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她這一句話,大傢反而個個情緒高昂,冒著狂風冰雹往東海邊飛。
晴天下的東海有多美都已見識過瞭,這陰天狂風的東海卻與上次見到的截然不同,未來的海水竟變成瞭黑灰色的,如同沸騰般翻捲濺射,飛起無數白沫,海浪聲震天,聲勢十分驚人。
蘇菀簡直激動得不行,連聲道:「我以前在傢的時候看過一些傳記軼聞,說以前是有仙人在海邊,趁著狂風大起海浪肆捲的時候修習各種仙法,據說這種天氣靈氣十分繁雜凌亂,對修行有極大的幫助!」
「真的?」紀桐週有些懷疑,他看過的傳記隻多不少,怎麼從沒聽說這麼個古怪法子?
「管它是真是假,試試唄!」蘇菀凝聚瞭一朵火蓮,凶殘地把它丟盡沸騰翻捲的海水裡,霎時間萬道火舌連著海浪濺射起來,十分壯觀。
百裡歌林也來瞭興緻,開始朝海水裡丟小葉片,百裡唱月好奇地朝海裡扔飛劍,葉燁投瞭條冰龍繞著飛劍盤旋,最後連紀桐週也將信將疑地喚出黑色火龍,海水被他們幾個弄得咆哮不休,一浪比一浪高。
黎非默然站在後方,見他們幾個玩得十分投入,雷修遠則抱臂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麼,十分出神。她跨上兕之角,無聲無息地離開,朝那座山崖疾馳而去。
狂風呼嘯,拳頭大小的冰雹一粒粒砸在她的土主護身上,黎非滿頭滿臉都濕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飛到那座山崖上的,哪裡隻有一片狼藉,正如雷修遠所說,一切都被玄華之火燒瞭個乾淨,那尊崖邊的巨石也不見瞭蹤影。
她低頭慢慢地在滿地枯焦中尋找著什麼,除瞭黑灰,什麼也沒有。她漫無目的繞瞭許多圈,忽然腳尖踢中瞭什麼黎非彎腰撿起來,卻是一塊巴掌大的碎石,上麵深刻的自己也已被燒得模糊不清。
黎非隻覺手腕在慢慢發抖,她喚出春雨術將這款碎石洗瞭無數遍,焦黑的痕跡終於被洗去,碎石上隻有一個字「留」。
她心跳忽然停瞭。
腦海裡突然有無數畫麵流逝而過,最後定格在異民墓那個近乎乾屍般的青城仙人臉上。
她搜腸刮肚地迴憶著師父熟悉的麵容,他是方臉,大鼻頭,那看不出麵容的青城仙人確是下頜尖尖,鼻頭絕沒有那麼大。
是他?不是他?
鬍嘉平的話突然在乃海中響起:師父一代成名仙人,豈會被人追殺至死,你與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
成名仙人……
她又想起青丘小院床下那些書,她從前從未發覺的書,每一本都是關於海外。對瞭,青丘……日炎正是青丘的,師父走的那天,那麼巧,她就遇見瞭被追殺逃迴青丘的日炎,他是故意的?還是無心?
還有雷修遠,在異民墓他迫著她給青城仙人的屍體行禮,與他一貫目下無塵的行徑大相徑庭,他是不是也猜到瞭什麼?
黎非驟然倒退數步,下意識摸嚮懷中,那本黑色簿子就在那裡,他一把抽出來,隻覺手腕在瑟瑟發抖,胸口窒悶,像是無法呼吸瞭。她緩緩翻開那本簿子,和上迴不同,這次簿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斷斷續續地有許多墨跡,雖然殘留瞭大片空白,卻是有字的!
她眼怔怔看著上麵熟悉的瘦長字體,手一鬆,簿子竟摔在瞭地上,她整個人也慢慢蹲瞭下去,她覺得自己像在往一個無法脫身的深淵裡墜落,一直下墜,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信中一時趕到極緻的迷惘,一時又是極緻的清醒。
黎非緩緩蹲在地上翻著那些泛黃的紙頁,是師父的字,上麵滿滿的,都是他的字,隨著她越翻,不知為何自己顯示得越多,寫的全是海外千洲萬島的各種風情,她一點一點翻看,翻到最後一頁,一字不漏。
[庚午年十二月十八,餘與日炎至一處無名山,山中唯有一樹,橫貫天地,不知其高集閤,其圍幾何。餘等沿樹騰飛,三日後方至樹頂,蔥蔥綠葉中結一枚碩大白色果實,高三四尺,兩人方得閤抱,餘將其砍下,瞬時間地裂海嘯,烈烈火海蒸騰矣!奇哉!怪哉!慌走奔逃,迴歸曼山已是奄奄一息,所幸果實人在,餘必窮一生,鑽研此物。]
其後的字跡不知為何漸漸變得圓潤可喜起來,一鉤一捺都十分和氣,那傲骨錚錚的瘦長字跡再也不見。
[甲申年十二月廿五,歸至甘華之境已數十載,夜半三更,殼忽裂,化為玉色襁褓一匹,襁褓中嚶嚶一女嬰,優帶羊水血痕,天下之奇竟至於此!此物生於果中,是人?非人?然不知如何哺育,其仙姿玉質,竟不飲人乳,幸果肉尚可絞汁哺之,初時眉清目秀,頗有傾城之色,然半年有竟與餘障眼法所示容顏越發相似,奇甚,奇甚!]
所以她纔會長得像師父嗎?黎非竟然笑瞭兩聲,原來他的臉一直都是障眼法變出來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頭漸漸捏緊,凝神繼續看下去。
後麵寫的都是她體質上的奇異之處,最開始的兩年,青丘小院附近的妖氣幾乎已被她淨化光瞭,唯有日炎安然無恙,究其緣故,似乎是吃瞭那果實的原因。而隨著年紀增長,他原本肆虐的本源靈氣漸漸被收斂進瞭這俱身體,卻依舊讓群妖畏懼,不能食葷,連牛乳人乳都不行,體內天生靈氣充沛,三歲前會運轉靈氣,無須引靈氣入體,其獨有的靈氣吐納,被日炎取名為:靈吸靈出。
三歲後忽然變得與尋常還痛一般無異,連靈氣也不能運轉瞭,種種特異被藏在瞭普通的身體裡,而且似乎開始漸漸調皮起來,叫青城仙人大為頭疼,日炎更大呼吃不消,似是對她煩躁至極。
最後一行卻寫道:[與人何異?與人何異?日炎言說此女日後必天下無敵,令餘傳授修行之道。然餘所犯實乃大錯,情緣已生,餘不忍,以一己之私令其遠離故土,種種特異必將令其一生難以安寧。大錯已成,餘唯傾盡所有,以一生相護。]
字跡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黎非喘息著無助擡頭四顧,冰雹打在她頭上臉上,好像要把她砸碎瞭。她想起異民墓中那個枯瘦如柴的屍體,他最後看自己的眼光,抓住自己的那隻手,她忽地大叫一聲,將那本簿子緊緊抱在懷裡,緊緊地。
她不知道要去哪裡,轉過身狂奔數步,忽地從山崖上狠狠摔瞭下去,身體重重撞在尖利的巖石上,又被土主護身彈起,滾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她一會兒狂奔,一會兒又滾在地上,一會兒想要尖叫,一會兒又想要嚎哭。
假如身體可以被撕裂便好瞭,她可以將裡麵洶湧的一切都釋放出來,好讓她拜託這樣的痛苦。從他離開的那天,竟已是訣別,她被瞞瞭七年,整整七年的美夢。為什麼步告訴她?日炎也好雷修遠也好鬍嘉平也好,他們都知道,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說。
她知道原因,她太脆弱瞭,脆弱到麵對著師父卻認不出他來,脆弱到承受不起這樣的慘劇。
她隻有抱著這本黑色簿子,上天入地也再見不到他,那個衣衫襤褸吊兒郎當的騙子老頭,那個驚纔絕艷傲骨剛正的青城仙人,她再也見不到他瞭。
黎非一頭摔在泥地裡,她絕大自己沒法再站起來,所有的力氣放彿都耗盡瞭,她痛苦得找不到一絲出來,唯有用頭使勁撞著地,想要哭,想要叫,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
皮膚裡漸漸有柔和的白光網外滲透,她慢慢失去瞭所有身體上的感覺,又一次,要不要甩脫這一切?讓她擁有無上的力量,殺瞭無月廷那些仙人,殺瞭翠玄,守中,殺瞭所有孩子師父的人。
然後呢?迴歸海外,迴歸那一棵天地間的巨樹,那是她的出生地,迴歸孤寂的盡頭嗎?這是對她最好的懲罰。
她失神地翻過身望著灰黑的天空,還有沸騰咆哮的黑灰海水,漫天漫地的冰雹落在她身上,她什麼也感覺不到瞭。
一柄被摺斷的紅色短劍忽然被丟在她身邊,黎非無神地看著一雙腳出現在視界裡,雷修遠手裡提著一個虛弱的紅發器靈,正低頭凝視她。他長發披散,兩根纖細的黑發生在腦側,柔順地依附在耳上,他的兩隻眼珠裡金光流肆,顯得冰冷而璀璨。
那個紅發器靈漸漸化為青煙消失在他手裡,被摺斷的紅色短劍也漸漸失去瞭靈光,變成瞭最普通的鐵器。
雷修遠忽然蹲下,在她頭頂用力一拍,黎非隻覺失去的諸般感覺瞬間迴到瞭身體裡,胸口窒悶得幾乎要讓她死去,她張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無法喘氣,張口慾嘔,在泥地上蜷縮成一團,像是死瞭一樣。
他脫下外衣將她裹住,輕輕抱起,黎非的臉頰擦過她冰冷堅硬的角,她喃喃道:「你……」
雷修遠按住她的後腦勺,將她安在自己肩上,低聲道:「不要說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