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時候,一直在樹下酣睡的胡嘉平終於醒瞭,這不負責的先生居然睡瞭一整天,動都沒動一下,起來的時候還掛瞭滿頭的草根葉子,孩子們紛紛用嫌棄的眼神看他,心裡尊敬的感覺蕩然無存。
「你們練得怎麼樣瞭?」他慢吞吞站起來,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懶腰,像沒睡醒似的,沒精打采地走過來,「能飛的都飛給我看看。」
霎時間,十幾柄長劍刷刷飛舞起來,除瞭少數幾個天縱奇纔能飛遍整個書院所有島嶼,剩下大部分的孩子都能慢慢從這個島嶼安然飛向北面島嶼瞭,站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隻有黎非一個人。
胡嘉平瞇著眼看瞭她一會兒,問:「你是不認字?還是不想飛?」
黎非默然無語,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今天真是糟糕透瞭。
胡嘉平彎腰看她腰上的名牌,一個字一個字唸著她的名字:「姜——黎——非,這名字不錯啊,你有個文縐縐的名字,難道卻不認字?」
黎非低聲道:「我認得字……」
「那你是學不會?」
她又不說話瞭。
胡嘉平望著她歎瞭口氣,淡道:「一頓飯二十兩,你們聽好,誰也不許給她帶吃的,否則把你們全丟下去。明天你要是還不會,一頓飯四十兩;後天再不會,我隻能帶你去找左丘先生瞭。今年的二選是不是太簡單,選出來這樣的弟子。」
說完,他打著呵欠走向島嶼邊緣,忽地縱身跳起,化作一團狂風落葉,呼啦啦一下散開,再也看不見。
黎非的腳像是被釘在地上瞭,她低頭死死盯著鞋子前的一點,一言不發。
紀桐週刻意從她旁邊走過,哈哈大笑,走瞭老遠還能聽見他在大聲說:「沒見過這麼差勁的蠢貨,禦劍飛行都學不會!哈哈哈哈!這種蠢材很快就會被書院趕走瞭吧!」
「黎非……」百裡歌林靠過去想安慰她,葉燁將她拽住,搖瞭搖頭:「……這個時候讓她一個人吧。」
空地上的人漸漸散去,慘淡夕陽開始褪色,夜幕降臨,黎非還是沒有動。
難堪、被屈辱、被同情,這些她都不怕,她可以接受任何訓斥,可是胡嘉平的話剛剛好戳到瞭她的痛處。
她不是靠自己的本事進書院的。
九尾狐幫她過瞭二選,就此銷聲匿跡,他這樣到底是幫她,還是害她,也已經不重要瞭,殘酷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她找不到任何辦法學習禦劍。
鼻子裡有點痠痠的,黎非使勁吸瞭吸,茫然四顧,四週黑漆漆的,風聲泠泠,空地上隻剩自己一個人站著。
她忽然從心底生出一股無助的情緒,這種無法排解的情緒,讓她盼望可以找個人訴說,可是找誰呢?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找歌林嗎?唱月和葉燁一定也在她那邊,她不想讓太多人安慰自己。
拖著痠軟的雙腿慢慢走迴弟子房,院子裡門都緊閉著,隱約的燈光從窗戶上透出來,雷修遠的房門也關著,這個愛哭鬼在乾什麼呢?他成天大姐頭大姐頭地叫著,現在有沒有在想她?
黎非怔怔望著他屋裡那搖搖晃晃的一點燈光,她心裡有種期盼,盼著有人能在乎自己一些?盼著有人可以理解此刻她的無助,鼓勵她幾句?再或者,發現她,溫柔地安慰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期盼什麼,隻是她難過的時候,還是希望有朋友可以站在自己身邊。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靜玄之間的房門突然就開瞭,雷修遠一眼望見站在院中發呆的黎非,頓時露出意外的表情。
「大姐頭。」他輕輕喚瞭一聲,「你、你迴來瞭……」
黎非勉強笑笑:「這麼晚你還出來?」
他走到她身邊,在袖子裡摸瞭一會兒,摸出一把糖果放她手裡,低聲道:「雖然先生說不能給你帶吃食,不過吃點糖果應當沒事,大姐頭你一定餓瞭吧。」
黎非又笑瞭笑,有些意外,還有些感動:「……你是出來找我的嗎?」
他點頭:「你快吃吧,太晚瞭我迴去瞭,大姐頭也早些睡。」
靜玄之間的屋門很快又合上,院中一片寂靜,黎非低頭看著手裡那些糖果,圓滾滾的,用白紙包得整整齊齊——她無助的情緒因為這幾粒糖,稍稍得到瞭寬慰。
有朋友的感覺真好。
黎非慢慢推開門進屋,屋子裡空蕩蕩的,她的心好像也空蕩蕩的,無所適從,一切動作都像在夢裡,有些不真實。
把銅鏡擺正,她對著鏡子拆辮子,銅鏡裡映出一張沮喪的臉,眉毛又濃又密,像是墨水畫出來的,下面是兩隻雖然大卻一點也不美的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嘴巴不大不小,臉也不大不小,這是一張再平凡不過的臉,長得跟師父還有六七分相似。
師父……黎非長長歎瞭一口氣,她的眼淚好像要掉下來瞭。
為瞭不讓無能的眼淚掉下來,她急忙吸瞭吸鼻子,剝開雷修遠送她的糖果,丟瞭一粒進嘴裡——痠!糖果痠得她牙差點掉瞭,雷修遠拿的是什麼糖?她的眼淚都痠掉下來瞭,急忙吐出來。
「哎喲,幾天不見,怎麼在哭鼻子瞭?」毫無徵兆地,那個久違的沙啞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黎非一個猛子跳起來,把銅鏡都碰倒瞭。
「老先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激動還是興奮瞭,他還在?!他說話瞭!
「叫什麼。」他不耐煩,「大驚小怪。」
黎非此時的心情已經不能用又驚又喜來形容瞭,簡直就是溺水的時候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她顧不得擦眼淚,急道:「這幾個月你去哪兒瞭?我一直叫你都沒人答應!我以為你走瞭!」
他哼哼笑瞭一聲:「這些天我終於把那麼點妖氣消化瞭,剛醒來就見到你這蠢樣,果然沒人指導你這蠢貨就什麼都乾不好。」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其實說的沒錯,要不是有他的存在,隻怕她連雛鳳書院初選都過不瞭,現在哪裡還能做書院弟子。
「你已經進這書院瞭?這房間倒很寬敞,不錯。」燭火輕輕一晃,一陣微風盤旋在房內,半掩的窗戶忽然被風吹開,沙啞的聲音從窗邊傳來:「隻有你一人住?好極好極。」
黎非奇道:「你在哪兒?我怎麼看不到你?」
「這裡。」
聲音徘徊在她身前,黎非四處打量,屋子裡依舊空空如也,半個人影也沒有,她愕然:「哪裡?」
「這裡啊蠢貨!」
聲音似乎從油燈後傳來,黎非不可思議地挪開油燈,隻見桌上蹲著一隻比拇指大不瞭多少的白色小狐狸,兩隻綠豆似的眼睛慘綠慘綠的,卻充滿瞭靈性。狐狸雖然一點小,卻昂首挺胸,腦袋仰得高高的,姿態十分高傲。
黎非驚呆瞭,這、這小小的狐狸是怎麼迴事?
「……你果然是那隻狐妖!」她叫起來。
先前她隻是懷疑,現如今見到他的模樣,她纔徹底認定他就是那隻狐妖,為什麼?他附身於她,卻沒一個仙人發覺?不不,現在問題更復雜瞭,他的聲音那麼沙啞,她以為會是個面容冷峻的嚴厲老者,可……這玲瓏嬌小憨態可掬的模樣是搞什麼!
白色小狐狸鄙夷又傲然地看著她:「無知蠢貨!我乃傳說中的九尾狐!可不是普通的狐妖!」
黎非眼怔怔看著他小小的毛茸茸的身體,恐怖又美麗的九尾狐變得跟拇指一樣大,反而無端端生出一股可愛勁,連那九條尾巴都像九坨小棉球似的,他還偏偏把腦袋仰那麼高,擺出渺視眾生的模樣來。
「噗——」她實在忍不住,一下輕笑出聲,笑完又趕緊捂住嘴。
「無禮的東西!」他火瞭,眼睛瞪得溜圓。
「抱、抱歉……」黎非竭力忍住笑意,「你……這麼小。」
她記得那天在青丘,他可是十分巨大的。
他靈性的雙眼微微瞇起,聲音裡有一絲懊喪惱怒:「隻有不到千分之一的妖氣,能讓你這寄宿體看見都不錯瞭!其他人是見不到的!」
「寄宿體?」這三個字聽起來有種很不好的感覺。
他淡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化作你的一根頭發。」
頭發?!黎非下意識地摸瞭摸自己的腦袋,一想到自己的頭發裡有一根是狐妖變的,她的表情一下變得很奇怪。
「不用這麼驚訝吧。」他又開始不耐煩,「要救我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不然我無法附身。」
「我什麼時候同意瞭?」她當時明明隻是嚇傻瞭吧!
「我怎麼知道?我隻知道我可以附身瞭,你心裡是想救我的。」
黎非不由默然,或許他說得對,在他對自己露出哀求眼神時,她就已經想要救他瞭。她所見過的妖物,眼裡全是渾濁一片,既無靈性也無神智,他是她遇見的第一隻會說話,眼裡充滿靈性的妖物,而且,當時他受瞭極重的傷。
「為什麼那些仙人要追殺你?你做瞭許多壞事吧?」她下意識就把妖當做壞的一方。
狐狸傲然瞇眼,冷道:「人有人之道,仙有仙之道,妖亦有妖之道,天下事豈能僅僅用好與壞區分?芸芸眾生,不過都為慾望與利益奔波罷瞭!我乃千年九尾狐,小到一根毛發,大到千年妖力,都是仙人所需至寶,利之所趨,人之常情!我若不是遭遇禍祟之年,又怎會妖力被盡數封存,就憑那幾個蠢貨,平日根本休想動我分毫!我須得找個安全所在恢復被封存在體內的妖力,僥幸竟然在青丘遇到你……海隕降臨,想必這也是天意。」
黎非隻覺他的話很是深奧,一時不太能理解,不由發起愣來。
狐狸在桌上安安靜靜地蹲著,忽然它尖尖的鼻子一動一動不知在嗅什麼,問道:「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黎非攤開手掌:「哦,是我朋友給我的糖果,我沒法禦劍,先生罰我不許吃飯,他怕我餓著,給我拿瞭些糖。」
狐狸鄙夷地哼瞭一聲:「這些糖你吃瞭隻會越來越餓,什麼朋友這麼壞心!你怎麼又沒法禦劍瞭?對瞭,方纔見你在哭,可是遇到什麼為難事?速速說來!」
妖就是妖,說話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乾脆利落的很。
黎非長長吸一口氣,她的運氣實在不賴,正是絕望的時候,便來個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將自己不會引靈氣入體和運轉內息,導緻無法學會禦劍的事說瞭一遍,一面說,狐狸一面哈哈大笑,最後他狂笑起來:「那幫蠢貨!他們那些低等的修行方法,怎麼可能給你用!你跟他們不同,你本來就不需要這麼麻煩!」
黎非心中一動,低聲問道:「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上次左丘先生的問題讓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與眾不同,以前她從沒注意過這些細節,但如今仔細想想,她自己都能發覺異常:不能吃肉,不會被蚊蟲叮咬、不懼怕瘴氣妖氣、修習截然相反的吐息法……她和其他人差別太大瞭。
她到底……是什麼?
他高傲地冷哼一聲:「這你不需要管!殼還沒脫的奶娃娃,你隻需要知道那些修行方法你根本用不上就行瞭!好瞭,我的時間不多,每十日能清醒不過一二刻,廢話少說,我要傳授修行之法瞭,你聽好——」
黎非原本還有一肚子問題想問,但他完全不想談的樣子,她不得不收斂心神,專心緻志地聽他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