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山洞中別無他物,隻有一座小小的湖泊,和湖泊上小小的石檯。洞內靈氣濃鬱得猶如粘稠的水一般,雖然比不上無月廷這些仙傢門派,卻也十分罕見瞭。
這是甘華之境,六年不見,這裡什麼都沒變。
黎非將懷中一直抱著的那俱乾枯的屍體輕輕放在石檯上,異民墓中被她一起帶來的,還有那根玉一般的上任建木之實的臂骨。
她靜靜望著那早已看不出容貌的老者乾屍,看瞭很久很久,忽然伸出手指緩慢又眷戀地勾勒他不成型的輪廓。
師父。
她和雷修遠潛入白邊之崖的異民墓,在大殿最深處找到瞭同樣被封在水晶棺中的青城仙人。他穿著最普通的藍衫,身上的骨頭一根根凸出來,看上去又恐怖又淒慘。在他身邊和所以水晶棺一樣,都放著一個青銅牌,上麵刻著兩個字:青城。
他竟像個被封存展示的異民屍體般,被這樣欺辱的存放著。
她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打碎水晶棺將他抱出來的瞭,有沒有哭?有沒有叫?哭叫在麵對這俱淒涼孤單的屍體時,毫無意義,得到發洩的隻有她一個人而已,最後她一把火燒瞭整個異民墓,也依舊是無能為力的發洩。
黎非看著她,一直藏在心底最深處那個破衣爛衫的白須老頭的模樣越來越清晰,明明那麼大年紀瞭,又那麼厲害,卻還總像個孩子,貪玩,在一個地方呆不住,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也存不住。一點也不懂得體恤她是個女孩子,從小到大什麼零食跟女孩兒喜歡的小玩意都沒買給她過,都虧瞭他,她被養得跟男人似的粗魯,要不
是昭敏師姐這幾年的訓斥教導,她還不知要粗魯到什麼時候。
但她活到十七歲,幾乎所有的人生道理和原則都是他潛移默化教導給自己的,小棒槌現在站在這裡,便足以證明他曾經是多麼鮮活又重要的存在。
「師父,我們已經迴傢瞭。」
黎非將這俱可怕的乾屍慎重又喜悅地抱起來,臉埋在他乾枯的懷中,七年,她終於又迴到瞭這個熟悉的懷抱。
師父迴來瞭,雷修遠也來瞭,他們已經迴到青丘瞭,這一場終於等來的團聚,卻無聲而淒涼。
這裡是她一切的起始,也讓這裡成為她在中土的終結吧。
日夜思唸的青丘,春日嫩綠的山巒,夏日烈烈的風聲,秋日金色的綿延,冬日凜冽的冰雪,貧窮艱苦的生活,卻是最快樂無憂的時光。她做過那麼多美夢,將心愛的佳偶與朋友介紹給師父,一傢人從此在青丘團聚生活,不修行也沒關繫,不能活得長命百歲也沒關繫,隻要在一起就好。
她就是這麼沒雄心壯志的人,不願天下無敵,也不願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成就,寧願在平凡溫馨的圖畫中做一抹揹景,喜歡她的與她喜歡的都能平安快樂,此生足矣。
可它們終此一生也不能實現瞭。
修行者的肉體不歸塵土,黎非依戀地看著師父乾枯的容顏,火行靈氣的光輝在她的掌心閃爍,正要放出離火將師父的屍體燒盡,冷不防腦海裡驟然響起日炎蒼老的聲音:「小丫頭!坐下凝神閉氣!老子要出來瞭!」
他已經將封印沖破瞭?!這麼巧!他出來還能看到師父最後一麵!
黎非立即依言盤膝坐下,凝神閉氣,隻有靈氣在體內不停流轉,漸漸,隻覺一股龐大的旋風般的氣流憑空生出,像是要鑽破頭頂沖出去似的。這股氣流十分陌生,是曾經從未有過的感覺,隨著它越轉越快,她體內的靈氣也不由自主的越轉越快,頭皮像是要炸裂一般,疼得要命。
突然,腦子裡「嗡」地一聲巨響,那尖銳而不停盤旋的氣流終於沖破頭頂恣意而出,在整個甘華之境裡都旋起一股劇烈的靈氣震蕩,黎非被沖擊得再也無法坐穩,像驚濤駭浪中的小船,一下就被掀翻,在地上滾瞭好幾圈,要不是旁邊的雷修遠用力拽住她,隻怕能直接滾出甘華之境。
靈氣被一股狂肆的氣流沖撞得震蕩不休黎非用袖子捂住頭臉,瞇起眼睛透過縫隙朝前看,但見無數道鮮血般紅的氣流在甘華之境空曠的洞內匯聚,一種極其陌生的如刀槍般刺骨的寒意瞬間籠罩住她,她不禁打瞭個寒顫。
漸漸地,那些血氣的氣流匯聚成瞭巨大的一團,緊跟著又變得十分刺眼,黎非再也無法睜眼看下去,急忙閉上眼。
不知過瞭多久,喧囂的一切忽然變得平靜下來,一個久違的熟悉聲音在對麵驟然響起:「你這小鬼角都生出來瞭!給老子離她遠一點!」
黎非飛快睜開眼,卻見一隻巨大而雪白的九尾狐正矗立在空曠的山洞內,九條長尾如夢似幻般在空中揮舞著,曾經揹上血紅的封印此刻盡數消失,他慘綠如鬼火般的眼睛森然瞪著雷修遠,裡麵滿是殺意。
「日炎!」她大叫一聲,飛快撲上去,這一次再也沒有撲空,她的臉和身體狠狠撞入他豐盈馥鬱的毛皮中,死死抱住他,聲音近乎哽嚥:「你終於出來瞭!終於恢復瞭!太好瞭!」
日炎的一條長尾在她身上重重拍瞭拍,她骨頭差點被拍斷,隻聽他沙啞的嗓音近在耳畔:「誰要跟你摟摟抱抱!快鬆手!你死到臨頭還在這邊犯傻?!知不知道這小鬼是什麼東西!看到他長角瞭你還不跑?!」
黎非正要說話,卻聽雷修遠在後麵淡道:「日炎老先生,恭喜你重獲自由。」
「呸!要你來恭喜?!」日炎九條長尾忽然一起揚起,怒道:「我數十下,你再不滾出去,我就不客氣瞭!」
雷修遠不為所動,反倒笑瞭笑,溫言道:「想不到那箱有青城仙人字跡的書被妥善放在此處,多謝日炎老先生出手相助。」
日炎森然道:「少轉移話題!你那些花言巧語留著騙這蠢貨有用,騙我你還是省省吧!出去!一,二……」
他真的開始數數,黎非忽然歎瞭口氣,低聲道:「日炎,就算他出去,想進來也不用費什麼力氣的。」
任何結界封印對夜叉來說都毫無用處,從白邊之崖到甘華之境,她早已見識過瞭。
日炎恨鐵不成鋼的瞪她:「你什麼都知道,居然還跟他混一處!你叫老子怎麼說你?!」
黎非微微一笑:「你別生氣,做決定的是我,你也說過,我長大瞭,人生是自己的,你也別老把我當不懂事的小孩瞭。」
日炎還在發怒:「說得冠冕堂皇!他要是哪日突然發狂,把你軟禁甚至殺瞭你,你能做什麼?到時候後悔嗎?」
黎非聳聳肩膀:「他想殺我哪有那麼容易!你忘瞭我能吸靈氣啦?震雲子還是我一個人殺的呢!」
「呸!蠢貨!有你在,他的力量增幅何止千倍!你想殺他?做夢!」
「咦?你不是說我能天下無敵嗎?你騙我?」
「蠢纔!老子指的是中土!你這蠢貨不是說想留在中土嗎?!你……」
黎非靜靜看著他怒發如狂的模樣,她知道,這隻狐狸雖然說話一直很難聽,卻是真心想要保護自己,她鄭重的打斷他的話:「日炎,我相信修遠,就像相信你和師父一樣,我也不會永遠要你們保護的,就算我不想天下無敵,但自保的能力我有,謝謝你總是為我操心。」
日炎怒吼:「誰為你操心!你……」
「師父我帶迴來瞭,你不想看看他嗎?」
怒吼的聲音一下斷開,日炎怔住,過來許久,他忽然長歎一聲:「看瞭又如何?人已死,留下的不過一攤爛肉,還不如早點燒瞭乾淨,你們修行者不是講究身體不歸塵土麼。」
話雖然這樣說,他還是轉瞭個頭,巨大的身體漸漸變得玲瓏,最後變得與一隻普通狐狸差不多大小,跳上石檯,坐在青城仙人屍體對麵,垂頭靜靜凝視他。
一尊存靈巖做的黑色石塔被放在他身側,上麵的封印在熠熠生輝,日炎意外至極地盯著它,黎非笑道:「這是你被封印在書院禁地的妖氣,承君一諾,倖不辱命。」
這隻狐狸慘綠的眼睛死死瞪著石塔,忽又轉過來死死瞪著她,半響纔少見地結巴起來:「你、你……怎麼取道的……蠢纔!殼還沒脫!萬一叫那些仙人發現瞭怎麼辦!」
黎非還是笑:「被發現我也不會好好地在你麵前啦。那隻金狻猊 你還記得嗎?它現在變得更大瞭,那年我掉瞭十幾顆妖硃果好像都被它吃瞭,看到我特別感激的樣子,要不是怕人發現,它差點就跟我一起出來瞭。」
「哼!便宜瞭那蠢物!」日炎張嘴咬住石塔,也不見他用瞭什麼妖術,隻聽「卡」一聲,加持瞭極厲害的封印術的石塔竟被他硬生生咬裂開,封印術的光輝瞬間消失,石塔也碎成瞭碎末,被他一口氣吹散,落進湖中。
「痛苦!那幫龜孫子,當年竟搶瞭老子這麼多妖氣!」他不知道是發怒還是高興,以前稱呼書院創立者還是「厲害的仙人」,這會兒他們在他嘴裡成瞭「龜孫子」。
黎非哈哈大笑起來,她轉身走嚮雷修遠,握住他的手,一麵道:「你有什麼話想要跟師父說的,我們暫且避開,你盡情說吧。」
「說個屁啊!」日炎沒好氣地跳下石檯,「人都死瞭,老子沒你們那些花裡鬍哨的心思!你給我站在,你是下定決心不肯離開這臭小鬼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