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來紀桐週纔知道,他們這組居然是最早通過測試的,結果也是傷得最重的,特別是姜黎非,左丘先生說,再遲來一會兒,她必死無疑。
推開門,外麵已是夕陽西沉,剛好望見匆匆趕來的鬍嘉平,他冕服都未來得及換下,因見紀桐週出來瞭,他眉梢頓時一揚。
「你們過得很精彩。」他走到這個神情沮喪後悔的男孩麵前,拍瞭拍他的肩膀,「不用難過,幾個創立者都在裡麵,他們都不會有事。」
紀桐週沉默很久,忽然啞聲問:「姜黎非……真的不會死吧?」
她是為瞭救他,四人組隻有她會土行防禦,要不是最後她拼盡全力將靈氣揮霍一空架瞭兩道防禦,他隻怕也要重傷。
他忽然陷入一種無比的自我唾棄中,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四人組裡最強的,但實際上根本不是。百裡歌林的木行仙法用得各種靈活,關鍵時刻靠她製住瞭虎蛟的行動;雷修遠更不用說瞭,頭腦清晰,戰術佈置快而準確;就連姜黎非都在最後救瞭他一命,而他自己,除瞭急躁再急躁,其實沒做什麼有用的事。
最讓他無法接受的,不光是讓一個女孩子救瞭,而是他終於看清瞭真正的自己。
鬍嘉平難得溫言撫慰:「仙傢弟子怎麼會那麼容易死?你莫要擔心,此次測試你們都通過瞭,放下心來,先去休息吧。」
紀桐週搖瞭搖頭:「我想等他們。」
「百裡歌林和雷修遠要明天纔能痊癒,至於那個小丫頭,大約要等好幾天瞭。你臉色很差,快迴去,明日再來。」
紀桐週被他輕輕一推,不由自主出瞭庭院,遠遠地,望見蘭雅和幾個狗腿子們匆匆趕來,一見他,蘭雅的眼圈又紅瞭,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狗腿子們圍上來,阿諛奉承的話又響起來,他卻隻覺得厭煩,一個字也不想聽,一個字也不想說。
鬍嘉平輕輕推開房門,無聲無息地走進去,內室的兩張床上分別躺著百裡歌林和雷修遠,他們所受皆是皮外傷,主要是與凶獸的妖氣直接接觸,身體接受不瞭,至此纔始終昏迷不醒。
嚴重的是最裡麵那個小丫頭,三四位書院創立者神情凝重地立在床前,明亮的冰藍色治療網架在她身上,每一位創立者都在往裡不停灌輸靈氣,然而從他們的神情來看,似乎情況並不怎麼樂觀。
鬍嘉平悄悄捏緊拳頭,自覺掌心中全是汗水,不由苦笑起來。
「左丘先生。」他輕輕喚瞭一聲。
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微微點頭,低聲道:「她受傷太重,胸骨全碎瞭,內髒也破損八成,若非體內靈氣渾厚,當場便要氣絕。我已將太液金丹給她服下,然而仙丹也好,靈氣復蘇治癒也好,終究不過是微薄人力,能否活命,依舊看天意。」
鬍嘉平口中微微發苦,喃喃:「這次是我的失誤,不該選擇凶獸虎蛟,事先該提醒他們……」
凶獸虎蛟有假死之術,防不勝防。
左丘先生歎道:「每一個弟子都需經歷真正九死一生的修行方能成長,吃一塹長一智。你這次提醒,卻不能以後次次提醒,時時處處的庇護,終究不過培養出禁不起風雨的嬌花罷瞭。從書院出來的,無論去往什麼門派,都是精英弟子,甚至親傳弟子,這正是書院創立的意義。你走吧,留在這裡也是心焦,莫要感情用事。」
鬍嘉平靜靜看瞭一眼床上的黎非,她滿身鮮血,胸口凹進去一大塊,呼吸極其微弱。他心跳一下急促起來,不敢再看,咬牙轉身便走。
這樣,也能叫保她平安無事嗎?
不知過瞭多久,忽有一位創立者開口道:「再輸入靈氣也是於事無補,是活是死,隻看今夜,我等也隻能靜待答案瞭。」
諸人皆是長歎一聲,各自將手從治療網上離開,其中一個麵容極年輕者道:「這孩子天賦稀鬆平常,體內卻有一股異常豐盈的靈氣,倒是罕見,未必就會死去,興許明早便能逢凶化吉瞭。」
另有一人也歎道:「小小年紀甚是俠義心腸,資質如何姑且不說,這份胸懷正是成大事之人方有的,隻盼她吉人自有天相。」
左丘先生默然片刻,道:「諸位先迴,今夜我在此留守,有何異常,我會即刻告知。」
屋內很快陷入安靜,隻有時急時徐的呼吸聲緩緩流淌,黎非覺著自己好像是睡著,又像是醒著,身邊發生的一切她都可以聽見看見,可就是不能動,不能給出任何反應,身體毫無知覺……這樣說或許不確切,她其實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有身體的存在。
難道,這就是死的感覺麼?她的魂魄離體瞭?為什麼沒有去地府?
想到自己或許死瞭,忽然之間感到一絲悲哀,她還有許多事沒做,師父,大師兄,修行,她的朋友們……四人組關繫終於融洽起來瞭,她卻死瞭。不知為何,想起這些心中更多的卻是麻木,或許是因為死已成定局?悲傷遺憾都再無意義,餘下的隻有麻木瞭。
突然又想起日炎,他一直化作她的一根頭發隱匿行蹤,她現在死瞭,他要怎麼辦呢?
眼前的光線驟然一暗,她有一種在下沉的感覺,這就是墜入黃泉的感覺?
墜落,再墜落,不知過瞭多久,麵前忽然出現瞭一隻巨大的九尾狐,他蜷縮著龐大的身軀,九條長尾包裹住自己,似是正在沉睡。
日炎?黎非心唸一動,便已到瞭他麵前,他起伏的脊背上有一道血紅的封印一樣的東西,隨著他的呼吸一亮一暗,難道這個就是他說過的,因為遭遇禍祟之年而將他妖氣封存的封印嗎?
她想伸手摸摸這隻狐狸豐盈雪白的皮毛,心裡這樣想著,彷彿忽然就有瞭身體。她慢慢走近他,伸出手,在他毛茸茸的臉上撫摸瞭兩下——和想象中一模一樣,柔軟溫暖的皮毛。
九尾狐的大耳朵忽然晃瞭晃,慘綠狹長的眼睛緩緩睜開,盯著她看瞭好一會兒,忽地,他眼中充滿瞭驚愕:「你怎麼是這個樣子?!你怎麼瞭?」
黎非朝他笑笑:「日炎,我大概要死啦。可惜師父和大師兄都沒能找到,我死瞭,你一個人能逃走嗎?」
他眼睛頓時瞪得溜圓:「死?你怎會死!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她搖搖頭:「可是我好像受瞭很重的傷,治不好瞭,今天測試,我們遇到凶獸虎蛟,我被它的尾巴打中瞭。」
日炎怒道:「開什麼玩笑!那種低等凶獸怎麼可能把你打死!」
這隻狐狸死活不肯接受真相的樣子也怪好玩的,黎非又摸瞭摸他毛茸茸的臉,現在終於能摸到他瞭,可惜她死瞭。
「我死瞭,你一個人趕緊逃,書院裡有好多創立者,他們要是抓到你,你可真活不成瞭。」
日炎似是再也無法忍受這愚蠢的對話,忽地一下立起,九條長尾如夢似幻地搖擺起來,他低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這裡不是地府,而是我的意識中。你進入瞭我的意識,和我相見瞭。我隻說一遍,你自己聽好——第一,你還沒脫殼,不可能死;第二,能進入我的意識,說明你因為身體受到重創,即將被迫徹底脫殼;第三,現在完全脫殼對你來說絕不是好事,你有空在這裡跟我瞎扯,不如趕緊抑製。」
黎非不由怔住,她沒死?脫殼?
她呆呆看著他,忍不住道:「你……還是不肯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嗎?」
日炎淡道:「現在知道這些,對你有什麼好處麼?你是中土人,除瞭體質特殊些,與常人無益,好好成你的仙,將來你的作為絕不會在這些書院創立者之下。」
這是在誇她?今天太陽莫非是打西邊出來的!日炎居然會誇她!黎非想扶住自己的下巴,省得它掉下來。
「看你的蠢樣!」巨大的白色九尾狐鄙夷地渺視她,「現在不過是個蠢材罷瞭!快滾迴去!」
她急道:「等一下,你什麼時候能醒?我、我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尚需幾日,你想幫我?哼,沒事多用用靈吸靈出就行瞭!就憑你現在那點子靈氣,我都不好意思拿來塞牙縫!」
他傲然說完,長尾突然一掃,黎非隻覺自己被一股大力強行驅逐,似是要將自己趕離這片黑暗,她又急的大叫:「怎麼抑製脫殼啊?你又不告訴我!」
他的聲音變得裊裊:「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你!」
一語未完,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黎非隻覺身體一重,像是撞在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上,不由「啊」一聲叫瞭出來,睜開眼,是有點熟悉的屋頂——是上迴摔落禁地迴來後睡的那間弟子房嗎?她就這麼被彈迴來瞭?
巨大的治療網架在自己身上,靈氣來迴灌輸流竄,胸口那邊木木的,一點感覺都沒有,明明那裡受瞭緻命的創傷。她試著想擡手,可身體卻無比沉重,原本靈活的四肢,如今像是外麵套瞭一層沉重的軀殼,她甚至有個沖動想要甩脫這俱沉重的殼。
莫非這就是日炎說的脫殼?她動也不敢再動,閉目靜靜躺著,她不知道怎麼抑製脫殼,隻能一遍遍自言自語似的對自己說「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的身體」,也不知過瞭多久,胸口的傷居然開始疼痛起來,漸漸地,從輕微的疼痛變成瞭劇痛難耐,她實在忍不住,痛叫出聲。
在外屋的左丘先生立即聽見瞭,他疾步走來,麵帶喜色:「醒瞭?」
黎非疼得臉色煞白,喃喃道:「好疼……我……受不瞭瞭……」
他伸手摸瞭摸她汗濕的小臉,黎非隻覺他的手溫暖而柔軟,忽然間疼痛彷彿就遠離她而去,她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糟糕,該不會又要開始脫殼瞭吧?可是這俱身體會睏,或許不是脫殼?
「睡吧,醒來就不疼瞭。」左丘先生的聲音模模糊糊,聽在耳中更加深瞭睏意,她無意識地偏過腦袋,但見窗外晨曦微露。
天快亮瞭,這是她最後一個意識,然後便陷入瞭黑甜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