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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丫頭/老大是女郎 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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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羅青梅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08-26 19:48:01 来源:搜书1

吉祥進去之後, 很快出來。

他神色古怪, 走到傅雲英身邊, 小聲告訴她,朱和昶確實沒有生病。

朱和昶躲在被子裡面掉眼淚。

「眼睛都哭腫了。」

吉祥說, 一臉心疼。

從小到大, 小爺什麼時候哭過啊!吉祥這些天自己吃了這麼多苦頭,嬌滴滴的小內侍,每天干最累的活, 吃不飽,睡不香, 一滴眼淚沒掉,也只有見到傅雲英的時候才哭幾嗓子博同情。但看到朱和昶通紅的眼圈, 他立馬急了, 心裡一抽一抽的疼。

他們家小爺,怎麼能哭呢!

傅雲英皺了皺眉,示意袁三在外面守著,走進屋。

雖然只是茅簷草捨,但屋裡的陳設精美奢華, 地上鋪了氈毯, 窗前掛紗帳, 桌前設爐瓶三事。

燒的是百合香,香煙嫋嫋。

傅雲英走到床邊,掀開羅帳掛在鎏金銅勾上,床上一團被子鼓起一大坨。

這一坨, 自然就是朱和昶了。

床裡的人聽到動靜,在錦被底下動了動,抬起一張哭花的臉。

傅雲英眉頭輕皺。

「雲哥!」

朱和昶淚眼朦朧,好半天才認出她,又驚又喜,嘩啦一聲掀開被子,光腳踩在腳踏上,往她身上撲。

傅雲英躲了一下,攙著朱和昶的胳膊讓他站穩。

她雖然沒有朱和昶高,但力氣比他大。

朱和昶本來想抱她的,幾天沒吃飽飯,餓得手腳發軟,被她一擋,晃了兩下才站穩。

傅雲英細細打量他,他一雙眼睛果然如吉祥所說,哭得紅腫,人也瘦了,下巴尖尖,沒精打採。

她掃一眼旁邊桌案上攢盒裡的點心果子,道:「先吃點東西。」

朱和昶搖搖頭,拉著她一起坐在床沿,虛軟的身體往她身上一靠,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傅雲英雙眉微蹙,幾年不見,朱和昶怎麼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幾乎是十歲時的傅雲啟,整天哭哭啼啼。

看他哭得傷心,不好拉開他,溫聲問:「小爺為什麼傷心?」

朱和昶眼淚糊了滿臉,肩膀一抖一抖,扒在她肩膀上,哽咽著道:「雲哥,我老爹是為我死的!」

說完,愈發傷心,淚如泉湧。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

朱和昶身為楚王世子,鮮衣美食,嬌生慣養,每天無憂無慮,除了見不到雲哥稍微有些寂寞之外,真的是一點煩惱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好端端的,老爹忽然生病了。

老楚王的病來得氣勢洶洶,兩天內就沒法走動,每天躺在床上,氣息衰弱,臉色蒼白,不纏著兒子要兒子陪他打捶丸,不隨便調戲良家婦人,也沒法處亂跑了。

致仕歸家的太醫、聲名遠播的神醫,還有張道長,全都被長史請到楚王府為老爹診治。

太醫們搖頭歎息,告訴朱和昶,老楚王時日無多,藥石罔效,還是預備後事吧。

這對於朱和昶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

他是楚王的老來子,生母早逝,從小由老爹親自教養長大,老爹既當爹又當媽,父子感情深厚,尋常老百姓家的父子也沒有他們這麼黏糊。

老爹就是他的天。

有老爹在,朱和昶什麼都不怕。因為老爹疼他,誰也欺負不了他。

忽然有一天,這天要塌了。

老楚王把他叫到床榻前,氣若遊絲,費力抬起手拍拍他的臉,「我的寶兒啊……以後爹沒法看著你了。」

朱和昶跪在床前大哭。

老楚王看著他,目光憐愛,掙扎著坐起來,叮囑他要好好聽長史的話,府裡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能信,怎麼收服鐘家和楊家……

朱和昶一句都聽不進去,他抱著老楚王不撒手。

幾天之後,老楚王從昏睡中醒來,幽幽地歎口氣,輕撫兒子硬鑽進自己懷裡的腦袋。

「寶兒,爹還有一個心願……若是能夠瞧一瞧外邊的景致,爹死也安心了。」

老楚王終其一生蹦躂來蹦躂去,就想能夠蹦躂出湖廣去外面看一看,可惜王不見王,他活到這麼大的歲數,還是沒能如願。

浪蕩幾十年,他也就這麼一個奢望而已啊!

朱和昶心如刀絞,不想面對老爹病入膏肓的現實……可他還是立刻吩咐長史準備車駕。

他不能讓老爹含恨而逝。

就算巡按把他們抓了去,他也要完成老爹的心願!

父子倆趁著天黑出了武昌府,馬車裡鋪了幾層厚厚的絨毯,老楚王躺在錦繡堆裡,臉色煞白,目光裡卻帶了一點期冀。

他終於能踏出湖廣地界了!

太醫告訴朱和昶,老楚王神色奇異,只怕是迴光返照。

朱和昶面無表情,擦乾眼淚,抱著老爹,不停和老爹說話。

「爹,馬上就到了,你馬上就能出去了!」

老楚王神情熱切,帶了一絲多年夙願終於能實現的癲狂。

馬車如離弦的箭一般,跑得很快,但朱和昶還是嫌太慢了,不停催促侍衛。

風馳電掣,一路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從天黑跑到白天,又從白天跑到黑夜。

天慢慢亮了。

四野的景色越來越清晰,山光明媚,水色秀麗。

太陽快出來了。

「就看一眼……」老楚王枕著兒子的胳膊,喃喃道,「就讓我看一眼……」

這一路上,他神智渙散,嘴裡來來回回就念叨這幾個字。

四周忽然響起整齊的馬蹄踏響聲。

衛所的人察覺到他們出了武昌府,並且即將離開湖廣,千戶帶兵追來了。

朱和昶咬咬牙,不理會千戶在後面的警告,就算是獲罪於朝廷,剝奪世子之位,也要完成老爹的心願!

他們繼續往前跑,馬都開始吐白沫了。

馬車後面是追兵,馬車前面是漸漸浮起魚肚白的天空。

就快到了,只要踏出一步,一步就夠了。

老楚王要的不多。

他們還是被追兵攔下來了。

馬車重重地晃蕩一下,千戶在外面抱拳道:「王爺,請回吧。」

沒有皇上手諭,他絕不會放楚王離開湖廣一步,哪怕楚王奄奄一息,行將就木。

老楚王眼睛裡燃燒的火苗一點一點熄滅。

不論王府侍衛怎麼求情,千戶不為所動。

朱和昶渾身哆嗦,牙關咬得咯咯響,他爹都要死了,要死了啊!

為什麼就不能滿足他爹的心願!

他背起老楚王,下了馬車。

掃一眼千戶的屬下們手中對著自己的拉滿的弓、弩和閃著寒光的長刀,繼續往前走。

要嘛萬箭齊發射死他們父子,要嘛就得放他過去!

千戶為他身上凜然的氣勢所懾,竟退了幾步。

老楚王很重,朱和昶從來沒有背過人,背得很吃力。

都快把他壓趴下了。

他佝僂著腰,踉踉蹌蹌往前走。

「老爹,寶兒帶你去,寶兒帶你去……」

他沒想哭,眼淚還是不停往下掉,深一腳淺一腳朝著山外小道走。

對面也許是南直隸,也許是江西,他分不清。

就快到了。

一輪紅日從群山間探出腦袋,雲層湧動,罩下萬丈霞光。

青山碧水,籠了一層淡金色光輝。

他抬起頭,看背上的老楚王,「爹,到了!」

老楚王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雙手垂在兩邊,臉上神情平靜,像是睡著了。

老爹終究還是死在湖廣,至死未能踏出那一步。

一步而已。

那一刻,就如同被人摘膽剜心。

這世上最疼愛他的人死了。

……

回憶起老楚王臨終前的情形,朱和昶痛徹心扉,幾度哭得喘不過氣來。

老楚王逝世後,他渾渾噩噩,不知道該做什麼。

王府的事都由方長史主持,喪事也是方長史辦的。

老爹死去,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想見雲哥,可雲哥在京師,他在武昌府……

他整日待在王府裡,閉門謝客,對著老爹留下的東西,睹物思人。

忽然有一天,內閣大臣親筆所寫的書信送達王府,還有皇帝的遺詔。

皇帝駕崩了,太子、太孫也死了,大臣們經過商議,決定由他繼承皇位。

王府的人似乎並不吃驚,立刻忙亂起來。

方長史很能幹,一切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朱和昶原先沒有懷疑的,但是離京城越近,他越覺得古怪。

直到方長史拿出一封老爹寫給他的信,他終於確定:老爹是為了他死的!

老爹怕他被其他藩王所害,先下手為強,助他登基。

朱和昶說不下去了。

傅雲英也聽不下去了。

老楚王當然沒死,她之前還和老楚王通過信。

這一切,無非是老楚王磨礪兒子的手段。

先前瞞著朱和昶,是怕他露餡被人發覺。之後老楚王仍然不現身,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死刺激朱和昶,讓他明白權勢的重要性,同時看他在父親死後能不能自己成熟起來,收服王府的舊人。

老楚王冷靜起來倒也乾脆,就這麼放任朱和昶身邊的人欺瞞他。

也不怕揠苗助長。

朱和昶不懂世情,可以慢慢教,突然一刀把他心裡的牽絆全部砍掉,就不怕把他逼瘋了?

這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樣。

「小爺,楚王還在人世。」

傅雲英目光逡巡一周,小聲道。

朱和昶目瞪口呆,眼角還掛著淚珠,鼻尖通紅,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雲哥?是真的?」他如墜五里霧中,「你是不是在騙我?」

傅雲英朝他搖搖頭,「王爺真的還活著。」

老楚王一生逍遙,才捨不得死呢!不僅沒死,還頻頻通過信件往來支使她做這個做那個。他把人手全部交給她,那些幕僚都比她年長,有些人的年紀甚至可以當她的祖父,為了在幕僚們跟前立威,她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感覺自己幾個月內老了十幾歲。

她身上帶有老楚王的親筆信。

朱和昶大張的嘴巴還沒合上,雙手發顫,接過信,哆嗦著打開,看了幾眼。

他嗚咽了一聲,呆呆地坐著。

半晌後,他抱著信嚎啕大哭起來。

傅雲英沒說話,等他哭夠了,斟了杯涼茶遞給他。

朱和昶咕咚咕咚幾口喝完一大杯桂花熟水,抹乾淨嘴巴,用方言罵了一句。

傅雲英挑眉掃他一眼,他是楚王的兒子,罵楚王,順帶著也把自己罵進去了。

算了,用不著提醒他。

「我爹在哪兒?」

朱和昶死死抓住傅雲英,追問道。

傅雲英道:「過幾天你就能見到他,來的路上我見過他了。」

想到能見到父親,朱和昶激動起來,原來父親還沒死,還活著!

一瞬間,天藍水清,渾身舒坦。

雲哥絕不會騙他的。

他笑中帶淚,高興了一陣,肚子咕嚕咕嚕叫喚起來。

傅雲英安撫好他,揚聲叫吉祥進來伺候。

吉祥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衝進屋,聽傅雲英說朱和昶餓了要吃東西,喜不自勝,衝出去傳飯。

這些天朱和昶不見外人,不進飲食,隨身伺候的大小官員束手無策,又被方長史阻攔見不到朱和昶,想使法子也使不上,長籲短歎,愁容滿面。

終於盼來傅雲英,結果她也被小太監們攔著不許見朱和昶。

官員們灰心喪氣,覺得新君即位,恐怕還有不少波折。

沒想到這天下午,斯斯文文的傅大人竟然一怒之下,直接把小太監們給綁了!

不僅綁了小太監,還闖進小爺的屋子!

簡直是膽大包天啊!

果然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

眾人膽戰心驚,全都躲在一邊張望,有的完全是看熱鬧,大多數人還想著若是小爺暴怒要砍傅大人的腦袋,他們或許可以幫著說點好話求求情。

傅大人生得好看,又年輕有為,而且在民間名聲遠播,很得民心,就這麼砍了,多可惜!

等了半天,一個個等得心頭煩躁,屋裡終於傳出一點響動。

小太監被叫進去,不一會兒又出來了。

眾人迎上前,抓著吉祥問,「小爺怎麼說?」

「傅大人沒事吧?」

「要罷傅大人的官嗎?」

吉祥欣喜若狂,結巴起來:「殺……」

眾人齒寒心驚,小爺要殺了傅大人?

不行啊!殺了傅大人,京城一定會大亂的!

就在眾人急得直跺腳的時候,吉祥終於把話說完了:「殺……殺雞……給……給小爺……熬湯!」

眾人:……

好想揍這個小太監一頓。

大家虛驚一場,這才反應過來,一拍大腿,笑著道:「小爺想進食,這是好事啊!」

吉祥推開擋在身前的官員們,「起開起開,我得去灶間看著火候。」

小爺喜歡吃什麼,喜歡吃熬得多爛的羹湯,他瞭若指掌,這活計非得由他盯著不可!

眾人忙讓開一條路,看著他領著另外幾個小太監一溜煙往灶房跑去。

被傅雲英綁起來的太監罵罵咧咧,陰惻惻威脅看守他們的袁三,看到此番情景,對望一眼,偃旗息鼓不罵了。

眾人議論紛紛。

「還是傅大人有辦法。」

禮部侍郎歎息一聲,道。

他奉命迎新君入京,新君脾性柔和,倒不難相處,可畢竟是皇帝,稍微有個風吹草動,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就得頭疼。

大家有些納悶,傅雲原先是前太子的屬官,在東宮伺候過,怎麼新君也如此信賴他?

一人嗤笑一聲,道:「你們不知道?傅雲當年和小爺同窗讀書,一張桌子吃飯,一個院子住著,據說傅雲還救過小爺,感情能不好嗎?」

看一眼不遠處一臉兇神惡煞的袁三,壓低聲音,說了江城書院的事。

原來小爺曾經在江城書院求學,眾人恍然大悟。

傅雲是江城書院的學生,後來兼任助教,這些年他出版了不少書,每一本上面都會寫明是和江城書院哪些教授、學生共同撰寫,他不僅自己出書,還無償幫別人出版,現在江城書院儼然成為湖廣刊印圖書的中心。

湖廣的讀書人,都以自己的文章能夠被江城書院選中出版為傲。

誰的文章被挑中了,馬上就能揚名,身價倍漲。

那沒有文章被挑中的,即使考上舉人,也終究還是缺了點什麼。

江城書院和傅雲關係密切,書院的學生以後自然而然都是他的追隨者,這一點毋庸置疑。

小爺曾經在江城書院待過,那麼肯定也做過傅雲的學生。

難怪他們帶著遺詔抵達武昌府的那天,小爺第一句不是問登基的事,而是問他們認不認識傅雲,他在京城過得好不好。

眾人心中各有思量。

屋裡,朱和昶擦乾眼淚,心情一好,開始關心傅雲英,一邊抓起攢盒裡盛的一把桂花雲片糕吃,一邊問:「雲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傅雲英道:「我昨天就到了。」

朱和昶面露詫異之色,咽下食物,問:「那你怎麼不來見我?你不想我嗎?」

他問得很自然,覺得雲哥肯定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樣思念自己。

老爹和他說了,雲哥為了他擔了不少風險,在京師為他奔走,幫他說動王閣老、姚文達那些人,還幫他牽制住霍明錦!

那可是個難對付的人,殺人不眨眼,真是可憐雲哥了!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沒命的。

雲哥對自己真好。

「我幾次求見你,都被人攔下了。」

傅雲英道,輕描淡寫說了小太監阻攔他的事。

朱和昶待了一待,拉起傅雲英的手,道:「你別生我的氣,我看到那封信後,不想見人。他們不曉得你的身份,才會攔著你。我不曉得你在外面,如果我曉得,早就出去找你了!」

怕傅雲英不相信,他賭咒發誓,「我真的不曉得!你別生氣。」

傅雲英收回手,「我明白,是他們自作主張,我沒生氣。」

朱和昶盯著她看了好半晌,確定她真沒生氣,道:「他們欺負你,我馬上就把他們調到其他地方當差去!」

說著他歎口氣,「這些天我實在傷心,我活了這麼大,想要什麼有什麼,過得很滿足。如果這個皇位要拿老爹的命來換,有什麼意思?我差點就想打道回府了。」

傅雲英抬起眼簾。

朱和昶對著她一笑,「你別罵我……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要是走了,你們怎麼辦?」

當皇帝可不是玩笑,他雖然不愛操心,也明白皇帝一個人身系整個天下,一舉一動都得小心翼翼。雲哥他們都是要輔佐他的人,如果他撂下擔子跑了,雲哥豈不是要遭殃?

還有王府一大堆人,都得因為他的任性受苦。

而且如果老爹真的用自己的性命換帝位……那他就更不能跑了,為了老爹,他也得咬牙撐下去。

傅雲英沒說話,楚王要是知道朱和昶想得這麼明白,說不定就不會躲起來不見他。

不一會兒,吉祥把飯菜送了進來,送的是粥、面和幾樣小菜,他幾天沒正經吃飯,得先吃清淡的東西,雞湯太油膩,是預備晚上給他宵夜的。

朱和昶挪到隔間,要傅雲英陪他一起吃飯,拍拍自己身邊,「坐這兒,咱們好久沒見了。」

他覺得雲哥長高了,比以前還好看,眉眼精緻,乍一看比王府那些美姬還要美……不過這話不能說出口,不然他要生氣的。穿一身寬袍官服,官服有點大,襯得人愈加清瘦,不過氣色很好,眼睛還是那麼清亮有神。

聽說京裡好多做官的寫詩誇他人物風流,當官的時興攀比風度相貌,也有好多人給她哥哥寫詩。

傅雲英推辭不坐,讓吉祥給她搬張杌子過來。

朱和昶歎口氣,苦惱道:「我不愛你和我講規矩。」

他們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啊!一旦開始講究君臣有別,以後肯定會慢慢生分疏遠,直到有一天,他也和戲文裡的皇帝一樣,成為孤家寡人。

傅雲英不語,等奉菜的小太監退出去,才緩緩道:「我若帶頭不遵規矩,其他人也會開始怠慢小爺。」

朱和昶撇撇嘴巴,「這個你放心,我只是不愛管事而已,真敢怠慢我,我也不會輕饒。」

這句話不是他誇口,他畢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從不會說話起就懂得支使身邊的下人,那種上位者的頤指氣使是刻在骨子裡的,不會輕易被其他人轄制住,畢竟是皇家血脈。他想對誰好,就對誰好,容不得其他人插嘴。

傅雲英只得換一個理由說服他,「小爺待我太特別,其他人會嫉妒,然後不停向小爺進讒言,離間你我,或者不斷找我的錯處,群起而攻之,直到把我趕走為止。」

聽了這話,朱和昶皺眉,放下筷子想了想,點點頭,「對,今時不同往日,不得不防。」

他還沒站穩腳跟,沒法護住雲哥,萬一那些人因為嫉妒偷偷把雲哥害了,他上哪兒再找一個雲哥?

朱和昶輕易被說服了,傅雲英有點意外,她只是起了個話頭,之後還有其他理由,層層遞進,一定能說動他。

結果剛開了個頭對方就乖乖應了。

吃完飯,吉祥進來通報,方長史來了。

傅雲英抬起頭,吃茶的動作一頓。

朱和昶現在只想和傅雲英說話,問她這些年分別後的事情,至於老爹,等見了面再找他算帳!

他揮揮手,問吉祥:「長史有什麼事稟報?」

吉祥拱手道:「奴不知。」

朱和昶道:「要是事情不重要,明天再來罷。」

吉祥應喏,出去吩咐。

「等等。」

傅雲英叫住吉祥。

吉祥停了下來。

傅雲英望著朱和昶,問:「小爺預備如何處置那幾個小太監?」

朱和昶道:「他們犯了錯,便按著規矩打發他們去做苦差事罷。」

傅雲英站起身,道:「規矩如此,可他們口服,心裡未必肯服氣,該叫他們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朱和昶忙道:「都聽你的。」

袁三和侍衛們將五花大綁的小太監送進堂屋。

小太監們看到坐在榻上吃茶的朱和昶,痛哭流涕,不住求饒。

朱和昶面色平靜,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他不是懵懂不知事的小孩子,高興的時候願意和身邊的小太監開開玩笑,但是小太監們真的觸怒他,他也不會心軟。

小太監們見求饒沒用,眼珠一轉,轉而朝傅雲英磕頭,求她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他們這一回。

言語間把所有的太監都帶上了,逼傅雲英表態。

她如果不寬容,那就等於得罪所有太監。

朝臣們知道,太監不好惹,他們心眼比針尖還小,一旦得勢,比惡鬼還難纏。

傅雲英嘴角微翹。

東廠名存實亡,太監想借著新君即位的機會重現以往輝煌,只怕是白日做夢。

她慢慢道:「小爺,今天這些小太監攔著我,不過是因為我沒有奉承討好他們,沒有聽懂他們的暗示,給他們好處。」

朱和昶皺眉,怒道:「勒索賄賂,不能輕饒!」

小太監們臉色發白。

傅雲英接著說,「小爺,不止於此。今天他們敢攔著我,日後就敢攔著朝中大臣、內閣閣老,小爺處於深宮之中,身邊都是這些人伺候服侍,若他們聯合起來,堵塞言路,那朝臣們的諫言送不小爺跟前,小爺見不著外面的大臣,凡事只能由這些小太監轉達……」

說到這裡,她頓住不往下說了。

小太監們滿臉驚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血口噴人!

他們只是給這位不識時務的傅大人一點教訓而已,傅大人竟然編排出這些話來,暗示他們阻隔聖聽,架空皇上,甚而陰謀篡位,他們怎麼可能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

朱和昶聽得懂傅雲英的暗示,臉色沉了下來。

從內閣、六部到地方,職權清晰,層次分明,內閣大臣有批駁聖旨的權力,皇權受到掣肘。離了皇帝,大臣們也能處理好朝政,這導致君權旁落。

皇帝還是皇帝,可大臣們不聽話,皇帝也沒辦法。不僅沒辦法,還可能被大臣們罵得狗血噴頭。

不怕死的大臣前僕後繼。

於是皇帝轉而信任太監,把太監推出去和群臣狗咬狗,同時派錦衣衛監視群臣,平衡朝堂。

結果導致閹黨坐大,甚至閹人一度能左右君王廢立,還出過九千歲那樣的人物,堂堂內閣首輔,也得想方設法巴結太監。

後來閹黨被誅滅,朝堂仍然不太平。

就像一張桌子,陡然間被砍斷一根支柱,還怎麼站得穩?

閹黨可恨,但是他們是君王用來牽制群臣的手段,平衡被打亂,還是會生亂子。

權力重回內閣手中。

有的皇帝心胸寬廣,只要內閣大臣肯辦實事,樂意放權。

有的皇帝無所事事,整天沉醉溫柔鄉,不理朝政。

有的皇帝很有抱負,和大臣們鬥智鬥勇,今天扶持這個,明天打壓那個,把朝堂攪得天翻地覆,自己漁翁得利。

有的皇帝既不滿於自己被架空的現實,又沒什麼本事,和大臣離心,每天琢磨著怎麼砍大臣的腦袋,大臣們敢怒不敢言,愈加不認同君王,想方設法繼續架空君王,君臣關係越來越緊張……先帝就是如此,和群臣離心,他在位的時候,從來沒有和大臣們達成一致。

朱和昶認真考慮過自己的未來,他還年輕,就算一時之間被朝臣們架空,總還有慢慢收攬權力的機會,畢竟他是九五之尊。

而且他有自己的幫手,雲哥一定會輔佐他的。

但是他現在還沒有掌握實權,身邊的小太監就坐不住了,就像雲哥說的,今天他們仗著是他近身侍從勒索官員,以後野心越來越大,會不會像那位九千歲一樣,公然殘害皇子,把持朝政?

朱和昶越想越覺得後怕。

如果雲哥沒來,他還沒進京,就落一個偏聽偏信,要扶持閹党的名聲,朝中大臣會怎麼看他?

他冷靜下來,命左右侍衛將太監們拖出去杖打二十棍。

小太監們這會兒嚇得毛骨悚然,不敢求饒,聽見只是打二十棍,悄悄鬆口氣。

還以為小爺要砍他們的腦袋!

侍衛立刻把太監們拖到外邊空著的場院裡,剝了褲子開打。

傅雲英站在一邊監督。

官員們全都圍在一邊看熱鬧,這些天他們在小太監們面前吃了幾次虧,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文官和閹人勢不兩立,傅雲英出手教訓囂張跋扈的小太監,眾人看她的目光飽含激賞。

她面無表情,站在那兒,一句話不說,一個動作都沒有,也是俊逸過人,氣質出塵。

眾人心裡暗暗稱讚:不愧是丹映公子,果然風采過人!

小太監們趴在凳子上,欲哭無淚:重點錯了啊!

……

吉祥重回朱和昶身邊伺候。

朱和昶命所有太監前去觀看小太監們受刑。

太監們聽著小太監們那一聲聲淒厲的慘嚎聲,心頭惴惴。

以後看到傅大人,得繞遠點!絕不能落在傅大人手上!

吉祥出去看了幾眼,回屋告訴朱和昶外邊的情形,憂慮道:「爺,今天傅少爺得罪了小太監,方長史肯定不高興。」

朱和昶疑惑地問:「為什麼?」

吉祥小聲說:「那些人都是方長史撥到您身邊伺候的。」

打了他們,等於打了方長史的臉。方長史不敢記恨朱和昶,這筆仇,自然得落到傅雲英頭上。

朱和昶皺了皺眉。

他知道吉祥提起這個是故意的,想通過提醒他報答雲哥的恩情。

這事好辦,方長史年紀大了,而且最近經常越殂代皰插手其他事。朱和昶看在他是老爹舊人的份上才不和他計較,他要是真不老實,記恨雲哥,給他一個肥差,打發他回武昌府養老不就得了?

但以後這樣的事只會層出不窮。

雲哥一心一意為他著想,肯定還會不知不覺得罪其他人。

朱和昶見識過王府內院的姬妾們為了爭奪老爹的寵愛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事,有些女子使起手段來,陰毒無比,絕對不輸於男子。

這朝堂,和王府內院也有點像。

他信任雲哥,親近雲哥,雲哥毫無疑問會成為眾矢之的。

朱和昶自信自己不會因為別人的挑撥離間疏遠雲哥,雲哥救過他的命,不會害他的。

但事情無絕對,萬一哪天自己被騙了,突然犯傻了呢?

萬一雲哥也被別人欺騙,對他失望,不肯再輔佐他呢?

要不是教養好,朱和昶都要愁得抓耳撓腮了。

怎麼樣才能讓雲哥留在身邊,又不會被其他人看成眼中釘呢?

朱和昶靜靜思考。

……

二十棍打完以後,小太監們臉色蒼白,雙唇泛紫。

還得掙扎著爬起來,跪在地上謝恩。

周圍的太監不敢扶他們,臉上神情難辨是畏懼還是同情。

一眾官員嘖嘖幾聲,朝傅雲英拱手,以示敬佩。

這一打,看起來是教訓太監,其實是在警告新君身邊的舊人,方長史之流,這會兒肯定恨得牙癢癢。

傅雲英轉身往回走,有人拍一下她的肩膀,笑著道:「雲哥!」

聲音輕佻,動作也輕佻。

她腳步一頓,回頭看一眼。

周天祿掛著一臉討好的笑容,朝她作揖,「以後得托你照應了。」

周尚書當真是神通廣大,竟然把孫子塞進迎接新君的隊伍裡了,有這份功勞,回去肯定能想辦法撈個官。

要說周尚書對孫子這麼關愛,其實心狠起來也是個俐落乾脆的人。得知軍中大將都擁護霍明錦的時候,他立馬派人將病妻送回鄉,讓病妻和小兒子團圓,一個月後病妻亡故,他的小兒子也因為酒醉不慎跌入水中,受驚而死。

生怕霍明錦遷怒,周尚書直接歸還兵權,上疏致仕了。

周家很低調,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周天祿天生是個吊兒郎當的性子,看到傅雲英,情不自禁就過來找她搭話。

「閹人心眼小,你得罪幾個小太監,其他人也會對你懷恨在心,你是不是太莽撞了?」

他小聲提醒傅雲英。

傅雲英淡淡一笑。

官場上,一定得站穩立場,並且不能隨便動搖,三心兩意,會被人不齒。

如果只是想保命,可以立場模糊。

但想要爬到更高的位子,必須一開始就明確自己的準則。

不然,永遠只是其他人的附庸。

以她和朱和昶的關係,她不可能當一個心無旁騖的純臣。

那便,做一個權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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