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寧遠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睜開眼一看沈約上半身跨過了大半個床,毛茸茸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兩人離得極近,幾乎貼在一起。
沈約從沒有睡得這麼不老實過。幸好顧寧遠睡覺時不會亂動,才沒有碰到傷口。
日頭已經高高掛起了。
柳媽推門進來,手裡端著早餐。沒預料到顧寧遠竟還沒有起床,進退兩難,只好猶豫了一下,問顧寧遠的打算。
顧寧遠小心地把沈約往旁邊挪了挪,自己起身坐在一邊。
沈約的眉眼很平靜,他還睡得很熟。顧寧遠猜他昨天晚上一定熬到很晚。
他把被子斂了斂,對柳媽輕聲吩咐了一句,「先放著吧,等他醒過來再送。」
柳媽退到房門外,想了想又說了另一個消息。
顧無雙快到了。
沈約出事至今,顧無雙到現在才來是有原因的。顧隨夫妻倆忙了許久,今年好不容易狠心休了一個長假,一放寒假就帶著顧無雙一家三口出去周遊世界。顧無雙期待這個假期很久了,在沈約耳朵邊唸唸叨叨了差不多一個月。所以沈約在手術清醒後特意說過不要告訴顧無雙,省的他急匆匆從國外趕回來,白白在醫院裡浪費一個假期。
顧隨畢竟是顧家人,倒是很快就得知了消息。才開始聽說是顧寧遠病危,顧隨這些年來關係不錯,又想到顧家恐怕要出大變動,於情於理都應當趕回來。就在一家三口打算結束假期的時候,國內又傳來消息,說是出事的是沈約,而且已經從手術室裡出來了,沒有危險了。顧隨夫婦鬆了口氣,打算繼續旅行,到過年前兩天再回家。
可顧無雙堅持要回來。顧隨沒有辦法,只好買了一張機票,讓他自己回國。又安排了人在這邊接應,一落地直接去沈約住院的地方,一點都不耽誤。現在已經在半路上,快要到了才同柳媽報了個備。
顧寧遠頓了頓,也走到門外,輕輕關上了門。
「也好,他們的關係從小就很好,來了正好能陪陪沈約。」
病房裡總共就那麼大的地方,顧寧遠怕打擾到沈約,自己去別的地方洗漱吃飯。
而沈約依舊在安眠的甜夢鄉。他昨晚想了很多,到了半夜也睡不著。後來乾脆什麼也不想,把明天的事放到明天再說,看著顧寧遠便進入了睡夢之中。
他睡了很久。
終於睡飽了。他還沒徹底清醒,耳邊卻有些細微的動靜。這些聲音對別人來說可能不大,可沈約耳朵敏銳,聽的一清二楚。
沈約皺了皺眉,才睜開眼,就聽到刺耳的椅子在地上拖動的刺啦聲。
一個充滿驚喜的聲音傳過來。
「小叔,你終於醒了!」
一團影子從床邊的椅子上蹦起來,一張臉擠到沈約的眼前,沈約立刻反應過來。
顧寧遠是不會這樣冒失的,這個聲音,也只有——顧無雙。
可沈約不太清醒,本能防備起來,稍稍抬起一隻手按在還在不斷靠近自己的那張臉上。
顧無雙委屈極了。他趕了很久的路,又困又累,卻還是強撐著等沈約睡醒,在病床邊動都不敢動,連鼻子發癢要打噴嚏都千方百計忍住了。
「小叔小叔,是我,疼疼疼……」
沈約減輕了手裡的力道,眼看著顧無雙已經被推遠了,才把床頭櫃上的眼鏡戴上,漫不經心道:「剛才沒看得清楚。」
顧無雙揉著臉,「……小叔竟然認不出我!」
沈約瞥了他一眼,「你還記得自己小時候讓我怎麼辨認你的嗎?」
顧無雙瞪大眼,「這麼多年怎麼記得住?小叔你還記得嗎?」
沈約微微一笑,「你那時候說,『小叔,你捏一捏我的臉就知道是我啦。』,那時候臉上軟軟的,碰一碰就能認出來。」
講到這裡,沈約嘆了一口氣,還是逗顧無雙玩,「可你現在長成了這幅模樣,男大十八變,再也不是小時候我捏一捏臉就能認得出來的胖雙兒了。」
顧無雙可憐巴巴地看著沈約,他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小時候那個可愛圓潤的小胖子,這樣的表情做起來顯得有些可笑。有外人在的時候還知道收斂一點,可在親近的人面前還是傻乎乎的,像個天真的孩子。
可沈約卻很吃這一套,他的心智大顧無雙太多,從小到大總覺得顧無雙就真的是個小孩子。
平時拿來逗逗趣,開個玩笑倒可以,卻不會真的欺負他。
恰好顧寧遠推開門,他剛才在外面就聽到了動靜,由著他們鬧了一會,先去把早餐端過來了。
「嗯?在說什麼?」顧寧遠把東西放下來,看著顧無雙差點就滾上了床。
顧無雙不敢再鬧了,縮手縮腳地從床上爬下來,把床邊的位置空下來,乖乖地待在一邊。他自小就很崇拜顧寧遠這個十一叔,但其實還是有一點童年陰影,因為顧寧遠的性格實在是太過冷淡。
洗漱的東西已經拿過來了,顧寧遠把沈約從床上抱起來,替他刷好牙,洗了臉,顧無雙負責遞毛巾,端水這樣的雜事。
做好了這一切,放在一旁的粥正好涼到能入口的程度。顧寧遠自己先嘗了一口,才一勺一勺喂給沈約吃。他的動作仔細而輕柔,兩人之間並不用交流,互相配合得當,每一件事做出來都彷彿是沈約自己的心意,沒讓他有半點不適。
顧無雙目瞪口呆。他知道顧寧遠對沈約很好,可畢竟從沒有這麼切實看見過。小時候沈約眼睛有傷的時候,兩人相處的時間不算太多。後來沈約眼睛好了,顧寧遠也不必再這樣細緻的照顧。所以直至如今,他才知道冷漠裡顯得有些可怕的十一叔這麼會照顧人。
他心裡又羨慕,又覺得沈約厲害極了,他的性格好,成績好,又很聰明,周圍的人都喜歡他,連十一叔都這樣疼愛他。
所以他這麼喜歡小叔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喂完了早飯,顧寧遠替沈約擦了擦嘴。今天有顧無雙陪著沈約,加上昨天積壓了許多事,他現在要去隔壁處理些事,便不留在這裡了。
顧無雙是個話簍子,又是個開心果,他本來就很擅長把事情描述的生動活潑,加上在國外又有許多新鮮事可說。他手足並用,又是笑又是跳,連沈約都被他逗樂了。
顧寧遠在門外聽了一會,總算安心下來。他瞥了一眼旁邊的宋清,宋清便會意地跟上來了,兩人離開了醫院,去了一邊的酒店。
顧淮和一群顧家人現在還在看守所裡接受訊問,顧寧遠雖然沒有回去,但顧氏的大方向還是他把握。開了一整個上午的視頻會議,敲定了最近的事項,顧寧遠看了一眼時間,該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
他走到沈約的病房前,門不知怎麼的並沒有關進,只是半開半合,正好在病床的位置。
從縫隙裡看過去,只見沈約背脊挺直地坐在床上,微微低著頭,鴉黑的頭髮如流水一般落下來,遮住他的大半張臉,只露出白皙纖細的脖頸。
他似乎是笑了笑,下巴微動,對顧無雙說了一句話,顧無雙驚奇地睜大了眼。
顧無雙急巴巴地追問了一句。
沈約搖了搖頭,光影從他的臉上滑過。他又沉默了一會,聲音稍稍提高,顧寧遠隱隱約約能聽的清楚。
他說:「我喜歡一個人的這件事,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過。無雙,你不要告訴其他人。」
顧無雙的情緒似乎有些激動,他站起來還在問什麼。
沈約偏過頭看著他,唇角微微翹起,那是鮮有的,天真卻真實的弧度。
「如果我不告訴你這件事,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喜歡一個人。」他似乎怔了怔,顧寧遠看不見他的模樣,卻彷彿能猜到他的神色。因為他的聲音不同尋常,低沉中帶著一絲暗啞,「我怕久而久之,我也忘了自己喜歡她了。」
那是隱忍裡藏著的求不得。
顧寧遠愣住了,沒有推開門,而是在外面停了一會,直到兩人重新談些別的事,笑聲再次響起,他才退出去。
沈約從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所以他覺得自己也不應當知道。
顧寧遠總算明白沈約前段時間的反常是因為什麼,青春期本就是一樁煩心事,沈約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喜歡上一個小姑娘。聽他的意思,似乎還是一個不能追求,不能訴說的一個對象。
也許是一場注定談不了的戀愛。
要是一般這麼大年紀的少年這麼說喜歡,顧寧遠大概只當一個玩笑罷了。可沈約不同,他的性格已經趨向成熟,而且從小到大,所做的每一件事,沈約都在深思熟慮,能自己擔下責任的。
但雖說顧寧遠平常很相信沈約的判斷。但這件事上卻很難說。沈約太小,又沒有經驗,難免會把喜歡這樁事看的太重,才同往常的成熟穩重不一樣。
顧寧遠想的太過投入,甚至不小心被椅子腿絆了一下。
他一手養大的弟弟,這樣的內在冷淡又排外的性格,怎麼會說喜歡上一個人就喜歡上,聽起來情深義重,非她不愛?
而且還不願意讓自己知道,只告訴顧無雙。
一想到這些,顧寧遠覺得胸口發悶。
他想要好好問一問那個青春期心裡專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