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寧遠現在已經是顧家唯一的顧先生了。可外面是很難見到他的。他年紀輕,卻不愛玩,宴會參加的也甚少,實在推脫不得的都是重要極了的,也不好明面上介紹相親。如今到了適婚的年紀,各家年輕貌美,年紀相適的小姐都變著法的打探顧寧遠的消息。
鄭媛這一番確實是偶遇,她是有心要同顧寧遠糾纏一番,最好也探一探口風,兩人幼時也算相交過,與旁人比起來算有些優勢。
可顧寧遠一直沒有回應,鄭媛的獨角戲演了一會,氣氛頗有些尷尬。
這時在一旁的沈約仰起頭,用力揪住顧寧遠的袖子,「我快要餓死了,我要吃飯!」
顧寧遠被他忽然一拉,幾乎半邊身體往左偏,襯衫最上頭的一粒扣子繃在喉嚨上。
顧寧遠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說話,沈約鬧得越發起勁,吵吵鬧鬧的,簡直快要撒潑打滾,「我不要待在這裡!餓死了!要吃飯!」
鄭媛急急忙忙打圓場,「你乖一些,等我們說一會話,要不,」她頓了頓,眼睛笑的微微眯起,「我接下來也沒什麼要緊事,我來請客在這裡吃一頓,正好同寧遠敘舊。」
沈約偏過頭,高高地挑眉,語氣囂張又嫌棄,模樣就像一個十三四歲,還沒長大的淘氣孩子,「你憑什麼叫我乖一點?我才不要和一個陌生的阿姨吃飯,你又不好看,有飯好看嗎?能吃嗎?」
鄭媛的笑一下子便僵住了。外頭早就傳開了,顧寧遠養了個小孩子,對外說是收養的,只不過沒什麼人相信。大多人都猜,要麼是顧律的私生子,要麼是顧寧遠的私生子,猜的離譜的還有說是秦姝的婚外子。總之猜來猜去,都是毫無根據的詆毀,沒什麼好話。顧寧遠又把沈約藏的緊,鄭媛聽了這麼久閒話,才頭一回見到真人,不知道竟然是這麼個不懂事、不知教養的孩子。
可顧寧遠回過神,沒先讓沈約放開手,反而自己蹲下來,另一隻手握住他的,問他:「餓了嗎?好了,我們去吃飯,你能不能再忍一忍?」
明明知道是假的,可這句話差點讓沈約撐不住先軟下來。
沈約撇了撇嘴,「不能!我不要!我要進去吃飯!」
顧寧遠笑了笑,「沒讓你在這等,過會上菜還要一會,先問一問有沒有能先上的填一填肚子。」
說完便當沒瞧見鄭媛一般,讓服務員開了門。鄭媛在後面滿肚子的氣,性格又還沒長到能夠忍下來的程度,咬著唇有些陰陽怪氣,「你這樣怕是不好,寧遠,我家也有弟弟妹妹,小孩子不能這樣教養。」
顧寧遠語氣冷淡,連頭都沒有回,「我們家的孩子自然與旁人家不同,鄭小姐不知道罷了。」
等進了包廂,點好了菜,服務員拿著菜單離開,沈約剛才盛氣凌人的氣勢消失的一乾二淨,一點一點挪到顧寧遠身旁,跪在顧寧遠的膝蓋上,小心翼翼地幫他整理衣領。
顧寧遠問:「剛才不是很有脾氣,本事很大嗎?」
沈約眨了眨眼,他做了好事,沒得到誇獎不說,還受了這樣的委屈,忍不住解釋,「又不是故意的,你不是不喜歡她,我才這樣的。」
顧寧遠偏過頭,目光恰好落在沈約的臉上,捏了捏他的鼻子,「還委屈上了。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她?」
沈約一怔,心裡忽然莫名一緊,又想起來剛才的場景,連說出來的話都結結巴巴,「那,那你喜歡她啊?」
「沒什麼,不喜歡的。只是,有點……別的事罷了。」
顧寧遠看著沈約,他只是這樣緊張的,眼神天真的看著自己。鄭媛曾殺死過他,生死之仇,那麼刻骨銘心的仇恨,他卻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用知道。
上輩子的什麼仇,什麼怨,沈約曾吃過什麼苦,受過什麼累,顧寧遠今生不會叫沈約沾染到一點,解決了那些仇怨,為沈約鋪好成長路上的每一步路。說到底,他並不希望沈約長成上輩子的模樣,那個被仇怨和苦累磨礪得過了頭,永遠帶著笑的青年。不是憑個人意志的喜歡或不喜歡,顧寧遠只是做出由冷靜思考過後的決定。除此之外,剩下來的也只有一個肖謀。
顧寧遠說話時彷彿漫不經心,可沈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他皺了皺眉,即使只是一瞬間。
可沈約也不敢再問下去,只是又整理了一遍顧寧遠的衣領,再慢慢地爬下去。
吃完了飯,顧寧遠看了一眼時間,拍了拍沈約的腦袋,「走吧,今天河邊放煙火,你瞧見過嗎?」
兩人吃飯吃的本來就慢,為了消食又慢吞吞地走到河邊,煙花快開始放了。煙火會在對面點燃,河這邊才是觀賞的好地方,所以人太多,又太擠。沈約對煙花的執念不大,顧寧遠便牽著他的手,從石橋上走到這邊,河水上泛著一層淺淡的霧氣,石橋彷彿浸在薄霧。兩個人現在上頭,明亮的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的極長,影子也浮在水光之上,兩人終於躲過了人山人海。
河對岸沒有什麼人,只零零散散有幾處影子。這些人大多不是來正經看煙火的,真正想要看的都擠在對面。
可比起煙火,沈約更想和顧寧遠在一起。
煙火忽然竄到半空,發出巨大的響聲,絢爛的煙火驟然綻放,彷彿無數朵繁複錯雜擁擠在一起的花,一朵接一朵地盛開,又一朵又一朵地凋落,煙花也是花,只是同普通的花不太一樣,生死太快,所有的美好都只在一瞬之間。
可惜兩人離得太近,本來流瞧不清。煙火綻放時光亮又太強,顧寧遠不知道要不要緊,卻已經動手把沈約的眼鏡摘下來,迅速摀住了他的眼睛。
沈約眼前忽然就暗了下去,還有些不知所措,微微顫抖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一樣上下撲騰,撓的顧寧遠的掌心發癢。
透過兩岸的燈光,顧寧遠能看到對岸那些人臉上的讚歎。
想必是美好至極的景緻。
顧寧遠想了想,心下有了決定。將沈約帶到河邊,那裡有一排鐵柵欄,過高的水草飽含充足的水分,柵欄被浸染的鏽跡斑斑。顧寧遠自己先上前走了一步,鬆開沈約的手,輕聲叮囑,「自己摀住眼睛,不要看外面。」
沈約恍惚了一下,那聲音極輕,煙火綻放的聲音又太大,顧寧遠得緊緊貼著他的耳朵邊,才叫他聽的清楚。
他點了點頭。
顧寧遠才放心下來,自己脫了外套,墊在柵欄上頭,讓穿著短袖的沈約靠上去,把眼鏡戴上,又說:「現在低下頭,睜開眼吧。」
沈約慢慢睜開了眼,在他面前的是澄澈乾淨的河面,天空中的一切景色都倒映在其中,如柔軟鵝絨一般的夜幕,閃爍的星子,流淌的月光,還有無數正在盛開,無數正在凋落的煙花。
顧寧遠也倚在柵欄上,偏過頭,目光落在沈約身上。他本來有些潔癖,此時卻沒有在意,只是問沈約:「你說這煙火,好看嗎?」
沈約還傻傻的,沒怎麼反應過來。他本意不是來看煙火,如果不能看,也許會有些許失望,卻也不會難過,反而顧寧遠像剛才一樣捂著他的眼睛,兩個人像是疊在一起,親密的讓沈約更加開心。
顧寧遠輕笑,握住了沈約的手,十分認真,「你眼睛才好的時候不是對你說過,要把世界上最好的景色都送給你的眼睛,還記不記得?我不是哄你的。」
沈約張嘴正要說話,可煙花的聲音太大,顧寧遠什麼也沒聽到,只見他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嗎?」
「……記得的。」卻沒有再重複才說過的話。
沈約瑩白的臉染上了一抹微微的紅暈,他心裡想,方才是一時衝動,現在怎麼能再說出口呢?
這世上的美景,沈約承認的,永遠記在心頭的,只有顧寧遠。這似乎在多年前早已確定,沈約再次睜開眼,重新看這個世界的第一眼,那些再鮮豔不過的顏色,再美麗不過的景色全都模糊,只餘下一個顧寧遠。
顧寧遠見他看著自己,又不說話,便問:「看什麼呢?」
沈約頗為理直氣壯,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你啊!」
顧寧遠失笑,「長大了,膽子也大了,不像小時候,遇上事都害羞,一害羞就臉紅,那時候連送一個禮物都不敢說真話。對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你連無雙都送過禮物,那我呢,這麼多年,什麼禮物都沒有收到。」
沈約一愣,眉尖微皺,好一會才回憶起來,「那麼久之前的事了……」
「不要以為那麼久我就不記得了,」顧寧遠敲了敲他的腦袋,「嗯?說不出話來了?」
沈約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話。他總是想送什麼禮物給顧寧遠,能稍稍表達自己的心意,可思來想去,最後卻發現什麼也不能表達出來自己的心意。
顧寧遠太好了,他是什麼呢?他是沈約心頭最珍貴的寶物,珍貴到沈約覺得自己沒有能配得上這份寶物的禮物。
可沈約又想,如果有一天,必須要送一樣禮物的話,就把自己送給顧寧遠吧。
那是他能想到最珍貴的禮物了,自己的性命。
心裡頭是這樣想的,可這話卻不能說出口,說出口九成九要討一頓教訓。
顧寧遠見他不出聲,還以為他真的愧疚起來,只好語氣溫柔地安慰他,「不要緊,其實你早就送給我禮物了。」
沈約睜大了眼,滿是疑惑,「什麼時候,我不知道?」
床頭櫃裡還放著一隻沈約親手繡出來的小老虎。
「不告訴你。」
沈約苦思冥想許久,直到煙火燃盡,對面的人影也都散了,周圍一片寂靜。
葉子上的一滴露水從葉尖滑落,發出細碎的滴答聲。
此時晚風漸涼,顧寧遠把外套披在沈約身上,「走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