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終於降下,山谷裡眾人吃喝洗漱後皆早早息燈睡下,至巳時,整個山谷都沉入睡眠,無一絲燈火與人聲。
而北闕南峰之頂,按東南西北之向分別燃有數盞明燈,朦朧的燈影下,依稀可見峰頂之貌。而峰頂最高處矗著一間石屋,一束昏黃的燈光從窗口射出,窗邊一道高岸的身影靜立,負手身後,俯瞰下方。白日裡一目瞭然的東溟島此刻皆掩於黑幕之中,只偶爾的點綴著幾個亮點。抬首,稀星淡月,冬夜裡顯得分外清寒。~
「少主。」屋外一聲輕喚。
窗邊的人回身,道:「進來。」
門被推開,屈懷柳走了進來,手中一個長頸瓷瓶,到了雲無涯面前,雙手奉上瓷瓶。「已按少主吩咐給他們再次服下了藥。」
「嗯。」雲無涯接過瓷瓶,「如何?」
「都在掌控中,便是那位任杞也在少主絕妙的法子下不敢稍有妄動,請少主放心。」屈懷柳答道。
「那就好。」雲無涯點點頭,「沒事你也去休息罷。」
「是。」屈懷柳應聲,人卻未動,猶疑了片刻,終還是問出來,「少主,那些人的行蹤真的不用再查?」
雲無涯走至書桌前坐下,將手中瓷瓶隨手置於桌上,頭也不抬的問道:「你覺得要查?」
「屬下覺得……該查。」屈懷柳答道。
「那你查得到嗎?」雲無涯抬眸看他。
這一問問住了屈懷柳,這兩天他們派出的人何其多,幾乎已搜盡東溟全島,卻就是找不著那些人的行蹤,好似他們憑空消失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東溟島上他們都可如此隱藏行蹤,是我們之恥,可也足見其厲害。」雲無涯神色淡淡的道,「既已與他們約定時日,那他們必會在那一天前來。與其費人費力去找尋,不若做其他的有用的事。」
「是。」屈懷柳垂首。
雲無涯沉吟了片刻,道:「南峰之上的事已辦妥,明日你與萬埃也下峰,去助潛琛他們一臂之力。」
「呃?」屈懷柳疑惑的看向雲無涯。
「那一夜的情況你也有看到。」雲無涯身子後仰靠於椅背上,「或許我們都猜錯了。以為他們倆大鬧東溟只為吸引我們的注意,暗裡則是想查探皇朝武林人的消息。吸引我們注意這點沒錯,怕只怕其暗中卻是另有深意。」!
屈懷柳想想那夜,再細細深思,不由也是心頭一警。
「那夜既可有明、蘭兩家百名高手現身,又怎不可能有更多的?來得那般無聲無息,又怎不可能在東溟其它地方也無聲無息的藏匿有?明華嚴與蘭殘音這兩個人,我或許還是輕敵了。」雲無涯心頭微微一嘆,面上卻依是平靜從容,「那夜,是待他們折去了七成人才叫停,可此刻回想,或許那也是他們所要的。」
「怎麼可能?」屈懷柳聞言驀生寒意,「那是他們的同伴,而且他們來此不就是為著救他們嗎?!」
「但願那是不可能的。」雲無涯目光望向暗沉的石屋之頂,靜默了片刻才道,「但我們須得慎重,決不可有絲毫疏露。」
「屬下明白。」屈懷柳躬身道。
「記住,但有可疑,寧錯殺也勿放一個!」雲無涯平淡的聲音裡透著森嚴的冷酷。
屈懷柳聞言一凜,然後再應:「是。」
「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_
門輕輕帶上,石屋中又復安靜。^
雲無涯起身,緩緩踱回窗前,從開啟的窗門放目眺望,不過一片黑沉沉,偶爾綻著一兩點亮光是那麼的微弱。
明華嚴。
蘭殘音。
心頭默默唸著這兩個名字,然後忍不住長長嘆息。
這兩人……當世能有如此人物,能有如此對手,他該慶幸才是,可是他……要的不是對手,他此生唯求達成所願,則死而無憾!
星落月沉,日昇輝灑。~
一天過去,一天又開始。
山谷裡,眾俠的日子過得快也過得順心。
首先大家的傷勢都漸漸好轉,然後是一直重傷昏迷的寧朗醒過來了,最後則是明落姑娘終於配出了解藥。
眾俠服下解藥半個時辰後,各自運氣,原本空空的丹田頓時源生內力,運轉全身,暢順無阻,果然是恢復了。一個個喜不自禁,紛紛向明落道謝,大讚其醫術高明,直追那君子谷的君家神醫。
而明落姑娘卻甚是謙遜,說這解藥能配成皆乃她家公子之功。~
眾俠聞言當下追問。!
明落再一番推脫後,終不敵眾俠熱情,只好和盤托出前因後果。
原來數年前明二公子曾受重傷,明家傾全力才得一顆武林至寶「鳳衣丹」,誰想公子卻不肯服下,說如此珍貴之物該留待更需要之時更需要之人用,也因此那傷拖了兩三年才痊癒。不想那顆留存下來的「鳳衣丹」今日卻真的派上了大用場,這令眾俠恢復內力的解藥就是以此丹為藥引才得以配成。
眾俠聞言恍然大悟,心下對明二公子更是大為欽佩與感激。
寧朗的醒來則更是讓眾俠歡喜,東溟島的那段日子,已令他們打從心底裡對這個稚氣猶存的少年生出敬意與欣賞,是以每日去探望的絡繹不絕,宋亙、謝沫又是為小師弟高興又是煩惱著,因為人來得多他們便分外的忙,那茶水一日都不知要燒多少回呢。而且……來的人那麼多,便是明二公子都來看過了,可小師弟心底裡想見的人卻是再也沒有出現。雖說那傻小子從沒說過,可屋外但凡有一點聲響,那眼中笨拙的藏著的那抹希翼便浮動著,令得兩人一邊搖頭一邊嘆息。
如此過得些日子,便入了十二月,天氣更冷了,一個個都棉衣上身。而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眾俠的傷都好得七七八八了,便是寧朗,那外傷也都癒合了,可以下床走動了。
這一日,用過午飯,寧朗左看看三師兄右看看五師兄,明顯的有話要說,只不過還在衡量著如何開口。
倒是宋亙先開口了:「想出去走?」
寧朗忙點頭,這些日子在兩位師兄的嚴密看守下,他都沒走出過這間木屋,實在是悶得有些慌了。
謝沫瞟他一眼,道:「想去找蘭七少?」
寧朗同樣點頭,點完了才反應過來,臉上便有些發熱。
好在宋亙、謝沫都沒說什麼著,只道:「想去就去吧。」
寧朗聞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起身便走。
身後宋亙、謝沫看著他腳步匆匆的模樣,不由搖頭。
「小師弟按俗世的眼光來看,應該是個好郎君。」宋亙道。
「可惜那個蘭七少是『碧妖』,妖的眼光與凡人不同。」謝沫敲著空碗道。
宋亙彈彈道袍上落下的一粒白飯,道:「好在你我都出家了,不用煩這些事情。」
「嗯。」謝沫點頭,有些慶幸,「俗世的人的煩惱大半都來自姻緣。」
寧朗出了門便直往蘭七住著的小樓而去,片刻便到了樓前,正碰上出門來的蘭曈、蘭曨。
「寧少俠。」蘭曈、蘭曨極是有禮的招呼一聲。
寧朗也抱拳回禮,問道:「請問七少在嗎?」
「在樓上。」蘭曨眼中略帶點笑意,「我與蘭曈還有點事,就請少俠自己上去可好?」
寧朗忙點頭,「好,多謝兩位。」
蘭曨、蘭曈請寧朗入內,才跨門而出,待走出數丈遠,蘭曨才悄聲道:「這寧少俠本該是七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才是,卻不明白七少何以會另眼相看。」
蘭曈道:「不是和七少有婚約麼,自然是不同的。」
蘭曨聞言不以為然,嗤道:「我們七少眼中有這什麼約什麼法的嗎?」
蘭曈想起寧朗乾淨純良的眼神,道:「此刻整個山谷裡,論到人品唯數這位寧少俠,便是放眼整個江湖,那也是不多的,若七少真跟他成婚,想來也不壞。」
「成婚?」蘭曨想了想,才道,「那太可憐了,蘭家那樣的地方,這位寧少俠會屍骨無存。」
「也是。」蘭曈點頭,「不過,若七少肯護他,那自然會好好的。」
「護他?」蘭曨白他一眼,「蘭家上上下下多少人,七少可曾護過誰?」
蘭曈搖頭。回首看往小樓,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的七少曾對他說過的話。
「這世上,無法自己生存的便不存也罷。」蘭曨喃喃念道,「七少很久前就說過了。」
蘭曈沉默了片刻,才道:「快走罷,這些都不是我們該想的事。」
「嗯。」蘭曨應聲。
兩人足下飛掠,很快便消失於谷中。
寧朗爬上二樓,樓梯口前一道布簾擋著,輕輕掀開簾子,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身上頓時一暖。往裡看去,不大不小的一間屋子,右邊是一張畫著花木的布屏風,屏後隱約露出紗帳,想來置著床鋪,前方靠窗則擺著一桌一椅,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椅上鋪著墊子,左邊則置一榻,而蘭七此刻正閉目臥於榻上,身上蓋著錦被,似乎睡著了,榻前放著一盆炭火,火上煨著茶壺。
見此情景,寧朗進不是,退又有些不捨,一時不由怔在了門口。一股冷風從樓梯口吹來,令得他身上一抖,生怕吹著了蘭便,便放下簾子,簾子在身後落下,人便也算是進來了。
在門口站了片刻,最後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在榻前數步處停步。
榻上的人似乎睡得很熟,所以此刻可以大膽的無顧忌的看著。
窗戶閉合,門簾低垂,冬陽透過窗紙懶懶的灑入些些明光,屋內便是一種暖色的淡亮。榻上的人全身都蓋於被下,只露一張臉在外,寧朗此刻就靜靜的看著那張臉,許是那雙碧眸闔上之故,周身流溢的妖邪這一刻盡數消去,只是一張沉靜的睡容。
淺碧山的深處有著數株梨樹,每到春日花開,師兄弟們便喜歡在樹下練劍,劍風驚起花飛,飄飄揚揚仿如雪落,大師兄望著風中飛揚的梨瓣曾經說過一句被眾師兄笑說很酸的話:未染纖塵,冷麗如雪。
在他心中,這張睡容便是那冷麗如雪的梨花,未染半點塵埃。
在他心中,那一日船上第一眼見到女裝的她起,他便當她是他的妻子。
火盆旁有一張小小矮凳,寧朗悄悄坐下,目光不移那張臉。
麗如梨瓣的臉上,雙眸輕闔,密密的眼睫便在雪中彎出兩道淺淺的墨色月牙來,令他很想伸出手來去撫摸一下,是否如想像中的柔軟,可是他只是想想。
雙臂籠於膝上,將頭枕在臂上,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朵花,漸漸的目痴神迷。
很多人說,這張臉絕美如妖。
很多人說,這個人可怖如妖。
師兄曾說,遠離乃萬全之策。
可是,他不覺得可怕,他也不想遠離。
這張臉,無疑是很美的,這世上再無第二人能及的,可是……他不是因為這個才不願遠離,他只是……只是想靠近,只是不想離開,如此而已。
屋裡很靜,只有輕淺的呼吸聲,炭火發出的熱散滿整個屋子,溫暖的安寧的。
以往在她面前的躲閃、窘迫、焦灼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他整個心神都平靜而寧和。
若是能永遠如此就好了。
一間溫暖靜謐的小屋,她安安靜靜的睡覺,他安安靜靜的看著。
她不會有那樣妖異的笑,也不會有那樣冰冷的眼神。
這樣,她不會累,他也不會心痛。
安靜的———
只是這
屋裡的時光彷彿凝固了,屋外的時光卻悄悄流逝。
寧朗靜靜的坐著,痴痴的看著,不動,不累,只是看著……
恍然間,一剎千年。
似乎有生以來便是如此,卻又似乎只是瞬霎,他的眼便對上了一雙碧綠澄澈的眸子。
半晌後,他才反應過來,蘭七醒了。
頓時,靜湖波瀾漾起。
其實,從寧朗踏上樓梯的那一刻起,蘭七便醒了,她知道他停在門口,她知道他悄悄走了進來,她在等著,看這傻小子進來要干麼,可是等了許久都不見有何動作,自己倒是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卻是安寧而滿足,那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
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身邊有人時全無防備。
再次醒來,對上的便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神中的東西那麼的清清楚楚那麼的厚實溫暖。
那一刻她恍惚,卻在下一刻驀然生寒。
那些,她早已放棄。
「你……渴嗎?」寧朗愣了半晌才傻傻問了一句。
蘭七一挑眉頭看著他。
「我給你倒水。」寧朗不等她答話便取過茶杯用火盆上溫著的茶壺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蘭七坐起身,伸手接過。
指尖相觸的瞬間,寧朗差點沒失手打掉杯子,卻在下一刻看到了蘭七手上的傷疤,不由叫道:「你受傷了!」聲音又急又大。
「嗯。」蘭七將茶杯放在了左手,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傷疤甚是醜陋,不由皺了眉頭,連帶的又想起了那一日明二的話來,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還痛嗎?」寧朗看她皺眉不由也跟著皺起了眉頭,那傷疤手心手背都有,只看一眼便知定是貫穿了整個手掌才留下了,皮肉糾結分外猙獰,由不得心頭便似被什麼給揪緊了,有些喘不過氣來的不舒服著。
蘭七一口飲盡茶水,抬眸看了一眼寧朗,自也將他的神情看入眼中,心頭有剎那感動,可是……
「早好了。」簡單答道。
「喔。」寧朗撓撓頭,不知道要再說什麼了。
蘭七把玩著手中茶杯,碧眸幽沉的看著寧朗,看那張英朗的臉在她的注視下漸顯侷促,然後目光左右游移,接著臉皮慢慢變紅,眼眸轉回看她一眼,目光對上立馬移開,一雙手時而緊緊交握,時而單握成拳……
「噗哧!」忍不住笑出聲來。
寧朗的臉更紅了。
「寧朗呀寧朗,你怎麼會這麼有趣。」叩指敲在那紅紅的腦門上,輕輕嘆息一聲。
寧朗摸摸額頭,嚅嚅的道:「我……我想來看看你,嗯,看你……嗯,那個……嗯……」
「呵呵……」看著他一副緊張的模樣,蘭七輕笑開來,可心頭卻生出莫名的沉重。
寧朗,你的純善可能一生不變?可便是一生不變又能如何呢?
蘭殘音……早已不需要那些了。
「那個……你幫我療傷一定損耗了內力,所以我想看看你有沒有事,那個……你沒事,我就……我就走了。」寧朗抓著拳頭總算是說完了話,起身要離去。
蘭七卻在他身後叫道:「寧朗,你陪本少出去轉轉如何?」
「好啊!」寧朗立馬答應,虎目中燦燦的一片歡欣。
「若是轉得本少開心了,便告訴你一個故事吧。」蘭七站起身來。
「嗯。」寧朗點頭。
兩人走出屋,簾子在身後落下,那一室的溫暖與寧靜便隔絕。
只是他們並不知道,這小樓午後的片刻,彼此皆一生銘記。
出了小樓,迎面冷風吹來,將屋內帶出的那一身暖意盡數吹散
蘭七抬首眯眸看向高空,冬日的風總是這般的冷,可就是這吹枯了萬木吹殘了百花的寒風,更能提醒這人世的冷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