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天地變得很新奇,像是第一次見。聲音、氣味、色彩,鉅細靡遺地洶湧而來,每一份最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靈敏到瞭極緻的感官,黎非一時竟愣住瞭。
她現在纔發覺,曾經的身體是多麼遲鈍而閉塞。這天,這地,還有這取之不盡的山川靈氣,這一切原來竟是這樣的感覺。
像是本能般,她的身體開始貪婪地汲取那無窮無盡的靈氣,王府上空的靈氣網頃刻間便被吸得一乾二淨。這裡的靈氣太少瞭,她可以感覺到,在中土更中心的地方,那些被隱藏在仙傢洞天內的靈氣。
黎非微微一動,她需要更多的靈氣,越多越好,身體像乾涸的沙漠,迫切渴求著靈氣的滋潤。
身後忽然傳來翠玄仙人憤恨而顫抖的聲音:「你這隻怪物!想不到我無月廷養虎為患,竟白白讓你藏匿瞭那麼多年!」
黎非轉過頭,默默註視這些失去靈氣變得與凡人一般脆弱的仙人們。殺瞭嗎?對她來說,殺這些沒有靈氣的仙人,隻是一眨眼的事。對瞭,這裡還有個出賣她的人,嘴裡說著喜歡她,做出來的事卻總叫人匪夷所思。
她望嚮紀桐週,他靠牆坐著,乾涸的靈氣讓他滿麵疲憊,汗水浸透瞭華服,神情卻還是那麼平靜。
那黑色的玄華之火,他曾為瞭救她而讓它熊熊燃燒在震雲子身上,方纔,他又讓它們在自己身上無情奔騰。他說的沒錯,為她拼命過的那些,他已經都要迴去瞭,連帶著相識七年的所有感情。
他已經不需要任何柔軟的溫情瞭,饕餮之口憶張開,狂熱的慾求,不能滿足,不擇手段。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黎非擡手摸瞭摸頭發,她的頭發披散,織緞般落在腰後,由於徹底脫殼,他為她最後綰的那個發髻也沒瞭。那柄木梳,那綰發時輕而又慎重的動作,他最後的那些柔軟,都已經被他自己的黑火燒完瞭,妃紅芙蓉隻剩下腳邊的一攤黑灰而已。
她收迴視線,皮膚裡滲透出的本源靈氣的白光也慢慢收斂入體。走到翠玄仙人身邊,他蒼老的身軀癱軟在地上,一動不能動,隻能用雙眼死死瞪她,旁邊的老仙人們紛紛驚呼,有的叫「手下留情」,有的叫「快逃」。
黎非彎下腰,將他掉落身邊的黑色簿子撿起,撣瞭撣灰,收迴袖內,一麵低聲道:「這簿子上關於我身世記載的並不多,其實它記載的都是師父在海外的經歷,是他的心血。你不會懂師父的心,簿子我不能給你。」
翠玄仙人冷笑道:「要殺就殺!何必妖言惑眾!五百年前,你們殺的還少麼?」
黎非笑瞭笑,不再說話,眾人隻覺她身形一晃,竟已消失在王府,翠玄仙人嘶聲道:「不好!讓她逃瞭!速速引氣入體!迴門派稟告四位掌門!這不再是我無月廷一個門派之事,須得眾仙傢相助!」
紀桐週坐瞭很久很久,久到週圍再也沒有一點聲音,他纔如夢初醒般,動瞭一下手臂。王府上空的靈氣網已經沒瞭,翠玄那些老仙人也都為瞭追姜黎非走瞭,他該做的也都做瞭……對瞭,庭院須得讓人打掃一下,還有他的衣服也得換一件,妙青呢?他想抱住她,好想好想,緊緊抱著白裙紅花的她。
他扶著牆慢慢站起來,靈氣吸納得還不夠多,腳步還有些虛軟,好像做夢一樣,蹣跚著朝前走瞭幾步,忽聽後麵有人在叫自己,那聲音像是從極遠處傳來,朦朦朧朧,隻是聽不真切。
忽然,一股刺骨的寒意嚮他揹心襲來,紀桐週本能地偏瞭一下,肩胛處忽然一陣劇痛,金色光劍刺穿瞭他的肩部,他的身體被這股大力帶得跌瞭下去,硬生生被釘在地上。緊跟著,兩雙腳出現在視界裡。
紀桐週迷惘地擡起頭,日光刺眼,他勉強看清瞭兩張熟悉的臉,是葉燁?還有百裡唱月?他們怎麼這樣看他?那麼厭惡又痛恨,他們看上去也不大好,滿麵憔悴,衣衫血汙,明明互相扶持著,站也站不穩,卻還要目光灼灼地凶狠地看著自己。
百裡唱月把弄掌心,又一柄光劍凝聚在她掌中,她毫不留情便要對準他的揹心要害刺下,時燁急忙攔住,歎道:「何必殺他。」
百裡唱月厲聲道:「他居然讓人這樣拷打你我!」
他和葉燁被囚龍鎖捆住,無法動彈,在王府地牢中被關瞭多日,其間被當作瞭要犯,天天有待衛進來拷打辱罵,若非他們修行者身體比凡人強健,早已死瞭許多次。方纔王府中不知有什麼動靜,捆住他們的囚龍鎖忽然化作大量的靈氣逃逸而去,他二人體內殘餘的靈氣也瀑佈般被吸乾,在地牢中躺瞭許久纔勉強引瞭些靈氣入體逃瞭出來。
葉燁還是歎息:「應該不是他交代的,隻是下人暴虐妄為罷瞭。」
百裡唱月恨恨道:「剛纔我聽見小棒槌的聲音瞭!他竟真的能對她下殺手!」
小棒槌?好熟悉的名字。
紀桐週瞇起眼細細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兩人,那滿麵的疏離和厭惡其實他不陌生,對瞭,在陸公鎮第一次見著他們的時候,就是這樣。
還有小棒槌………不知為何,那些快要被遺忘的久遠迴憶此刻一一掠過腦海,他想起書院二選時那片霧氣迷漫的樹林,男不男女不女的小乞丐告訴他,她叫小棒槌。她又難看,又粗魯,還有著充滿叛逆的眼神。
就是這樣的眼神,此刻他也正被這種眼神凝視,那光影交錯的七年,像是虛妄的夢,從開始到現在,一切又迴到瞭最初。
漆黑的火焰從傷口處滲透出來,金色光劍被火焰熔解成飄渺的靈氣,紀桐週扶著傷處慢慢起身,從傷處流肆出的玄華之火甚至將他自己也燒灼得劇痛無比。不,或許痛楚的隻是他的靈魂罷瞭,讓他沉淪,讓他不捨--這讓他不悅的一切。
燒光它們吧,讓痛楚停下,讓他安靜下來。
眼前金光一閃,飛劍呼嘯而來,卻被他的玄華之火纏住,頃刻間化為瞭一篷靈氣,冰龍在呼嘯,無數冰山再度凍結這座王府,那就讓他的火在冰中燃燒,沒有人能阻止,誰也阻止不瞭。
有人影在麵前晃,葉燁和百裡唱月在說著什麼,他隻是聽不真切,下意識地追逐著、焚燒著,那些讓他厭惡的一切。
冰山被黑火融化,飛劍也不在嗡鳴,終於,一切都變得那麼安靜,隻有他的玄華之火,在一直燒著,天邊的雲都可以被燒空,或許他的身體也可以被燒空。
黑灰從空中落下,一團團,一縷縷,被風緩緩吹散開,「叮」一聲,一團被燒得再也看不出形狀的鐵塊摔在他腳邊。紀桐週如夢初醒般,慢慢彎腰撿起來,蜷縮成團的鐵塊,最底部還殘留著一個刻字:「燁」。
對瞭,這是葉燁的短刀,他曾是高盧皇子,這柄刀伴著他一路逃亡,從高盧到越國,從越國到書院,再從書院到地藏門。
手腕一抖,鐵塊又摔在瞭地上,紀桐週茫然四顧,青天白日,庭院裡空空蕩蕩,除瞭他以外,什麼人也沒有。他怔怔站瞭很久,直到喧囂聲從院外傳來,是管傢待衛下人們見黑火退瞭,紛紛過來查看情況。
「王爺。」一個女孩子在叫他。
紀桐週轉過身,隻望見瞭白裙紅花,她撲上來急道:「王爺您沒事吧?受傷瞭?!這麼多血………」
他一把抱住她,沒有聞到異香,他心中空蕩蕩的,好像什麼都沒瞭。
「抱著我,抱著我………」他喃喃說著,疲憊至極,「別放手。」
金翅大鵬哀嚎著癱在雲海之上,它遍體金色堅硬的毛被削瞭大半,看上去狼狽不堪,規元掌門正撥開它胸前被血浸透的金羽,查看這要害處的傷勢。
他還是低估瞭那隻夜叉,無論自己怎樣佈局攻擊,他都全然不理會,隻盯著金翅大鵬不入。夜叉遍體鋼筋鐵骨,想要用仙法徹底殺他,談何容易,一來二去反倒差點讓他把金翅大鵬殺瞭。
「這隻鵬怎麼被削得像母雞似的?」
調侃似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規元掌門雪白的長眉蹙起,淡漠望嚮迎麵而來的景元掌門。
「派中竟收瞭幾個海外異類做弟子,其中更有兩個是當年屠戮中土仙傢的夜叉,此事嚴重至極,你竟還有心思說笑?」
景元掌門笑瞭笑,正要說話,卻見翠玄那幾個仙人急沖沖地飛來,他不由奇道:「你們不是去東海等那小丫頭瞭麼?」
翠玄仙人喘息不定,他們畢竟年歲壽長,靈氣被吸乾一次,縱然很快又引靈氣入體,卻依舊不能擺脫疲憊感。他顫聲道:「二位掌門,姜黎非已逃脫!」
他將王府中的事匆匆說瞭一遍,纔道:「此事已絕非我無月廷內部事務,倘若讓他們逃逸,此次海隕該遭受何等損失?再五百年後又將如何?請諸位掌門三思!」
規元掌門不由沉吟,景元掌門又奇道:「那丫頭被囚龍鎖捆著還能吸靈氣?而且還脫皮?那是什麼!」
翠玄仙人歎道:「青城藏匿的那本簿子我等無法參透,又為她搶走,個中祕密實在無法知曉。」
景元掌門笑道:「青城啊,當年要不是他傷重難癒,又自己跑掉,這掌門之位,該有他一個的。」
便在這時,規元掌門也開口瞭:「說笑之事暫且停下。此事果然十分重大,不可讓他們逃逸海外,立即傳信給各大門派,趁天雷火海未來前,將夜叉和姜黎非除去。」
景元掌門立即搖頭:「除去?夜叉也罷瞭,姜黎非十分奇異,生擒瞭不是更好?多少年來我們對海外一無所知,此次有青城的簿子,又有姜黎非這個契機,豈不是天賜良機?」
此言一出,除瞭翠玄仙人大皺眉頭外,其餘仙人們都紛紛點頭稱是。
規元掌門思忖片刻,長歎道:「還是先傳信吧,這並非我無月廷一力能決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