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以素的拍攝內容卡在了和程瑜分開的內容上, 但配角們的拍攝依然十分順利。
當周菁坐上警車時, 楊茹燕也收拾著行李,偷偷地想要離開。
楊茹燕懷了孕, 李興昌這些天一直很注意她的動態,因此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的舉措。
在李興昌看來, 楊茹燕雖然是被拐賣來的, 但之所以和自己在一起,是兩情相悅,是因為彼此相愛,面對李興昌的質問,楊茹燕只回應了他一個冷笑。
“鬼才想待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選你是因為全村就你一個男人能看,外面初中畢業的男人多的是, 長得比你好看的大把, 人家比你有錢,比你見識廣,誰要留在村裡和你過這種日子。”楊茹燕說著,呸了一聲, “當你選擇幫周菁的時候,就要做好失去妻子的準備, 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是你活該!”
“我的孩子……”李興昌臉色慘白地看著楊茹燕。
“我會打掉的, 你換個女人生吧。”楊茹燕說完, 趁著李興昌不注意, 立刻溜上了警車。
李興昌眼看著警車載著人開走,想要追上去,腳下的步子卻又停住了。
在他的身旁,那個買下周菁的男人,怒吼著帶著全村的男人追了上去,遠去的警車與拿著農具追趕的農民,越跑越遠,最終消失在了青山的迷霧之中。
“哢!”伴隨著導演興奮地大吼一聲,彭曉宇的神態漸漸放鬆下來,他松了一口氣,慢慢走出鏡頭。
這一場戲的所有演員站在一起,因為入戲,所有人都被這沉重的氛圍影響,此刻大家看著彼此,電影中的角色還沒從他們的身上離開,大家一面感受著電影中人物與內容的沉重,一面又高興,總算將最艱難的部分拍攝完成。
所有人的心情都一樣複雜,不過伴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待逐漸緩過來後,大家又恢復了以往的活力,這個鏡頭中的幾名主要角色,被導演叫過去進行交流。
唐以素全程站在一旁,沉默地望著,直到有人走到她的身後:“感覺怎麼樣?”
唐以素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驚訝地轉過頭,入目果然是陳長安長滿大鬍子的臉。
“陳導?你怎麼在這?”唐以素驚道。
陳長安看了她一眼:“怎麼,就只准你在這兒圍觀,不准我過來看啊。”
說完,陳長安望著前方的幾名配角,道:“陸總就是找個由頭把我支開,這都下午了,總得放人回來,你這幾天狀態不好,不在酒店好好休息,還跑片場來,明天怎麼拍,想好了沒有?”
唐以素雖然挺好奇,陸洲拉著陳長安出去幹嘛,不過說到工作相關,唐以素很快將雜念拋開。
望著前方楠木村大片的田野遠景,想到電影裡的劇情,唐以素沒有急著回答陳長安的問題,反倒是輕聲道:“導演,我在想,李興昌這個人,到底是算對的,還是錯的呢?”
陳長安聽到她的話,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李興昌這個角色,從小在楠木村長大,因為先天成長環境的緣故,和城裡的年輕人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外界嗤之以鼻的初中學歷,但在楠木村裡,李興昌卻是學歷最高的年輕人。
也許是這樣的起點,讓他沒有走上買媳婦的道路。
看電影的人都知道,楊茹燕是為了擺脫現在的生活,而勾搭上了李興昌。
對於村裡買媳婦的現象,李興昌選擇了沉默,對於楊茹燕拋來的橄欖枝,李興昌到底看沒看破,電影裡沒有明說,但即便是自欺欺人,他應該也是說服自己,他與楊茹燕同齡,彼此算是自由戀愛。
他雖然有楠木村村民的愚昧,但卻同樣有善良的一面。
周菁能夠逃離這個無人區,李興昌幫了大忙,但最諷刺的是,伴隨著周菁的...解脫,這個幫助周菁的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這樣的結局,不禁讓唐以素這個局外人,難免覺得有些唏噓。
“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做《無人區》。”唐以素道,“楠木村住滿了村民,但因為愚昧,未開化,沒有人性,所以,他們不能算作是‘人’。”
唐以素說著,看向陳長安:“這是我對電影名字的理解,如果這樣的解讀是正確的話,那麼站在無人區村口的李興昌,也不算是人嗎?”
陳長安看著唐以素,緩緩道:“他是不是人,不是由我們來評價的,要看的,是他接下來做的選擇。”
“李興昌的戲份還沒結束?”唐以素有些驚訝,楠木村的拍攝內容已經進入尾聲,劇組已經開始挑選好日子讓演員殺青了,唐以素以為下午拍攝的這一幕,就已經是電影的結局,原來並不是嗎?
面對唐以素的疑問,陳長安神秘一笑,卻不多言。
李興昌畢竟是比較重要的角色,但和周菁的關聯沒有那麼緊密,唐以素不知情也正常,但是,電影之中,除了李興昌之外,還有一個角色,被留在了“無人區”的世界裡。
“我想,我明白了,為什麼最後這一段內容,我怎麼拍都不成功了。”唐以素說著,內心其實是有些忐忑的。
她還記得,當初試鏡《無人區》的時候,陳長安已經明確表明,不喜歡太有想法的演員。
換做是個識相的人,是絕對不會明知導演不喜的情況下,無端再開口提起相似的話題,很容易被視作挑釁,畢竟演員的職責,是表演出導演腦內的故事,從某個角度來說,演員就是導演手中的玩偶,是不應該有太多生命的。
這也是每次開拍,常見的導演開拍口號,都是“action”,而不是“star”或者“be”。
可是唐以素已經入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拍攝,周菁早已成為唐以素靈魂裡的一部分,每次拍攝和程瑜分離的內容,要麼帶入周菁的角色,覺得無法進行下去;
要麼就是從角色中剝離開來,但問題是,生活中的唐以素,家中同樣也是有個和程瑜年紀差不多的唐棗。
雖然沒有生過孩子,但唐以素不論是在電影內,還是電影外,都是一名母親的角色。
“周菁決定離開楠木村,不肯帶走孩子,是因為她對這個孩子愛恨交織,她苦苦掙紮了這麼多年,就為了逃離這裡,如果將孩子帶出去,只要一看到她的臉,就會想起曾經在楠木村的日子,周菁覺得,這樣一來,自己永遠沒有辦法走出楠木村的陰影,迎來自己的新生活。”
唐以素道:“可是,不論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點,她對孩子都是有感情的,在楠木村待的時間越久,她的內心就越清楚,這樣的地方成長,對一個女孩子而言,簡直就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目前我所拍攝的鏡頭中,周菁也曾無數次掙紮過,我無法接受,最終她會忍心把孩子留在這個地方,哪怕只是把她帶出去不養在身邊,也比留下好啊……”
面對唐以素的糾結,陳長安聽完,卻是十分平靜:“這座大山看似有人,實則無人,你既然記得自己拍過周菁掙紮的一面,應該也記得,這個孩子和周菁一樣心思細膩敏感,周菁的痛苦,她也全都看在眼裡。
“當她開口,用親情綁住周菁,要她留下來起,她和那些村民,已經沒有什麼兩樣了。”
唐以素聞言,猛地轉頭看陳長安:“電影中,孩子不過三四歲,這個年齡段,正是對媽媽最為依賴的時候,孩子處於親情的渴求要周菁留下,我覺得這事情理之中的事。這麼小的孩子,是非觀還沒有建立起來,因為這個原因就給她下定義,未免太過草率了。”
陳長安看著有些激動的唐以素,相比起她略有些激動的質疑,陳長安的眼神看起來,格外的漠然:“唐以素,這個孩子,是在女性不自願的情況下,遭受侵犯而生下的。她不是帶著愛來到這個世界上,她的存在,就是一場犯罪的證據。
“在華國,楠木村這樣的村落很多,越是貧窮,就越渴望繁衍與生育。
“是什麼能讓那麼多人,連綿不絕地被拐賣,從古至今,始終沒有停歇?
“就是這一代代的孩子,延續了祖輩的罪惡,才讓更多的女性受苦受累。”
唐以素沒有想到,陳長安竟然會從女性的角度,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她無意為人販子洗白,只是,在孩子這個問題上,她和陳長安,顯然有著兩種截然相反的見解。
這才是她始終無法拍攝成功的根本原因。
如果是以往,唐以素的內心一定非常認可陳長安,婦女被拐賣後的痛楚,即便唐以素沒有經歷過,身為女性,一旦想到這件事,便覺得惶恐不安,恨不得將那人販子千刀萬剮。
與人販子生下的小孩,也將是罪惡的果實,身為一名受害者,憑什麼要對這樣的小孩負責?
只是,一旦想到這一點,唐以素心中,難免又浮現出了唐棗稚嫩的臉。
一個是出生即帶著“原罪”的大山裡的孩子,一個則是已經提前預知,未來將會成為惡毒的反派。
兩個孩子,身上都攜帶著“罪惡”,一個代表的是過去,一個代表的,則是將來。
如果身上流著強奸犯血液,出生在大山裡的孩子,從一開始,就應該被打上“不是人”的烙印,一旦認同這個觀念,是否也表示,唐棗這個未來的反派,註定要成為炮灰男配,是無可救藥的?
唐以素身為唐棗的媽媽,當然是不願意這麼草率地給唐棗判死刑。
所以同樣的,她也無法接受,僅僅因為“原罪”,就將程瑜留在無人區,給她打上“非人”的定義。
想清楚了這一點,唐以素道:“除非是先天性的變態,否則我認為,一個人成長期間外界對他的影響,並不比先天要弱,就拿周菁的孩子來舉例,她才三歲多,如果跟著周菁離開大山,開闊了眼界,見到了外面的世界,肯定就不會再支持婦女拐賣這種事了。”
“那是因為,沒有利益相關。”陳長安看著唐以素道,“貪婪會讓她去做更多的事情,只不過披上了虛偽的外衣所掩蓋,這種罪惡會變得更加高級,禍害更多的人。”
陳長安這話,雖然是評價別人的,但唐以素就是莫名有種,自己的孩子被人指著鼻子罵的感覺。
她不禁皺起眉毛,對陳長安道:“我不同意你的觀點。”
“所有人的內心都有貪婪,不論是城市裡,還是農村中,這與人有關,與出生是沒有關聯的,只要尚未犯下錯誤,這個人就不是犯罪,我們不應該用看待犯罪的眼光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