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顧無雙一大早就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那個女同學不再不經意的回頭,她進來時誰也不看,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座位上,顧無雙察覺到不對勁,偷偷地從她的座位旁路過,只能看到空白的習題冊,和一雙掩藏在頭髮下,微微發紅的眼睛。
「我,我要去看看她,是誰欺負她了嗎?。」顧無雙坐立不安,腦子裡轉了一個又一個彎,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
沈約正在做題,頭也不抬,「別去,胖雙兒,別去。」
顧無雙的腿都邁出去了,此時又收了回來,他一貫很聽沈約的話,「為什麼啊?」
沈約扶了扶眼鏡,露出一個溫和親切的笑來,漫不經心地問:「侄兒,昨天你幹了一件什麼蠢事?」
顧無雙一聽見這個稱呼就慫了,偷偷瞥過去,沈約薄薄的鏡片下有一雙深沉的眼瞳,明明是問句,卻彷彿知道了一切。
「沒什麼啊。」顧無雙苦著臉,小圓臉都擠成一個圓滾滾的包子。
從八歲到十四歲,沈約和顧無雙在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放假也窩在一起,顧無雙對沈約依賴極了。這麼些年來,做錯了什麼事,都會老老實實先告訴沈約,沈約作為他的小叔,一個長輩,想法設法幫他收拾爛攤子。也幸好顧無雙本來就乖,膽子小,惹出來的事都不大,總能叫事情解決。
顧無雙努力把昨天從早到晚的行程回憶了一遍,「……是昨天下午嗎?我就是,我就是,她讓我叫你一下,自己又不好意思,我就替她寫了張紙條,還怕你認出來就不會來了。」
沈約撐著下巴,心裡嘆了一口氣,看他這副模樣,能知道什麼呢?
沈約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說給他聽。
「啊?」顧無雙吃了一驚,他都沒太反應過來,好久,才結結巴巴道:「小叔,她喜歡小叔啊……那……小叔這麼好,也是理所應當的……」
那些話說的已經語無倫次,前後顛倒。最後,越來越輕,顧無雙終於講不出來了。他微微低下頭,心裡難過極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沈約微怔,沉默地看著他。
顧無雙往常就像一個永遠燃燒,活力萬千的小太陽,此時卻黯淡下來,彷彿要熄滅一樣。
沈約把顧無雙拉到座位上坐下,他沒有喜歡過小姑娘,也不知道此時顧無雙的感受,只好居高臨下,拿出長輩的架子安慰他,「你不要難過,早戀是不對的,你不對,她也不對。」
顧無雙紅著眼,嗓音也是低低的,頭埋得很深,「我知道的,可就是喜歡,有什麼辦法呢,……」
這並不像是顧無雙的性格。就像昨天那場告白,也並不是那個女孩子的性格。
「喜歡?」沈約眨了眨眼,心裡滿是疑惑,輕聲問:「什麼樣的喜歡呢?」
什麼樣的喜歡能叫人違背本性,做出自己從來不會做出的事呢?又抽絲剝繭一般從中剝離出更深的含義,難道那是喜歡的共性?
顧無雙只顧著難過,連沈約的問題都顧不上回答。
沈約想,這樣的共性真是太可怕了。可他又忍不住想,想了很久很久,這是他以前從未思考過的,卻莫名對他有無窮的吸引力。
天上漂浮著雲,輕風吹過樹梢,只有細微的響動,陽光從窗口撒進來,照亮了沈約的小半張臉。
那一天的時間彷彿都恍恍惚惚地溜走了,沈約回過神來,抬頭看到的是火燒一般熱烈卻溫柔的夕陽。
透過薄薄的鏡片,窗外的一切都被染成金紅,所有的景色映入眼簾,都是模糊又熟悉的記憶。
沈約忽然想起了從前。
那時候沈約的眼睛才好,受不得強光的刺激,顧寧遠生了病,兩人就只能在夕陽下看日落黃昏。
顧寧遠總是不讓沈約多看,每次沒過一會,就要遮住沈約的眼睛,他的手能遮住沈約的大半張臉。
沈約眼前一片黑暗。他對外面的一切都新奇極了,因為太久沒有見到光明,總是看不夠。
他還是個孩子,即便克制,還是有小性子的,加上顧寧遠寵他過了頭,這樣次數多了,就要埋怨了。再多了,有一次大膽地掰開顧寧遠的手,自己衝到前面,毫無遮掩地看著外面。
其實沈約並不是那麼喜歡,那麼想要的,這麼做只是孩子的興趣,想要知道顧先生,也是現在的哥哥,對自己有多少容忍。
顧寧遠笑了笑,把手收回來,放任他的任性。
沈約表面上仔細欣賞景色,耳朵卻一直豎起來,注意著後頭的動靜。
有咳嗽聲。
顧寧遠左手握成拳,稍稍掩著唇,喉嚨裡有壓抑的咳嗽聲。
沈約臉色一變,急匆匆地衝過來,捏住了顧寧遠的手,從前溫暖的手此時是冰涼的。
沈約只覺得心裡都一涼。
「真是孩子,像個小暖爐一樣,」顧寧遠的臉色蒼白,雙手沒什麼力氣,反握住沈約的手,「要是一直有小暖爐的話,我就不會冷了。」
沈約頓了頓,腦袋貼著顧寧遠的胸口,用自己整個人把他裹起來,想要把所有的熱量都傳遞給顧寧遠。
那時候他想,要是自己可以替哥哥生病就好了。
其實從小到大,沈約最害怕的就是生病。在福利院裡生病是很可怕的,就像上次沈約眼睛受傷,只能一個人窩在小房間裡,沒有醫生,老師看一眼什麼症狀,把藥發下來,不嚴重到不省人事的地步是不會請醫生的。
沈約自私又孤僻,他冷眼看著,寧願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生病,也不願意這件事落在自己頭上。
他早就找到了那個人,願意為之違背本性的人。
這……和喜歡連接在一起。
沈約的臉燒的通紅,比天上最豔麗的雲彩還要出眾。他的濃密纖長的睫毛重重一顫,金紅的光融在一起,像圓潤的水珠在上頭一滾,又承受不住一般地忽的墜落。
黑色漸漸擦著天邊,下課鈴終於響起。
沈約恍恍惚惚地醒過來,剛剛想到的事擴散在腦子裡,心緊緊揪起,一瞬間彷彿如墜深夢。
———
這時候顧寧遠正在參加一個宴會。
主辦人是張家,顧家的世交,更何況張瑾的父親張越如看著顧寧遠長大,張家的邀請,顧寧遠還是不會推脫的。
此時顧寧遠已經是東臨市有名的青年才俊,家產豐厚不說,還一手掌權,一到這種宴會必然是焦點,來來往往,討好的,賣個臉熟的,來來往往,如過江之鯽。
顧寧遠端著酒杯,一圈應酬下來,自己只稍稍抿了幾口酒。雖然不笑,卻能讓旁人以為自己是真心相交。
張太太踮著腳,拍了拍顧寧遠的肩膀,抱怨似得,「原叫你來,只不過想來玩一玩,放鬆一下,這些人真是討厭,總揪著你不放。你也不開心。」
顧寧遠笑了笑,「阿姨說笑了,叔叔是讓我來多認識一些人。」
張太太瞥了他一眼,長長的指甲指著一個角落,「不真心!算了算了,這些人我先擋一擋,阿瑾就在那裡,你去同他說會話,也比這裡好。」
張瑾一到宴會,花言巧語,一向彷彿如魚得水,此時為了顧寧遠,被張太太拘在角落裡,想必不開心的很。
果然,張瑾舉著杯子,桃花眼微微眯著,一看顧寧遠便諷刺,「呦,顧先生來了。」
顧寧遠面色冷淡,背對著眾人,把空了的酒杯往他手旁一推,「既然知道是顧先生,還不快倒酒。」
張瑾冷笑一聲,「你還蹬鼻子上臉!」話是這麼說,可酒還是倒了。
這時候張瑾畢業兩年,風流的很,浪蕩的很,他雖然是長子,可張越如身體很好,便由著他的性子。
「最近,」張瑾在他面前沒什麼遮掩,一塊長大的兄弟,再信任不過,「我聽說了一樁事,你知不知道,你們顧家的。」
顧寧遠抿了一杯酒,擺了擺手。
張瑾玩笑似得說:「就是你那個四叔公家的廢物兒子,說起來也就是你的伯父,他不是有個年輕漂亮的妻子嗎?」
顧寧遠沒什麼大興趣,只當是下酒的佐料,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張瑾繼續道:「那個女人真是有本事,顧升全那個老狐狸都那麼信任她,叫她管了一家子的錢。現在呢,除了一直住的那棟別墅,別的房產都賣完了,自己養了個小白臉,顧升全直到後氣的中風腦溢血在醫院急救,顧鴻已經發了瘋,她捲了家裡全部的錢給跑了,據說已經到了國外逍遙去了。」
顧寧遠面色冷淡,倒也評價了一句,「是有本事。」
「哎,」張瑾挑眉,「就知道你是這幅樣子,畢竟是你的親四叔公,伯父,就這樣嗎?」
顧寧遠不緊不慢道:「能怎樣?錢,每個月是規定的退休金。醫院,顧氏是不會讓顧升全治病拿一分錢。岳寶琴,她已經跑到國外,別人的家務事罷了。至於顧鴻,他餓不死。」
他的敘述是非常平淡的,並不像是談論什麼親人,只是抽身事外,客觀又冷漠。
說到這裡,顧寧遠給助理打了個電話,提醒最近保安當點心,不要隨隨便便放人進來,特別是自稱顧家的人。
就在此時,一個人自燈光下向這裡走來,身材高大,四十歲上下,隱隱約約能看清楚臉。
張瑾一怔,轉過頭道:「這另一件事,我想問你的就是這個……」
那人的面孔在黑暗裡逐漸顯現,是一張保養極好,英俊的臉。
是肖謀。
顧寧遠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緩緩地嚥下嘴裡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