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昶來了。
長廊另一頭傳來小內官尖而高的嗓音, 齊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雖然是微服出宮, 但朱和昶畢竟是一國之君, 身邊帶了不少隨從。
一行人走到廊簷底下了。
喬嘉在屏風外面催促。
霍明錦一眨不眨地看著傅雲英,冷冷道:「讓他等著。」
喬嘉噎了一下, 讓堂堂君王在外面等著?
饒是大逆不道, 但這話從二爺口中說出來,喬嘉不敢勸,應喏出去, 攔下朱和昶。
當然不會說霍明錦不許他進,掩飾道:「傅大人病中衣衫不整, 恐御前失儀,請陛下移駕正堂。」
內官手裡提了玻璃繡球燈, 照得朱和昶一張臉紅彤彤的。
他皺眉瞪一眼一個要出聲斥責喬嘉的小內官, 溫和道:「朕是訪友而來,用不著講究這些,他病著,就別折騰了。」
喬嘉垂眸不語。
朱和昶想了想,雲哥脾氣其實還挺大的, 又在病中, 得多體諒他, 別鬧得他生病還和自己置氣,生病的人最不能生氣了,便道:「朕等著就是了,他不用去正堂。讓他慢著收拾, 朕看看他的園子,過會兒再來。」
雲哥愛講究。炎熱的酷暑天,書院的學子光著膀子在樹下納涼。夜裡暑熱難耐,直接在外面廊上鋪竹席睡覺。早晨醒來,一眼望去,廊上躺著的全是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年郎。只有雲哥從來都是寬袍大袖,穿得齊齊整整。大冬天滴水成冰,她隔兩天就洗頭擦身,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等他收拾好,得有一會兒。
喬嘉沒料到皇帝這麼好說話,眼看著朱和昶轉身走了。
周圍的內官面面相覷了一瞬,忙拔步跟上去。
裡屋,聽不見外面說話的聲音,但能看到由遠及近的燈火,透過槅扇,將明間映得亮堂。
不一會兒,那燈火又遠去了,外面安靜下來。
沉沉的夜色中,霍明錦目光銳利,似兩簇燃燒的火苗。
傅雲英扭頭看一眼高幾上搖曳的燭光,反問:「你覺得我不高興?」
霍明錦望著她,不說話。濃眉星眸,燭光中刀鐫斧刻的五官愈加英俊,和平時的淩厲英武相比,多了一種柔和的感覺。
傅雲英笑了笑,對上他沉默凝視的眼神,抬手摸他的下巴,胡茬刮去了,摸起來還是有點粗礪。
「明錦哥,你在想什麼?」
連那條密道都默許他挖通,沒讓他封起來,他為什麼還問這個?
霍明錦眸光微動,按住她摸自己的手,托在掌心上,側頭吻蔥根般的指尖。
這樣就夠了。
他逐根吻她的手指,鬆開手,俯身幫她理衣襟。
傅雲英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側臉,覺得他的神色並沒有緩和,反而更鋒利了。
他要退開的時候,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
這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等霍明錦停下來,帶著疑問的視線落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
手指底下是他緊繃的肌肉,他果然不高興,身體是僵硬的。
她問:「你怎麼了?」
霍明錦雙目直直地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問:「雲英,難受的時候……你想起的人是誰?」
傅雲英一怔。
宮宴上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她第一個想起的人是傅雲章,因為他當時就在附近。
「有想過我嗎?」
霍明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直視自己,輕聲問。
傅雲英抿緊唇。
「我明白。」霍明錦用指腹輕輕摩挲她嬌軟的唇,聲音低沉,「你不喜歡太依賴別人,出了事,誰離你最近,你自然會頭一個想起誰。」
他不在她身邊,她當然不會第一個想起他。這樣才理智冷靜,她需要解決眼前的問題,而不是浪費時間想他。
「後來呢?你想到找我幫忙了嗎?」
他低聲追問。
傅雲英抬起眼簾,看他一眼,被他炙熱而又深沉的眼神看得心中微微悸動,垂眸,目光投向別的地方。
她想了……不過想的不是找他求助。
霍明錦眼底劃過一抹不易覺察的陰沉之色,臉上卻仍然帶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無妨,這說明我做的還不夠……以後一定要想起我。」
他嘴角微翹,湊近和她額頭相貼,呼吸纏繞在一起,緩緩道:
「你不想嫁人,也沒什麼,成親只是儀式而已。」
若她怕那一身嫁衣的話,不穿便是。
但是他還是不會放棄的,就如同當初對她說過的話,所有激烈洶湧的情緒都沉在心底,給她看到的是溫柔的表像。
怕克制不住,把她嚇著了。
霍明錦收斂心思,低頭吻她的眉心,聲音暗啞:「你不喜歡成親,那便不必辦了,不過我仍然要做你的丈夫,雲英,你在我面前,我沒法放手……你應允過,想要我。」
傅雲英顫了一下。
霍明錦的吻輕而淡。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燭火晃動,霍明錦已經離開了。
她在靜謐的昏暗中靜坐了半晌,紊亂的心跳漸漸平緩下來。
霍明錦是什麼意思?
她來不及多想,吉祥在外面叩門,「大人,可好了?」
黑燈瞎火的,朱和昶逛了一遍傅家的園子,什麼都看不見,還差點摔著,又轉回來了。
房裡點起為過年預備的大紅蠟燭,朱和昶走進屋,看傅雲英要起身,忙幾步上前按住她,「別動,不然朕剛剛的園子不是白逛了?」
說完還舉起袖子給她看自己弄髒的袍角,「差點摔進池子裡去了,你的園子比其他人家的雅致,看起來小,有山有水,別有洞天。」
吉祥機靈,搬來大圈椅請朱和昶坐下。
傅雲英仍然朝朱和昶行禮,「皇上怎麼深夜造訪?」
朱和昶嘿嘿一笑,擺手讓其他內官退下去,只留下吉祥在一旁伺候。
「朕今天去拜訪姚閣老,回宮的路上特意拐過來看你。你放心,明天大臣們只會說朕探望姚閣老的事,不會針對你。」
天氣一冷,姚文達那把老骨頭就受不住了,臥病在床,已有五天沒去文華殿講經。
朱和昶白天去探望姚文達,噓寒問暖,十分體貼。
姚文達感動得痛哭流涕。他雖然年紀大,其實有時候很天真,從他屢次當眾得罪沈介溪、用感情去打動說服崔南軒就能窺見一二。
朱和昶拿出以前應付老楚王的手段關心姚文達,姚文達心潮澎湃,覺得新君仁厚友愛,雖然沒有經過系統全面的儲君教育,但心系百姓,尊重朝臣,謙虛大度,假以時日,在大臣們的輔佐下,一定能成為一位明君。
姚文達忠君,如果他對朱和昶死心塌地,那以後王閣老那一派就更好對付了。
傅雲英點點頭,難怪朱和昶微服出行,卻穿一身玄色織金盤龍常服,姚閣老是他老師,為示鄭重,他自然得穿常服,不能為低調而隨隨便便穿家常衣裳。
「你可好些了?」
朱和昶讓吉祥擎著燈往床邊照一照,細看她的臉色,關切問道。
傅雲英垂目答:「好多了,勞皇上掛念。」
朱和昶抿嘴淡笑,「朕帶了些東西送你,讓你的管家收到庫房去了。吃的用的穿的都有,你還有什麼缺的,只管告訴朕。」
傅雲英謝賞,朱和昶這人送禮出手闊綽,恨不能一車車叫人往傅家拉,羊肉、牛肉那更是直接送一群待宰的活畜,她已經麻木,不知道這一次禮單子寫滿了幾張紙。
「別和朕客氣。朕以前就不缺什麼,現在更不缺了。」
朱和昶笑了笑,眼神示意吉祥。
「把東西拿上來。」
吉祥答應一聲,飛快走出去,不一會兒,他捧著一隻小竹笸籮進來,笸籮裡裝了十幾隻橘子,橘皮顏色青黃,只有五六歲孩童拳頭大小。
朱和昶拿起一枚橘子,剝開橘皮,撕開的橘皮間有汁水溢出,一股若有若無的酸香。
吉祥忙道:「萬歲爺,這汁進了指甲裡又辣又疼,奴來剝。」
朱和昶搖搖頭,「你退下吧。」
吉祥應是,躬身退到屏風後面。
他現在對朱和昶的態度和以前伺候世子爺不一樣,更畏懼恭敬,絲毫不敢放鬆。
傅雲英看著那些大小不一,橘皮乾癟,絕不應該出現在宮中的橘子,心中一動。
朱和昶朝她微笑,「你看出來了?這是江城書院的橘子,剛送到京城。」
那一片橘林,就在通往藏經閣的路上,傅雲英每天都要經過。
那年秋天,朱和昶看到枝頭掛滿金橘,非要下人摘幾個給他嘗嘗。
她告訴他那些橘子味酸,他還是堅持要嘗,結果一連吃了好幾個都又苦又酸,臉皺成一團,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幾年,朱和昶還是要嘗一嘗橘子到底酸不酸。
「不試一下,怎麼知道呢?也許今年有不酸的橘子?」
結果他年年被酸倒牙,還是年年要吃橘子。
傅雲英回憶的時候,朱和昶已經剝好一隻橘子。他將橘子一分為二,自己拿一半,另一半遞給傅雲英。
還好是橘子,這要是桃子,那就說不清了。
傅雲英漫不經心地想,沒接橘子。
她倒是不擔心其他,因為朱和昶跟他老爹一樣風流,愛華服美食,好嬌軟美婢,長得漂亮的他都喜歡,但不會長情。
他對孔皇后和其他四位嬪妃都很好,並不專寵哪一個,知道皇后身份不同,對皇后更為尊重一點。皇帝雨露均沾,幾個後妃年紀小,暫時都還算安分。
年輕君王風流而不浪蕩,後宮安寧,朝臣們放下心來,就怕皇帝和先帝一樣專寵哪一位後妃,攪得後宮天天腥風血雨。
朱和昶站起來,坐在床沿,把一半橘子塞到傅雲英手心裡,「其實那一片橘林,還是有甜橘的,只是少罷了。」
傅雲英低頭,看著手裡的橘子,一瓣瓣分明。
「您怎麼確定這幾隻橘子是甜的?」
他總不會派人一個個嘗吧?
朱和昶撕開一瓣橘子,塞到嘴裡,咀嚼了片刻,笑著道:「這個是甜的。」
怕傅雲英不信,他又低頭撕開一半,要喂她,「你嘗嘗。」
傅雲英躲開,「皇上深夜來訪,就是為了讓微臣吃橘子?」
朱和昶哈哈笑,把那一瓣被她嫌棄的橘子扔到自己嘴中。
「雲哥,朕現在是皇帝,就算那一片橘林結的橘子都是酸的,朕下令,總有能人可以讓橘樹長出甜的橘子來。」
傅雲英不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朱和昶收起笑容,正色道:「總有人說當皇帝一定是孤家寡人,君王必須做好六親不認的準備,誰都不能真正信任,得時刻保持警惕之心,否則滿盤皆輸。」
他一哂,接著說,「但真的是那樣嗎?當皇帝就必須高處不勝寒?不能有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皇帝倚重寵信的大臣就注定不能善終?」
燭火靜靜燃燒,燭淚順著燭臺往下流淌,似凝結的紅色瀑布。
朱和昶握住傅雲英的手,「雲哥,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我們是好兄弟。從前有一位長平侯,自小和景宗一同長大,一生互為摯友,景宗即位後,長平侯任指揮使,榮寵一生,獲封三公三孤,逝世後,其家族還顯耀了幾十年。我不敢和景宗比文治武功,唯有這一點可以向你保證,我會和景宗信任長平侯一樣信任你。你無須兢兢業業非要做一個完美無缺的賢臣,人無完人,你只需盡到本分就夠了,其實你貪玩一點也沒什麼,只要你不犯下謀反那樣的大錯,我保你一生榮華富貴。」
其實就算雲哥哪天想不開謀反了,朱和昶覺得自己也不忍心殺他,只能把他關起來。
雲哥救過自己的命呢!
朱和昶說的是保,仿佛態度是居高臨下的,但傅雲英聽得懂他話裡的意思。
他並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和她說這些,而是以兄弟、朋友的口吻。
就像書院的學子平時開玩笑,「苟富貴,勿相忘,我發達了,一定罩著你」的那種天真意氣。
「我會努力和老先生們學怎麼處理政事,爭取當一個好皇帝。」朱和昶抬頭,望著傅雲英,含笑道,「不過我還是我,和以前一樣,偶爾想偷懶,想任性,當皇帝不代表我就變成另一個人了,我只是個平凡人。」
他眼中笑意閃爍,「雲哥,你願意做我的長平侯嗎?」
輕飄飄的語氣,卻字字擲地有聲。
朱和昶幼時吃過苦頭,王府裡長大的世子,免不了驕縱,但又比別人多一分灑脫。
他隨遇而安,沒有特別強烈的野心,盡己所能、無愧於心就夠了。
有些皇帝會被御史氣得嘔血。朱和昶不會,不是他心胸寬廣,而是他不在乎。
這一番話,都是他的心裡話。
雖然聽起來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但句句都是發自肺腑。
他赤誠以待。
可傅雲英卻向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她心裡五味雜陳。
但她現在不會貿然說出自己的秘密。
見她不吭聲,朱和昶搖搖她的手,撒嬌似的,對她發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說到做到,真的!我要是哪天犯渾了,你罵我,打我都成!」
就算以後這份兄弟情義會變,至少現在他確實是真心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
朱和昶立即心花怒放,眉開眼笑起來——雲哥這人內斂,心裡的話不喜歡說出口,他笑一下,意思就是答應了。
他站起身,在胸前摸索了一陣,找出一份帛書,「你看,我都寫下來了,以後我要是得意忘形,你可以拿著這個來罵我。」
帛書展開來,上面是朱和昶親筆寫下的一份密旨,蓋了璽印和他的私印。
密旨所寫,和當年開國功臣們得到的丹書鐵劵差不多,上面寫朱和昶和她情同兄弟,她曾救過他的命,於社稷有功,將來如果她犯下什麼大錯,危及性命,可憑藉這份密旨脫罪。
竟然沒有限制次數。
丹書鐵劵可不是什麼吉利的東西,這份密旨也是。
雖然是朱和昶親筆寫的,但是如果哪天他反悔了,非要取她的性命,誰敢質疑?
可他認認真真寫了,還煞有其事當成護身符一樣巴巴地捧給她看。
傅雲英很難不觸動。
感動之餘,更添憂慮,以真心換真心,若將來朱和昶發現她的真實身份……
霍明錦肯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但是在她看來,真到了兜不住的那天,她應該親口告訴朱和昶、袁三真相。
幸好老楚王還在世,她已經想好那一天來臨時怎麼和朱和昶坦白。
朱和昶連聲催促傅雲英,要她把帛書收好。
想起她病著,不宜走動,又道:「你先放在枕頭底下好了。」
接著問起正事,「那晚你吃醉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傅雲英抬眼看他。
朱和昶道:「你別瞞著我,我身邊的人不一定都聽話老實,宮裡那麼多內侍、宮女,總有不長眼的。」
還有宮女試圖刺殺皇帝的。偌大的紫禁城,能讓朱和昶信任的宮人不多。
傅雲英斟酌了幾息,告訴他霍明錦和傅雲章的懷疑,司禮監裡面肯定有想害她的人,只是暫時還沒查出幕後之人是誰。
朱和昶沉吟片刻,臉色微沉,「這也不難,我本來就有裁抑司禮監的打算,等吉祥把消息放出去,司禮監亂起來,那些人定會露出馬腳。」
傅雲英道:「裁抑司禮監和改革匠籍制度一樣,得徐徐圖之。」
內閣大臣將自己的建議寫在紙上附於奏章中,稱為票擬。皇帝以朱筆在上面寫下批示,為批紅、朱批。
宮中司禮監太監原先不識字,沒什麼文化,後來的都通文墨,並且有幾任太監飽讀詩書,才學不輸朝中大臣。皇帝每天隻親批部分奏章,其他的奏摺由司禮監掌印、秉筆代批。有些皇帝沉湎享樂,不理朝政,乾脆由太監代行批紅之權,太監得以獨攬大權。
司禮監掌印、秉筆太監位高權重,一度可以和內閣首輔叫板,把文官們貶謫的貶謫,砍頭的砍頭,權勢滔天。
文官們,尤其是江南士大夫們對閹黨恨之入骨,認為閹黨作亂,蒙蔽聖聽。
其實太監批紅的權力是皇帝給的,皇帝只是利用太監來監督壓制內閣罷了。
所以裁抑司禮監不能一刀子砍下去,得一步一步削弱他們,還得想好怎麼處理好皇權和內閣大臣之間的矛盾,維持平衡。
不然前腳把太監管服帖了,後腳大臣就會冒頭架空皇帝。
朱和昶明白做事不能太急,淺笑著說:「我好歹上了這麼多天學,知道分寸。」
談了會兒正事,他起身,「擾了你半天,你早些休息,別急著回衙署,先把身體養好了。」
傅雲英目送他出去。
門外又是一片響動,燈籠都靠攏過來,窗前一片朦朧淡黃火光。
她低頭看著手裡半個橘子,撕下一瓣放進口中。
還真是甜的。
她不由得佩服朱和昶,堅持不懈,竟然真讓他找到了。
屏風外面響起腳步聲,喬嘉走進來,問她有什麼吩咐。
她放下橘子,問:「二爺呢?」
以前不管誰來看她,霍明錦都不會回避,頂多到隔間坐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
今天卻主動避開了。
喬嘉答:「二爺回府去了。」
傅雲英還有話沒說完,不過霍明錦已經走了,夜已深,明天再說也是一樣的。
但想到霍明錦方才的樣子,她心中隱隱不安,道:「我有事和二爺說,請他過來一趟。」
喬嘉應喏,出去了。
半盞茶的工夫後,他折返回來,道:「公子,二爺不在府中,聽說兵部那邊出了點狀況,他被人請走了,不知幾時回來。」
傅雲英只得罷了。
「等二爺回府,請他務必過來。」
她想了想,加一句,「告訴他我想見他。」
喬嘉答應下來。
……
從傅家出來,朱和昶站在臺階上,掃一眼跟隨自己出宮的隨從。
他身軀高大,因為小時候多病,膚色一直偏蒼白,舉止風流,相貌堂堂,玄色袍角在夜風中飛揚。
內官們伺候他這麼些天,漸漸摸清他的脾氣,知道他這是動怒了,惴惴不安,屏氣凝神,不敢稍動。
皇上雖然寬以待人,但畢竟是天子,天子之怒,一般人承受不住。
吉祥跟隨朱和昶日子最久,見他冷冷瞥一眼剛才在傅家內院表現傲慢的小內侍,明白過來,給旁邊的侍衛使眼色。
侍衛會意,拉走小內侍。
小內侍一頭霧水,還沒回宮,就被帶走了。
朱和昶一言不發,步下臺階,坐進早就侯在門外的馬車裡。
吉祥一聲清唱,鑾駕起行。
其他內官心有餘悸,紛紛抹汗,跟在馬車後面,小聲問吉祥:「好端端的,萬歲爺怎麼生氣了?」
有機靈的內官看出點意思來,眼珠一轉,試探著問:「莫不是因為林高對傅大人不敬,所以萬歲爺不高興?」
吉祥抿嘴一笑,甩甩拂塵,慢條斯理道:「這對傅大人不敬,只是一條。皇上是天子,皇上愛和誰親近,就和誰親近,喜歡用誰,就用誰,還輪不著我們這些閹人來指手畫腳。明知皇上信重傅大人,還不敬傅大人,這不是自己找死麼?」
內官們若有所思。
馬車駛入宮門之中。
乾清宮燒毀的南廡還在整修,走過廣場的時候,能聞到新鮮而濃烈的木料香味。
內官們手執宮燈,照出地上刻有格紋的地磚紋路。
朱和昶拾級而上,風吹衣袂飄飄。
吉祥小心翼翼和他說笑,提起傅雲英,飛快撩起眼皮偷偷看他一眼,笑道:「皇上待傅大人真好。」
知道傅大人病了,皇上特意派人回武昌府,搜羅了一大堆鄉土之物,快馬送回京師,自己看都沒看,全都讓人送到傅家去了。
至於人參鹿茸燕窩什麼的,那更是如流水一般賜給傅大人,別說是養病,就是當飯吃,傅大人一輩子都吃不完!
黑暗中,朱和昶笑了一笑。
臺階高聳,他回望宮城南邊的方向,一雙眸子閃閃發亮。
「雲哥待我也好。」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生病的時候,雲哥過來看他。
雲哥不愛和人親近,平時他想方設法討好雲哥,雲哥不冷不熱。
但是看到他生病了,雲哥真的擔心他,容忍他的不著調,他故意靠到雲哥身上,雲哥沒有推開他,扶著他在房裡走路。
他很高興。
雲哥卻只是老實說一句:「你病了,得對你好一點。」
雖然是打擊他的話,但這才是雲哥。
事後老楚王哈哈大笑,無情嘲笑他,「雲哥只是同情你!寶兒,還是老爹對你好。」
到如今還記得雲哥和老爹坐在一起說話,一本正經,倒像是平輩人。
但說到不苟言笑,雲哥比老爹還穩重。
雲哥彆扭,自己當然只好熱情一點,不然雲哥怎麼會成為自己的好兄弟?
朱和昶失笑了片刻。
吉祥一雙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寫滿精明。
看來皇上雖然因為登基而有所變化,越來越威嚴,但和傅大人的情誼依舊,傅大人對自己有恩,幫自己洗刷冤屈,重回皇上身邊,不管從私情還是以後的前途來說,以後見到傅大人,一定得小心伺候!
……
次日開始,傅雲英分批接見自己的幕僚。
她詢問哪些人熟知朝廷律法,有三人稱自己略通一點。
「有事勞先生們去辦。」
她示意王大郎把幾本曾經流行於市井的小說拿出來。
眾人傳看那幾本小說,問:「可是這幾本小說有什麼不妥之處?」
傅雲英淡淡一笑,道:「並無不妥,只是想請先生們照著這幾本小說寫幾本斷案的書。」
包公案之類的小說曾十分流行,那段時間天南海北寫小說的人都想方設法搜集各地轟動一時的案子,假託包公之名,寫成小說,賣得非常好。
後來有人投機取巧,乾脆找來官府判案的文書,從整個審案的過程到最後的判詞、判罰,全部一字不漏照抄下來,也十分暢銷。
寫書對幕僚們來說不算難,不過他們不明白傅雲英的目的。
「民間百姓,尤其是內宅婦人和不識字的人,不通律法,常常被欺瞞勒索。先生們便以幾樁常見的案例為素材,將訴訟過程詳細寫出來,寫得越通俗易懂約好。」
幕僚們心思靈活,不必傅雲英多解釋,只聽她說到這裡,心中雪亮。
平民大多不識字,不通律法,大多數人還以為告狀只要到衙門前擊鼓就行。大人是想用市井百姓最喜愛的小說來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們,讓他們學一點基本的律法常識。
這倒是造福於百姓的好事,只是做了短時間之內並不會有什麼效果,而且沒人會因此感激大人。
吃力不討好,大人為什麼還要去做?
傅雲英不必和幕僚解釋自己的想法,只需要吩咐下去就行。
她還道:「書寫成之後,編成曲子,教會戲班子,讓他們四處傳唱,尤其是要到各地鄉間傳唱。所有費用,都記在賬上,按老規矩,各有獎賞。」
幕僚們應喏。
可別小瞧戲班子,他們四處漂泊,雖然唱詞粗俗不堪,上不得檯面,但經他們傳唱的歌謠,朗朗上口,內容直接,很快就能傳遍大江南北。當年太、祖皇帝也曾利用戲班子傳唱自己的事蹟,藉以收買人心。
……
見過幕僚,陸陸續續處理了一些雜事,喬嘉回來稟報,霍明錦還沒回來。
傅雲英皺了皺眉。
接下來兩天,她都沒見到霍明錦。
他不是出府去了,就是正在和屬下議事,再要嘛去大營巡視,總之就是沒空來見她。
她不動聲色。
這晚,傅雲章下衙回來,叫蓮殼過來請她過去。
外面是陰天,在刮雪籽,敲在瓦片上,叮叮噹當響。柳條狂舞,水潭卷起細小的浪花。
她披了件大絨氅衣,手裡揣著個銅手爐,穿過回廊,走進傅雲章的院子。
傅雲章房裡燒了火盆,四面窗戶緊閉,唯有通向梢間那一面槅扇開了半邊,書房暖融融的。
案前設爐瓶三事,爐內並未焚香塊,一瓶臘梅花枝正吐出陣陣淡香。
傅雲章坐在書桌前伏案書寫,背影如青鬆。
傅雲英走進去,熟門熟路,斟了杯茶遞給他。
聽到聲音,傅雲章抬起頭,朝她微笑,接過茶杯。
「有東西給你看。」
他道,翻出一份草稿給她看。
傅雲英低頭細看,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詫異。
這是一封請封的摺子。
按理來說,傅雲章高中探花的時候,可以為寡母陳老太太請封誥命,但他當時並沒有。
屋外風聲瑟瑟,屋裡,溫暖如春,茶香嫋嫋,花香顯得更加清雅。
傅雲章停下筆,望著糊了厚厚綿紙的南窗,窗外竹影搖動,輕聲問:
「雲英,你覺得我對我娘好嗎?」
這是幾年來,傅雲章頭一次對她提起陳老太太。
傅雲英道:「二哥,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傅雲章笑了笑,扭頭看她。
她神情認真。
「不,其實我做得一點都不好。」
傅雲章拉她的手,她握著暖爐,掌心暖和,手指頭也軟乎乎的,仿佛人也是柔軟的。
「那時我年輕,少年意氣,沒有人理解我,關懷我,他們只在乎我的學業……其實如果我冷靜一點,理智一點,就不該用我自己的人生和我娘賭氣。」
他歎了口氣,回想自己灰暗的過去,神色怔忪。
無數個寒冷的冬天,他起早去上學,那時候傅家住的東大街和縣城沒有修橋,他走很遠的路,搭渡船過河,一個人坐在四面漏風的船艙裡,聽外面槳聲欸乃,船夫表情麻木,河面上氤氳著濕漉漉的水汽。
那就是他的童年了,日復一日,壓抑而單調。
雖然冷,但他喜歡坐船,因為在河面上隨著水浪顛簸起伏的那麼短短一段路,是他一天當中唯一能放下肩頭重擔,隨心所欲開小差的時候。
船艙裡一股刺鼻的魚腥味,他一點都不討厭,好像在想心事,又好像什麼都不想,沒人管他,他可以偷偷放鬆一下。
再後來,他和英姐一起去揚州,他們當真是去玩的,在船上看書聯句,討論誰的文章寫得好,哪幾句尤其寫得妙。看船家捕魚,用岸邊從挑擔農人手中買來的菜蔬做新鮮的飯蔬,一桌菜,一大半都是煎魚,再要嘛是魚湯。船停靠在渡口,他們就去縣城裡玩,遊覽名勝古跡,探訪各地繁華街市,買一大堆精緻而沒有用的小玩意,回到船上,一起伏案將所見所聞寫下來或者畫下來,比較各地老百姓不同的衣著打扮和方言習慣。
沉默良久後,傅雲章唇邊漸漸浮起一絲笑,手指拂過那份草擬的摺子,「奏疏遞上去了,朝廷也批了,鳳冠霞帔,誥命,我娘一生最在乎最想要的東西,我幫她拿到了。」
他抬起頭,握緊傅雲英的手,「從此,我欠我娘的東西還清了……」
此生,他應該不會再回黃州縣。
母親不在乎他快樂還是不快樂,所盼望的,只有他能不能為她請封誥命。
盤踞他心頭的心結,早就該解開了。
母親要誥命,他為她請封,母親要財富,他留給她足可以讓她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家財,那些下人忠心耿耿,會好好奉承照顧她。
但他這個兒子,不會再和母親見面。
「我早該這麼做了。」
傅雲章站起來,望著傅雲英,淡笑著道,「因為我現在不是孤獨的,你是我的親人。」
他眼神溫和,溫柔注視著她,如潺潺的水波。
傅雲英眼眶有些發熱,回握他的手,他指節突出,手心是涼的。
「你呢?」
傅雲章低聲問。
「嗯?」
她有些不解。
傅雲章雙眸望著她,「你的心結呢?」
傅雲英怔住了。
「我前幾天和霍明錦說了些話。」傅雲章嘴角輕扯,鬆開她的手,笑得有些罕見的促狹,「我告訴他,他把你逼得太緊了,也許你們不該成親。我還說,你或許是出於報恩或者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才考慮和他在一起。」
傅雲英眉心微微一跳。
霍明錦的反常,是因為二哥?
傅雲章不笑了,深深看她一眼,「他可有決定放棄親事?」
她抿唇思索了片刻,搖搖頭。
霍明錦只說可以不辦婚事,但是還是想要她,而且不會放手……如果她沒聽錯的話,他是這個意思。
婚禮只是儀式,重要的是兩人決定攜手一起走下去。
「那他當真是戀慕著你……」
能做到甘願被她利用,真的很難得。
傅雲章聲音低沉了下去,「雲英,我說他逼你逼得太緊,其實不是,真正逼你的人,是你自己。」
傅雲英啞然。
「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像以前的我一樣。」
傅雲章抬手,像小時候那樣,捏她的臉頰。
「有什麼心結,都如實告訴霍明錦,我看他什麼都願意為你做,他會理解你的。」
傅雲英卻搖了搖頭。
「二哥,我沒有心結,真的。我只是……」
她停頓了片刻,忽然笑了。
這一笑,璀璨如星光。
她道:「我知道該做什麼。」
傅雲章看她幾眼,也笑了。
她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是自己多慮了。
「我故意和他說那樣的話,你好好和他解釋清楚,別忘了。」
他以後會親口和霍明錦解釋清楚這麼說的緣由,不過肯定沒有她的話管用。
她點點頭。
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門口,傅雲章坐回椅子上,靠著椅背,姿態懶散隨意。
看來,家裡真的要辦喜事了。
雖然不能大辦,至少也得禮數齊全,不能讓她受委屈。
……
翌日,傅雲英再次讓喬嘉去請霍明錦。
喬嘉去了,回來時道:「公子,二爺不在府上。」
傅雲英搖頭失笑,回房忙自己的事。
趙弼還在為副指揮使一案焦頭爛額,因為牽扯到幾個世家,督察院又插了一腳,關係錯綜複雜,不好結案。
官員敘複的事已經辦妥,論功行賞,她、傅雲章和臨時被抓來的齊仁都記了一功。
齊仁屬於半路撿漏,大理寺的人因此都為她不值,覺得她被佔便宜了。
她本人倒是沒什麼感覺,齊仁雖然接了她的差事,卻被眾人當成小人看待,其實還挺冤枉的。
忙到夜幕降臨,吃過飯,傅四老爺特意過來催促她,勸她早些休息。
她點頭答應,挪到臥房,吹燈躺下。
睡了一個時辰後,她醒了。
她披衣起身,擎著燭臺,走到博古架前。
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
這麼晚了,霍明錦應該回來了吧?
沒回來也不要緊,她在他房間等他,不信堵不到人。
她按著霍明錦那天教她的,扭開機關。
機括聲響起,博古架中間出現密道入口。
她走進去,裡頭空蕩蕩的,燭火照出的光像是被黑暗吸走了,只能看清自己腳下的皂靴。
不一會兒就被一堵木質的東西堵住去路,她找到凸起的地方,輕輕一扭。
前路洞開,眼前頓時亮堂起來。
她踏進去,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陳設淡雅的次間裡,屋中燈火昏暗,面前一道鑲嵌緙絲群芳祝壽圖落地大屏風遮掩。
屏風後面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道高大人影罩在屏風上。
機關開啟的聲音驚動裡頭的人,人影晃動了兩下。
傅雲英端著燭臺走過去,繞過屏風。
目光直直撞上一道明銳鋒利、幾乎讓她汗毛豎起的視線。
兩人都愣住了。
沉默幾息後,傅雲英回過神來,垂下眼簾。
屏風後面的人自然是霍明錦。
他靠在臥榻木欄上……這麼冷的天,外面還在落雪籽,竟然赤著上身,皮膚是深蜜色,昏暗的燈火映照下泛著淡淡的光澤,肌肉線條起伏,筋骨分明,胸背橫貫幾道明顯的傷疤,只穿了一件縐紗褲子,被子堆疊在角落裡,不知在做什麼。
她不是沒看過別的男人光膀子,不過眼前這場景和以前在書院不同。
她下意識退後幾步。
哐當一聲,霍明錦雙眸暗沉,光著腳下榻,幾步追上她,俯身,將她整個人抱起來。
包圍自己的壯實堅硬的身體是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