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寧遠再同陳川見面,已經是在七夕的數月之後了。
陳川和陳律師早就迫不及待了。
他們約在一個餐廳的包間,環境優雅靜謐,是個適合談話的好地方。
色澤沉重的木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縫。陳律師年紀大了,保養的不錯,還算耳聰目明,聽到動靜便抬起頭,旁邊長得高挺濃綠的盆景垂著葉子,恰好遮住那人的臉。
顧寧遠走上前幾步,面容才明朗起來。他微微側身,對著頭髮灰白的陳律師笑了笑。
陳川陪在陳律師身邊,握著老人的手,陳律師這麼大的年紀,此時看起來卻有些難以掩飾的緊張。
陳律師看著顧寧遠坐在自己對面,皺了皺眉,眉目間的情緒大約沒什麼善意。
陳律師的手從陳川手裡拿出來,按在桌子上,直接說:「這麼多年,沈約多謝顧先生的照顧了。」
顧寧遠的目光掃了兩人一眼,不緊不慢道:「陳老先生何必客氣,沈約是我的弟弟,無論如何,也總不用旁人來客氣。」
陳律師臉上的面皮一抖,冷笑了一聲,「弟弟?沈約可稱不上是顧先生的弟弟。」
倒不是陳律師年紀大了,心浮氣躁,沉不住氣。只是沈約這件事太過重要,是老友臨終前唯一的囑託。他一直惦唸著,又不敢太快找沈約,防止肖謀盯著這裡的動靜,發現端倪。
可一年前,時間已久,他總算覺得時機成熟,要把沈約從外頭接過來撫養。可沒料到那戶人家細聲細語,做賊心虛,說早在十年前,沈約就不小心走丟了,再也找不到蹤影。
陳律師慌了神,定下心來,又在周邊幾個市,甚至整個省的福利院都找了一遍,卻沒有尋到。
他寢食難安。
可前不久卻忽然從陳川嘴裡得知了沈約的消息,他和陳川不一樣,對肖謀的家庭情況瞭解的一清二楚。
當然也知道顧寧遠是秦萱的侄子,從血緣來說,這麼近的關係,他也是沈約仇人。
顧寧遠微微抬著下巴,目光冷淡,顯得有些倨傲。
陳川只好在一旁打圓場,「爸爸和顧先生都是一樣的,想為了那孩子好,不必這樣,大家可以好好談。」
「那是自然。」顧寧遠頷首,拿了一個茶盞,用水沖了一遍,替陳律師斟了一杯,推到他的面前。
嫩綠色的茶葉尖浮在清淺的茶水上,外面是白瓷青花的茶盞,泛著柔和的光。
陳川端了起來,送到陳律師的嘴邊,他低下頭,淺淺地飲了一口。
顧寧遠又斟了一杯,開口說:「我養了沈約十年。」
「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是替我的母親去福利院代為看望那些孩子。在那些孩子其中,沈約長得最好,她最喜歡他,後來生病了,也最放心不下他。」
他很柔和地說著話,與往常偶爾在電視節目或雜誌中出現時冰冷的語氣不同,像是在談天。卻因為話語裡的穩重與自信,真實又非常有說服力。
「其實才開始,我並沒有怎麼注意他,只不過是一個孤兒罷了。」顧寧遠頓了頓,接著說,「後來我的母親去世,臨走前對我說,很放心不下那個孩子,讓我好歹去福利院看顧他一下。我答應了。」
雖說秦萱是一個插足別人婚姻的小三,道德敗壞,人見人罵。可秦姝不同。那時候她還活著的時候,主持顧家上下,是一個真真正正,不貪圖名聲的好人。
旁人都說,同是一樣的血脈,一樣的環境,卻養出了完全不同的兩姐妹。
所以這件事推到秦姝頭上,而且當年秦姝的行蹤有跡可循,顧寧遠總不可能那這個騙他。陳律師思前想後,還是信了八分。
顧寧遠說了在福利院的事。沈約被打傷了眼睛,枕頭上染滿了血,被他送進醫院,又在醫院裡住了很久。
說到這裡,顧寧遠的眉眼都舒展開,像是想起了什麼,溫柔地笑了笑,「他很乖,又很聽話,弱弱小小的,眼睛都看不見,那時候只認識我。」
所以顧寧遠收養了他。
陳律師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聽了一遍,他沒打斷顧寧遠的話,只是低著頭,認真思考其中的漏洞。
可惜這個謊話編的太好,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也能被年數久遠這樣的理由模糊掉。
陳律師深深嘆了口氣,臉色緩和下來,「這麼多年,真是麻煩你的照顧了。只是沒想到他之前物色了那麼久的一家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一轉臉就把沈約丟出去了。」
「只不過現在,」陳律師的話頭一轉,「你知道了沈約的身份,於情於理,也不太好收養他了。他總該知道自己的身世,還有爺爺臨終前的囑託。」
顧寧遠並不反駁,只是漫不經心地問:「那份囑託?把自己眼光不佳而導致的失敗強加到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身上嗎?」
「你!」陳川理解父親的意思,為了不叫老人生氣,血壓上升,先自己拍了桌子,「這是什麼話?」
顧寧遠抬起頭,目光鋒銳,像冰冷的刀鋒,叫陳川這樣的律師的頭皮都發麻。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顧寧遠繼續道,「不是要叫沈約,他才十七歲,替沈家報復肖謀,奪回沈家嗎?」
前面都是鋪墊,到了這裡,才是顧寧遠今日來的目的。
前世便是如此。沈約才將將成年,就在東臨冒出頭,若不是陳律師講這些事,還有所謂沈老爺子臨終遺憾說出來,想必是沒有這些事的。可沈約那時候說到底也還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就擔下這麼重要的責任,甚至以此為目標,汲汲奮鬥了十多年。
這其中有顧寧遠的錯,他自己認了。可沈家人難道沒有錯嗎?
精神脆弱,被肖謀拋棄後,生活幻想破碎而選擇自殺的沈婉;復仇心切,甚至將希望壓在才幾歲的沈約身上的沈老爺子,他們也有錯。
可這些錯於常人看來,彷彿並不是錯,倒是人之常情。沈約在福利院里長大,幾乎沒嘗過母愛和親情,卻要未必擔上仇恨,付出自己的生活。
顧寧遠卻捨不得。
他捨不得沈約不能好好長大,就要擔上這樣的重責,也舍不得沈約的人生,就要被仇恨拖累,得不到歡樂。
所以要防患於未然,現將陳律師這頭解決。顧寧遠總不可能天天派人盯著沈約,叫陳川等人不能接近。
關於不要告訴沈約這件事的理由是十分充分的,而且顧寧遠說的真切極了。
他也做好了兩手打算,對方同意或者不同意,接下來該怎麼做。
陳律師眼神一暗,回憶起了以往的日子,似乎有一些痛苦。
不過最終還是答應了,只不過提了一個要求,要親眼見沈約一面。
……
旁邊的窗簾並沒有拉起來,玻璃窗上映著外面的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沈約從車上下來,迎著光走進這家飯店。
在幾十分鐘前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顧寧遠正在請人吃飯,說是順道,但很明顯是不順道地要他一起來。沈約放下了吃了半碗的飯,急匆匆地上了車。結果一進門,倒是愣了愣。
不遠處的桌子上滿滿噹噹地擺著飯菜,桌子邊有三個人,一個是顧寧遠,一個是陳川。
至於另一個人,沈約憑著陳川的動作神態和那人的體貌猜測了一下,應當是陳川的父親。
陳律師一見到沈約就像是失了魂一樣,移不開眼。是陳川狠心戳了戳他,才叫他移開目光,不至於太過明顯。
可沈約太敏銳了,已經注意到不對勁。
顧寧遠同他介紹了兩個人,說是陳律師馬上要接管公司的財務,因為任務重要,便請來吃了餐飯。對方帶了老人,自己便要帶著他,年輕些,吃的也活潑開心。
介紹完了,就該是吃飯的時候了。飯桌上總是比別的場合好說話些。
陳律師也沒怎麼吃東西,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沈約身上,東問西問,從小問到大,什麼都想知道。
可惜他在法院上唇槍舌劍了一輩子,到了這時候嘴卻拙了。一個老頭兒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著他,全被沈約四兩撥千斤地糊弄了過去。
陳律師還歡喜地要命。他和沈老爺子像是親兄弟一樣的交情,否則也不會把剩下來的所有財產和孫子託付給了他。這時候才見到他長得這樣好,年輕,有禮貌有教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顧寧遠卻難得沒有護著沈約,只是替沈約挑一些喜歡吃的菜。而沈約在家裡吃了半碗,這時候不太餓,還是把這些菜都吃完了,還從裡頭挑顧寧遠喜歡的菜,放在他的碗裡。兩人的舉止熟練,連公筷都是不用的。
吃完了飯,陳律師又叫了甜點,留了許久,夜色都深了,顧寧遠提醒了一句,沈約這時候正讀高三,需要好好休息。
陳律師才不舍地放了他們離開。
兩個人一出包間,陳律師就忍不住握著女兒的手,聲音都顫抖了,「你看到了沒?他和小婉,你的沈婉姐姐長得一模一樣。」
而沈約和顧寧遠出了餐廳,坐上了車。
兩人坐在後座,顧寧遠猶豫了一會,只是摸了摸沈約的腦袋,「剛才那個陳律師只是太喜歡你這個年紀的孩子,你不要太傷心。」
沈約對著他一笑,應了一聲,瞳孔裡映著星光。
他從不會揣測顧寧遠會對自己有任何惡意。可不對勁的事,他還是能夠看的出來的。
比如現在這件事,究竟又有什麼意義?
沈約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