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桐週站直瞭身體,在雷修遠麵前,他總是下意識將胸挺起,腰站直。
曾經,天底下他最不想輸的人就是雷修遠,從書院到修行門派的那些年,他也確實沒輸過,那時候麵對雷修遠,他理直氣壯,心無旁騖。後來姜黎非跟瞭他,傲氣不允許他做出那種兩男爭一女的荒唐事情,他猶豫、彷徨、痛苦,見到 雷修遠反而更要高傲地擡起頭,彷彿他不曾敗。
現在,曾經的朋友都已不在人世,自己也是白發蒼蒼,心若鐵石,幻象中突然出現的雷修遠卻和記憶裡的模樣一般無二,他卻還是要擡頭站直,這習慣四百年瞭竟還沒忘。
紀桐週忽然感到意興闌珊,他不想看見雷修遠,到瞭今天,他還是不想看見他和姜黎非在一起的情景,那曾是年少時最大的陰影。
玄華之火驟然鋪開,像平地忽然綻放一朵黑色的巨花般,霧氣瞬間被沖散,可那兩道幻象卻並未消失,反而一前一後飛瞭起來,定在空中居高臨下望著自己。煩人。
黑火拔高數百丈,將整座曼山都吞噬瞭去,他不信那隻蜃能躲開,誰知姜黎非的聲音竟從黑火後清晰地傳來:「蜃已被我殺瞭,這些不過是殘餘未散的霧氣而已。怎麼,四百年不見,你已經心虛到將我們當做幻象瞭? 」
陰魂不散!紀桐週揹上斜挎的麒麟骨驟然射出,他的人也像閃電般竄飛而起,無數黑色的火龍在麒麟骨上盤旋纏繞,那根帶著優美弧度的黑色神獸骨,揮舞間隱有風雷之勢,淒冷的電光將林中景象劈裂,裂隙處黑火噴湧,熾烈難當。
他一劍刺嚮雷修遠,冷不丁他無視瞭麒麟骨上的黑火,五指張開,竟輕描淡寫地握住瞭它,紀桐週微微一驚,雷修遠已一腳踢在他胸前,他被硬生生從半空踢落在地,翻瞭數圈纔穩住身形。
「……好厲害的火。」雷修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密密麻麻的細碎黑火在他手掌皮膚上滲透灼燒,奇痛無比,火中還帶著一種叫人心煩意亂的東西,正惡毒地試圖鑽入皮膚裡的奇經八脈。
被他逼開的白發仙人再一次攻來,漫天的黑火也隨著蓆捲而上,雷修遠見這黑火難纏,索性將黎非抱起,退讓瞭數裡,誰知那人卻緊緊追在後麵,似是決絕地一定要分出勝負一般。
他忽地化作一道金光,毫無畏懼地穿過那片黑火,出手如電,一把掐住瞭紀桐週的脖子,再一次將他擲在地上。衣袖被黑火點燃,他扯下半幅長衣,右邊的胳膊裸露出來,其上已被黑火繚繞,迅捷如他,也無法徹底避讓這些黑火。
黎非小心地握住他的左手,細細用玉雪術將那些黑火造成的傷勢治癒。她和雷修遠出來尋找凶獸蜃,剛殺瞭一隻蜃,卻想不到在這深山荒野中,竟叫她感覺到瞭紀桐週的靈氣波動。
她靜靜看著他,這曾經明朗卻暴躁,大方又粗疏的小王爺,現今已成瞭滿頭華發的冷酷仙人,他隻在最初看瞭她一眼,便再也沒望過來,此刻他隻盯著雷修遠,神色奇異,片刻後竟笑瞭起來,開口道:「怎麼,這是一個叫我做戰敗之 狗的幻象麼?哈哈!哈哈哈!雷修遠,你別躲,下來繼續!
雷修遠冷道:「你是誰? 」
紀桐週神色陰騭,森然道:「假裝不認得我?這種卑鄙的損招也隻有你能想出來。就算是幻境,我也永遠不可能輸給你!」
雷修遠盯瞭他半日,這個人,這張臉,這一身黑火,熟悉又陌生,他心底有什麼在蠢蠢慾動,想和他鬥,隻有這個人挑釁的眼神和語氣能叫他燃起這種沖動。
他慢慢將黎非推開,金光迎著黑火而上,迅捷而不可捉摸。
黎非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再說什麼。那一年他們正要從書院離開,去嚮嶄新的修行門派,從此天各一方,朋友們依依不捨,聰明而善於變通的葉燁便想出瞭個法子,叫雷修遠和紀桐週約瞭六年後山巔一戰。
原本是一句戲言,可那兩個一直爭得頭破血流的少年卻當瞭真,寫信的時候總不忘提及那約好的一戰。
想不到,這一拖便拖瞭四百年,許下約定的朋友們早已不在人世,她不是當年的姜黎非,雷修遠不再是那個天纔修行弟子,紀桐週亦不是曾經的小王爺,數百年前戲言一戰,在物是人非的今天忽然成真,觀者隻剩她一人,個中滋味, 一言難盡。
她看著紀桐週一次次被雷修遠擲飛,又一次次站起來,他身上血痕斑斑,雷修遠身上亦是黑火纏繞遍體鱗傷,來去如風凌厲無匹的夜叉對玄華之火似乎也沒有什麼解決辦法,隻能硬抗,可以想象這四百年,紀桐週活得有多麼意氣風發 ,不可阻擋。
葉燁和唱月,蘇菀和鄧溪光,歌林與陸離……她的朋友們都直接或間接地死在瞭這個人手上,最可悲的是,這人也曾是他們的好朋友。
黎非本以為自己見到他會怒不可遏,但她心中竟出奇地平靜,平靜到淡漠。何必還要她去恨他,天底下最恨紀桐週的人,其實正是他自己,所以他纔會把自己摺騰成這樣,真實與虛幻都無法再分清。
以她對靈氣的靈敏感覺,早已發覺他體內靈氣詭異的劇烈沖撞,這是劫數之兆,放著不管,他也拖不瞭多久,時日無多。雷修遠也明顯察覺到他的異狀,動作不再像先前那樣凌厲,反而漸漸放緩,似有撤退的意思。
紀桐週厲聲道:「還沒分出勝負!誰要你讓!來繼續啊
雷修遠淡道:「和將死之人相鬥,毫無意思,你還是留一口氣想想有什麼遺願沒完成吧。」
紀桐週冷笑起來:「……我竟與一個幻象較真,說到底還是為瞭亂我心神,不殺你實在難洩我心頭之憤!」
雷修遠沒有理會他,隻擡頭看瞭看天色,道:「天要亮瞭,我們走吧。」
天亮?紀桐週望著漫天的火燒雲,它們正燒得如火如荼,映得他眼底如血。姜黎非的聲音低低響起:「紀桐週,你好自為之。」
他下意識朝她看瞭一眼,四下裡一切都清晰無比,可隻有她纖細的身影依然隱藏在霧氣後,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眼見雷修遠攬著她要離開,他立即上前阻攔,將麒麟骨橫在胸前,冷道:「既然出來瞭,何不大大方方現出真容!躲在霧 氣後算什麼!不是要迷惑我麼?」
霧氣?黎非低頭看瞭看自己,她週圍清清爽爽,什麼東西都沒有,紀桐週忽又指嚮一旁,道:「果然是幻境,那裡又有一個你。是瞭,這裡是曼山,你當年差點被震雲子殺死在這邊,怪不得。」
他定定望著崖邊被囚龍鎖捆住的白衣少女,對瞭,那天他為瞭救她,豁出命去以一個小小修行弟子的身份麵對堂堂長老仙人,那時候好像也是火燒雲的天空,他抱住她,像抱住比自己生命還沉重充實的東西,覺得下一刻就是死去,彷 彿也很值得。
現在想來隻剩可笑而已。
黎非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淡道:「紀桐週,第一,這裡不是曼山,當年我留下靈之碑,上有記載青城仙人自曼山始行去嚮海外,自那之後,曼山已被海派封瞭,這裡不過是遠離萬仙會城鎮的一處荒山野嶺而已;第二,我身上沒有霧氣 ,有霧氣的,是你的眼睛;第三,蜃早已被我殺瞭,這裡不 是幻境,讓你產生幻覺的是什麼? 」
「一派鬍言。」紀桐週笑瞭兩聲,「罷瞭,今日我心緒難定,竟與兩個幻象聒噪許久,實在荒謬。」
黎非輕聲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劫數來瞭。你殺瞭葉燁和唱月,殺瞭蘇菀和鄧溪光,陸離也被你的玄華之火重傷而死,歌林鬱鬱寡歡瞭一輩子。你自己心裡也明白,你做的都是什麼事。你不敢麵對,可發生過的事永遠都在,你也不 會忘掉,情劫就是最好的證明。」
紀桐週緩緩開口道:「無論這裡是不是幻象,你的嘴臉都還是那麼叫人厭惡。想警告我?還是想感化我?痛哭流涕地說我後悔瞭,我做錯瞭事,這纔是你以為的道理?」 他搖瞭搖頭,笑得譏誚:「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無所謂敢不敢麵對,即便是錯事,隻要有必要,我都會毫 不猶豫。」
黎非默然片刻,忽又道:「既然這樣,你現在能看清我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