到船後跟他學撐船。
客戶得以獨佔半張柔軟的氣墊船艙,裹著太空毯舒舒服服地睡覺。
邵道長仍是躺在晏仙長腿上,半瞇著眼蘊養精神。頭下方硌人的雙腿不知何時變成了柔軟多肉的魚尾,散開的尾鰭從下面捲上來蓋住了他的腿。他翻身抱住草魚的腰,把臉埋在人身和魚尾相交的部分,呼吸著微帶水土腥氣的清寒空氣,安心地閉上眼。
晏寒江順著那隻手撫上去,指尖插到寬大的袍袖裡撫摸著細膩的手臂,自己也側身躺下,用魚皮化成的衣裳將他遮得嚴嚴實實。
清淨的江面上頓時只剩下兩道有些廖落的身影,手握竹竿,似永不會停止一般交替撐著船。
劃過一處水流深而緩的河段,前方竟駛上來一艘高大樓船。船上燈火通明,人聲暄嘩,打破了江面長久的清靜,也攔住了他們前行的路。
白棲墨拉開頭上的桌布,瞇起眼分辨燈光下的人物。竹筏上的救生艇在火光映照下顯出螢光黃的明亮色調,而他自己卻是白衣墨發,唯有眉間一點硃砂痣在火光映照下越發鮮艷欲滴,艷得奪魂攝魄。
樓船上有人輕輕地「咦」了一聲,燈影搖動,水聲嘩然,那艘船竟朝向他們駛了過來。
白棲墨心中一凜,搶過竹竿跳到竹筏前面,長竿伸到水底用力一點,朝岸邊疾退而去。樓船逆水而上,似乎咬定了他們,駛到大船無法靠近的淺水處,竟從船上跳下兩名十七八歲的朱衣少年。
兩人中一個眼角生著紅痣,另一個生在嘴角,長相十分俊秀,輕功也不錯,踏著水面飛落到竹筏邊上,故意重重地踩下去,帶得竹筏晃了幾晃,把睡著的人都晃了起來。
他們高舉燈籠,帶著鄙夷不屑和掩飾不住的嫉妒看向白棲墨額頭的紅痣,傲慢地問:「你就是長樂侯夫人?我家主人讓我們『請』你上船。」
這個「請」字咬得重重的,人卻沒什麼禮數,雙雙縱身躍到白棲墨面前,一左一右,想將他硬架起來。
蒼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拉緊頭上的桌布,蹲在後面笑得全身抽搐。元暮星也被晃醒了,躺在艙裡正好看見那兩個哥兒仗著武功欺負白棲墨,忍不住也輕笑出聲,喃喃道:「這事真是,自個兒趕上時氣得不行,在旁邊看著還挺搞笑的。就跟上學時看那些女生喜歡的棒劇一樣,不過他們演的還不如棒國明星呢,太用力了。」
邵道長半醒不醒的,抱著草魚腰把臉埋得更深,只輕輕「嗯」了一聲。倒是同樣電視經驗豐富的晏寒江在旁邊配合著點評了一句:「這個更像宮斗劇。」
不過格局小了點,勉強可以算個宅鬥。
被斗的白棲墨可沒有他們那種閒心,慍色微露,瞇著眼問那兩個哥兒:「這是哪兒來的刁奴,你們的主人沒教過你們怎麼說人話?」
兩個哥兒被戳中痛腳,厲聲喝罵:「放肆!你一個背夫私逃的下賤哥兒,竟敢對我、對我們的主人無禮!」
兩人嬌嗔地跺了跺腳,抬掌就要打他的臉。蒼狼蹲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只恨邵道長太早解開了白棲墨身上的穴道,沒能看到這個宿敵在哥兒手下吃虧的模樣。
「住手!誰准你們對元夫人無禮了!」
那兩人才拉開架勢,一道不甚嚴厲的喝斥聲便響起,自樓船上飄飄落下一名衣著華貴的俊秀男子。
他隨手化解了兩名哥兒的攻擊,在他們委屈的凝視和嬌嗔中對著白棲墨抱拳笑道:「讓夫人受驚了,是驚雲沒管教好僕人,聽說夫……人……」
這人……是誰?
人美如玉沒錯,硃砂痣艷紅似血不假,也是端莊大氣地生在眉間……離眉心不遠的額頭上,可是這張臉怎麼會越看越像無回劍白棲墨?
他要見的是長樂侯夫人元暮星,怎麼會找錯人了?
他明明打探得軍中消息,說元暮星前日被侯府送到寺裡求子,因山寺失火,便帶人回了林家的祖地長樂郡。他一向仰慕元暮心的才華和品貌,平常礙著林家的眷養的軍士,不好常去見他,所以才趁這機會乘船一路沿江尋找,想再見他一面。
可怎麼路線也對,硃砂痣也對得上,人卻不對了?
白棲墨什麼時候有兄弟了,還是一個硃砂痣長在額間的絕色哥兒兄弟?
還有他腳下這載著八個人、兩匹馬依舊穩穩浮在江面的竹筏——他從未見過第二個擁有這等巧思才智的人,如此形制特殊又實用的東西合該是出自元夫人之手才對!
難道白棲墨的哥兒兄弟也跟他學過些東西?還是說元夫人確實就在這船上,只是他剛才被這位白公子吸引了注意力,沒看到他?
呂驚雲心中驚疑不定,轉開視線,目光掃過竹筏,驀然間又是一點鮮紅的硃砂映入眼中。他驚喜地定了定神,剛想開口說「夫人果然在這裡」,那張臉已完整地印入眼中,堵住了他未出口的話。
這張臉怎麼也這麼熟!
蹲在竹筏後的哥兒輪廓英俊而硬朗,帶著幾分草原漢子特有的粗獷大氣,配上眉心一點鮮艷硃砂,錯亂感刺激得他恨不能把眼摳出來洗洗。
他閉了閉眼,再把目光轉向艙裡,就看到了清冷如山間融雪的晏寒江,和他身側半張臉都塗成紅色的元暮星。
他腦中「嗡」了一聲,縱身過去盯著元暮星的臉,憐惜地撫身去摸那片紅記:「你的臉怎麼了,是誰傷了你?難道是林淵故意放縱妾室、僕人毀了你的臉,又不想承擔負心之名,便放火燒寺,想悄無聲息地害死你?」
他的聲音溫柔動聽,從骨子裡透出一股關心體貼勁兒。動作卻比聲音更快,話還沒說完手就先伸了過去,指尖兒輕觸他臉上鮮紅的印記。
元暮星微微側過臉,抬手去擋他。他身上卻是有武功的,手在空中繞了一下,換個角度又摸了上去,痛心地道:「別害羞,讓我看看你這傷是怎麼回事。你身邊那人就是你現在的情郎了?也不似良配……」
你更不是!
蒼狼和白棲墨同時拔劍刺向那只輕薄的手。一道樸實的灰色袖子卻先於他們劃過半個船艙,從中透出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指尖如蘭花般一綻一收,輕輕捏住了那隻手。
呂驚雲一道真氣從掌中透出,卻如泥牛入海般消失,怎麼也甩不開那隻手。他心中認定是晏寒江在為難他,負手起身說道:「不知閣下何意?我只是欽慕元夫人的才智,憐惜他遇人不淑,我們之間的感情俯仰不愧天地,你不可因此而誤會我們。」
慨然分辯了自己的清白,再想想船後那兩個眉間額頭生了硃砂痣的「美人」,呂驚雲心裡又不禁為元暮星傷感不值,憤然看了他一眼:「閣下身邊伴有這樣多的美人,對元夫人當真是真心嗎?我與元夫人神交已久,閣下若照顧不好他,我願意代勞……」
四目相對,他才發現阻止自己的不是剛才視線掃過時見到的清冷漢子,而是從那人懷裡又鑽出來的一個灰袍人。其眼中微含倦意,卻倦得風流綺艷,縱是穿得再樸素也難掩光華。
……可他是個漢子!
他們倆臉上、手上、頸間、耳際都看不見硃砂痣,是一對漢子!
兩個漢子竟然摟摟抱抱,把一眾額生紅痣,放到外面足可傾國傾城的哥兒扔到後面划船!
他心裡一片混亂,頭一次有了不知該說什麼的感覺。
倒是元暮星先從這片沉重粘滯的氣氛中掙脫出來,貼著船舷坐起來介紹道:「這位是天下第一樓樓主,呂驚雲呂大俠。」又壓低聲音介紹了一下:「天下第一樓是殺手和情報組織。」
這一船上都是習武的人,他的聲音壓得再低別人也聽得見。蒼狼在後面詭異地笑了一聲,熱切地說:「這個呂驚雲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明知道暮星成親了還成天不擇手段地往他身邊靠,逮點兒機會就想勾搭他。說不定長樂侯府那個老嬤嬤就是因為他才折磨暮星的!他身邊還養了一堆哥兒服侍他,比姓林的還花哨!道長你可不能讓他騙了,點他!點他!」
既然姓呂的看見了自己的醜態,就得把他也拖下水,大家一人一顆硃砂痣,誰也別想嘲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