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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丫頭/老大是女郎 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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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羅青梅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08-26 19:48:01 来源:搜书1

荊襄巡撫傅雲是個女子!

隨著傅雲英鋃鐺入獄的消息, 這句話很快傳遍京師。

朝野內外, 一片譁然。

連頻頻傳回捷報的遼東戰事也沒人關心了, 上至閣老,下到販夫走卒, 家裡主事的老爺們, 內宅的夫人小娘子們,茶餘飯後,都在談論傅雲英入獄的事。

民間百姓議論紛紛, 每天自發聚集於大理寺外,為傅雲英求情。

花木蘭的故事本來就是本朝流傳開來的, 大部分老百姓沒讀過什麼書,不懂大道理, 喜歡聽這種傳奇故事, 現在這傳奇就在身邊,還是他們熟知的青天老爺傅大人,朝廷怎麼能殺了傅大人呢?

愛湊熱鬧是天性,京師民眾也不管傅雲英是怎麼當上巡撫的,反正他們不能看著傅大人被砍腦袋!

那些曾受過傅雲英恩惠的百姓乾脆拖家帶口趕到京師, 堵在各位大臣入宮上朝的必經之路上, 為她喊冤。

傅家書坊趁熱打鐵, 出售之前早就寫好刊印出來的小說,書中主角沒有明寫是誰,但大家都猜得到那名女欽差就是當朝傅大人。

書擺出來售賣的第一天,就宣佈售罄。

市井百姓, 甭管知不知道傅雲英,第二天一窩蜂湧到書坊,要求加印,他們要買書!

書坊趕緊加印,印多少賣多少,供不應求。

與此同時,湖廣、廣東、浙江,還有荊襄地區,也同時出售這幾冊描寫女欽差懲凶除惡的小說。

這本小說沒寫完,最後一冊正好寫到女欽差的身份被發現,朝中惡人趁機加害女欽差的部分。

看完小說後,老百姓們不幹了,這麼好的女欽差,怎麼能殺了呢?

當小說和現實重疊在一起,老百姓們熱情高漲,積極參與其中,仿佛自己也成了書中見義勇為、俠肝義膽的豪俠。

他們聯名上書,要求釋放傅雲英。

不能殺!

作為在那天宴席上頭一個反對傅雲英的閣老,姚文達的名聲傳得很廣,現在連三歲小兒都聽說他的名字,知道他是那個「欺負傅大人」的老頭子。

書中的惡人貪贓枉法、陷害忠良,看過書的人都非常痛恨那位惡人,姚文達很倒楣,被老百姓當成惡人看待了。

戲班子演楊家將,楊家人被潘家所害,老百姓看得義憤填膺,大罵潘家,然而事實上很多故事都是杜撰的。

老百姓分不清歷史和戲說,認為傅雲英就是楊家將、花木蘭,而姚文達就是潘仁美再世!

很快有人將姚文達住在哪兒宣揚開來,接下來幾天,每天有人提著爛菜葉、臭雞蛋去姚家門口,一邊咒駡姚文達,一邊扔爛菜葉。

姚文達出門的時候,那些等候多時的市井老婦人立即湧上前,「這個人是奸臣!他陷害傅大人!」

周圍的人舉起手裡的爛菜葉,往姚文達身上砸。

姚文達氣得跳腳。

有朱和昶在背後撐腰,書坊每天大膽賣書,到後來,還出錢請戲班子把小說改成戲本子,去往各地傳唱。

女欽差的故事,以星火燎原之勢,傳遍大江南北,家喻戶曉。

……

眼看事情越鬧越大,王閣老斟酌過後,這天散朝時沒有走,留下為傅雲英求情。

「她雖為女子,這幾年卻也做了不少事實,有功於社稷,望皇上寬宥她的過失。」

朱和昶不為所動,道:「既然眾卿不認可她為官,那便以冒籍之名賜死。」

王閣老知道以朱和昶對傅雲英的喜愛和重視,絕不會就這麼賜死她,之所以將她打入死牢,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但自己都求情了,皇上怎麼還不鬆口?

幾位閣老交換了一個眼色,退出暖閣。

汪玫最後一個走,道:「問過太監了,他們說皇上前天讓人打掃萬安宮宮室。」

聽了這話,王閣老和姚文達勃然變色。

乾清宮兩邊通交泰殿,交泰殿北面是皇后居住的坤甯宮。東西十二宮,以靠近乾清宮、位於東面為尊,萬安宮就處在西宮的東北方,是後宮中僅次於坤甯宮的第二宮。

先帝時,萬安宮的主人正是最為受寵的孫貴妃!

難道皇上賜死傅雲英是假,實則想暗度陳倉,將她接入後宮,冊為貴妃?

這還了得?!

汪玫小聲道:「以傅雲英的才智,她若為妃,孔皇后絕不是她的對手。」

王閣老和姚文達眉頭緊鎖。

別說孔皇后了,後宮諸妃,誰比得過傅雲英?她要是當了貴妃,不出幾年就能和當年的孫貴妃一樣逼死孔皇后,取而代之。

這還不算完,傅雲英混跡官場,眼界開闊,皇上屢次向她問策,她的野心恐怕不止於獨寵後宮……

說不定又是一個武曌啊!

皇上性情柔和,和當年的唐高宗何其相像!

而現在,東北收復失地,西南民亂平息,東南倭寇已除,繁榮富庶,欣欣向榮,國力蒸蒸日上,幾大政黨互相牽制,沒有一家獨大,朝堂平衡,皇上不再是那個根基淺薄的年少藩王,和唐高宗隱忍幾年後,借廢後之機一舉摧毀關隴貴族體系,終結幾百年的世家門閥獨攬朝政之象,打擊相權,鞏固皇權,扶持寒門庶族士子的局勢實在太像了!

王閣老回望白玉石階上巍峨聳立的乾清宮,長歎一口氣。

莫非皇上故意挑這個時機,拿傅雲英的身份當引子,以達到打擊內閣、收攏皇權的目的?

內閣牽制皇權,而能夠和內閣對著幹的司禮監已經被廢,皇上肯定不甘心就這麼讓內閣轄制,早晚會想辦法來打壓內閣的。

範維屏是皇上提拔的,他一定知道皇上在想什麼。

王閣老看著範維屏,目光銳利。

範維屏一臉茫然。

他什麼都不知道啊!

……

傅宅。

巷子裡人聲鼎沸,擠得水泄不通。

傅雲章歸家的馬車走了半個時辰,才終於一步一停、從洶湧的人流中蹭回家門。

進門前,他撩起簾子掃一眼小巷,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

男女老少,黃髮垂髫,有衣著體面的,也有穿打補丁破褂子的,個個神情激動。

蓮殼在一旁道:「爺,這都是給咱們家送東西的!」

他都打聽清楚了,這些天,各地趕來為傅雲英求情的老百姓進京以後,先去姚家那邊守著,等姚文達出門,砸他一身臭雞蛋。然後去上朝必經的幾條大路等著那些官老爺經過。再去大理寺送聯名求情書,順便逛到西城看戲班子唱女欽差的曲目,看完戲,將各自帶的土產送到傅家,再約同鄉的人一起回家。第二天再來。

如今,京師老百姓要是閒著沒事幹,就跟著那些各地趕來的民眾一起湊熱鬧。

京師一日遊蔚然成風,以至於車馬行的車把式看到來雇車的外地人就問:「您要去傅大人家,還是姚大人家?」

幫傅雲英求情,儼然成了一件時髦事,大家樂此不疲。

傅雲章面色平靜,一邊聽蓮殼述說,一邊走進花廳。

杜嘉貞、趙琪、袁三等人都在,已等候他多時。

「二哥。」

看他進來,所有人都站起來朝他拱手。

他擺了擺手,坐下,接過奉到手邊的茶喝一口,問杜嘉貞,「福建書坊那幾本書查封了沒有?」

杜嘉貞道:「已經查封了。」

傅雲章點點頭,道:「查出背後指使的人,再有一本那樣的書流傳出來,把所有售賣的書肆都封了。」

杜嘉貞心神一凜,點頭應是。

傅雲英是女子,曾在書院求學。有些人趁機以此為背景,寫了些亂七八糟的豔、情小說。

有些人的惡意,好人是無法想像的。

傅雲章一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所以讓傅家書坊提早準備好《女欽差》,並且全國同時刊印售賣,形成一定的規模後,佔據市場主流,讓那些污言穢語沒有容身之地。

他從小就懂得,想要讓自己的好名聲深入人心,首先必須把一切不利於自己的可能都提前壓制住。名聲打響後,不管有多少質疑,只要根基不毀,都能屹立不倒。

現在各地都有他們的人手,發現市井流言有不利於傅雲英的,立刻想辦法扭轉輿論,控制整個主流,所以目前為止,民間並沒有出現大肆謾駡傅雲英的現象,大多數人都把這個傳奇當成熱鬧看。

這一切看起來簡單,只有他們知道背後有多艱難。

必須先不動聲色地引導民眾的觀念,讓他們對傅雲英形成一種先入為主的積極看法,以後再有誰跳出來辱駡傅雲英,民眾頭一個不答應。

男尊女卑,大部分男人是瞧不起女人的,可楊家將、花木蘭這樣的故事深入人心以後,其地位難以撼動。

傅雲章要做的,就是讓傅雲英成為這個朝代的花木蘭。

他擅長控制輿論。

他手指微曲,輕撫茶杯,一樁樁吩咐下去。

杜嘉貞、趙琪幾人認真聽他安排。

他們比閣老早一步知道真相,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還沒想好該怎麼辦,就被傅雲章派到各地辦事,辦著辦著,不知不覺就接受傅雲英是個女子的現實了。

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管傅雲英出了什麼錯,犯了多大的事,只要她不謀反,他們都得維護她。

傅雲章吩咐完,杜嘉貞幾個告辭回家。

出了傅宅,杜嘉貞看著巷子裡擠得臉貼臉、肩並肩的老百姓,神色複雜。

「趙兄,你以前懷疑過傅雲英的身份嗎?」

趙琪回想了一下,輕咳了幾聲。

他還真沒懷疑過。

但是都拜傅雲英所賜,他差點以為自己是斷袖!

誰讓傅雲英生得標緻呢!

半大少年正是多情的年紀,每天對著這麼一個風度出眾又才學過人的同窗,有時候難免就想入非非了。

當時趙琪嚇壞了,得知家裡幫自己定下親事,趕緊回家娶親,嬌妻在懷,他終於確定自己沒有龍陽之好。

這種丟臉的事怎麼能說出來呢,打死也不能說!

趙琪正色道:「沒有,雲哥那個人你也知道,誰會懷疑她是女子?」

杜嘉貞搖頭苦笑。

他曾針對傅雲英,給她下馬威,多次在課堂上和她論辯,處處找她的麻煩。

沒想到最後,他們竟然和解了。

原來傅雲英是個女子。

身為女子,入院讀書,必定忐忑不安,時時刻刻都要提心吊膽,他還老找她的麻煩,也不知當年她背地裡吃了多少苦頭。

他悔不當初。

然而傅雲英根本不在乎這些吧?

他的刁難,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

送走杜嘉貞他們,袁三捏捏拳,喊住要回房換衣的傅雲章。

「二哥……老大她……真的成親了?」

傅雲章回頭看他一眼。

袁三雙手握拳,半是期冀,又半是忐忑地望著他。

「那次成親,是假的吧?」

傅雲章反問:「她當時和你說了什麼?」

袁三愣住。

仔細回想,老大那時非常認真地對他說,她要成親了,還說有件事不能對他說出口……

袁三明白了。

老大沒有騙他,她真的成親了。

他一臉懊喪。

老大可以告訴他實情的,他不會因為她是個女子就瞧不起她或者借機要脅欺負她。他怎麼會做對不起老大的事呢?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老大,可是……可是如果他更努力一點……

如果他知道,至少有個參與競爭的機會。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老大已經成親了。

感覺自己好像錯過特別重要的東西。

袁三腦子裡一團亂,一拳揮向旁邊的廊柱,「咚」的一聲,手指都青了。

傅雲章能看懂袁三的失落。

不過他知道袁三很快就能想明白的。

就像他從傅容口中得知英姐不是自己妹妹時一樣。

曾以為自己是不顧倫理的萬劫不復,沒想到柳暗花明。

然而花期已過。

往前走,為難她,也為難自己。

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微微一笑,抬腳走出花影、光影交相輝映的長廊,風鼓滿袍袖,灑脫清朗,飄逸出塵。

……

姚家。

姚文達年事已高,天還沒亮就醒了,輾轉反側,怎麼睡都睡不著。

披衣起來,揚聲叫老僕的名字,老僕半天不答應。

他只得自己摸黑去屏風後面解手,燃燈看書。

借著昏黃的燈火看了半個時辰的書,天漸漸亮了。

「茶。」

姚文達起身,拉開房門,道。

沒人應答。

「水!」

還是沒人應聲。

姚文達兩袖清風,這麼多年身邊只有幾個老僕伺候。

他忍氣吞聲,自己去灶房倒水洗漱。

雖然窮了半輩子,他卻沒自己動手做過家事。以前老婆子在的時候,什麼事都是老婆子幹,老婆子疼他,說他是讀書人,怕他傷了手,不讓他幹活。後來老婆子走了,就是老僕伺候他。

他打了盆冷水,忍著刺骨的冷洗完臉,坐到桌旁,等著吃早飯。

敢餓著他,今天就把老僕給趕走!

催了好幾次,老僕才懶洋洋應一聲,「哐當」一下,把一碗剩飯往他面前一砸。

「喏,吃這個。」

姚文達拿起筷子戳了戳,一碗又幹又硬的剩飯粒,一點菜都沒有,這怎麼吃得下去!

他還沒抱怨,老僕哼了一聲,「官人,如今家裡沒米沒菜了,這還是特意給您省著的,您將就著吃吧!」

姚文達怒道:「前天才發了俸祿,全都給你收著了,怎麼就沒錢買米了?」

老僕倚在門前,拿耳挖簪子挖耳朵,「有錢買,沒人願意賣啊!您陷害忠良,要皇上處死傅大人,那賣米的聽說我是姚家的下人,當面吐我一臉唾沫!找人借吧,這巷子裡的人家都不肯和我搭話,更別提借米給咱們了!」

說完這些,老僕幽怨地瞪姚文達一眼。

「您要是不挑揀,我把外邊那些爛菜葉撿回來,好幾大籮筐,能做不少菜呢!」

姚文達氣結,抄起筷子扒飯。

吃完飯出門,剛走到門口,就被摔了一身爛菜葉。

「惡人出來了!惡人出來了!」

人群爆出幾聲高呼,爛菜葉幫子像落雨一樣往他身上掉。

姚文達臉色鐵青。

他這人脾氣臭,性子執拗,當了閣老也依然沒錢買豪宅大屋,護衛跟著他生活困苦,想方設法找門路調到其他地方去,寧願守城門也不遠跟著他。

昨天剛好是調來的新護衛第一天上崗的日子,新護衛不知道他的脾氣,被他臭駡一頓,今天沒敢進巷子,站在外邊長街等。

姚文達顫顫巍巍,拍掉肩上的菜葉,昂首挺胸往前走。

走出很遠後,身後傳來噗通一聲沉重的撞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摔倒在地,隨即響起一陣嘲笑聲。

他沒有理會。

「老爺……」

聽到老僕的呻、吟聲,姚文達一愣,轉身。

老僕躺在門前地上,神情痛苦,嘴裡直哎呦。

姚文達轉身走回老僕身邊,「你這是怎麼了?」

老僕苦著臉道:「我給老爺撿菜葉……讓臺階給絆了一跤,唉喲……」

他臉上疼得一抽一抽的。

「老爺,我骨頭可能摔斷了,起不來,您拉我一把。」

姚文達氣急,誰要吃爛菜葉了!

彎腰要扶老僕起來,結果剛躬了一下背,就聽到幾聲哢嚓響,年紀大了,骨頭脆,根本彎不下去。

老僕還在叫喚。

姚文達抬起頭,環顧一圈。

周圍的人立即躲開,姚大人是惡人,那他的下人也是惡人,他們不會救惡人的!

姚文達咬咬牙,蹣跚著回屋,翻出老僕藏在米缸裡的碎銀子,出門找車把式。

車把式認出他,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姚文達氣得七竅生煙。

老僕還躺在一對爛菜葉裡痛苦呻、吟。

姚文達要拉他起來,扶他回房。

老僕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不讓他碰,「老爺,我骨頭斷啦!動不了!」

姚文達束手無策。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有人罵姚文達:「活該,狗官!」

老僕疼得齜牙咧嘴,聽到這句,立馬板起臉反唇相譏,「我們大人是清官!好官!」

周圍的人撇撇嘴,不信。

老僕躺在地上和他們解釋:「我們大人真的是好官,真的!」

姚文達臉上皺紋輕輕顫動。

這時,看熱鬧的人群讓開一條道路,一個身穿月白色交領大袖杭綢道袍的俊秀青年走了出來。

他風姿出眾,正在交頭接耳的眾人看到他,一時噤聲。

青年走到姚文達面前。

姚文達輕哼了一聲,抿唇不語。

傅雲章沒看他,朝人群招招手。

幾個身穿窄腿褲的隨從立馬走了過來,合力抱起不能動彈的老僕,送到一輛驢拉的板車上。

板車駛出小巷。

姚文達嘴唇顫抖了幾下,看一眼滿臉是汗的老僕,無奈地歎口氣,拔步跟上。

傅雲章命人將老僕送到最近的醫館裡。

坐堂大夫懂跌打損傷,給老僕正骨開藥。

藥童把藥抓來,姚文達摸出碎銀子給錢,藥童說傅雲章已經結清帳了。

姚文達沒說話。

看完傷,隨從把老僕送回姚家,把人抬回房間床上安置好。

老僕感激不盡,謝了又謝。

姚文達找出家中所有碎銀子,要還給傅雲章。

老僕跟了他多年,他嘴上不說,心裡早已把老僕當成親人看,兩個老傢伙相依為命,如果不及時救治,老僕的腿可能真的摔斷了。

傅雲章失笑,「老師何必同我客氣。」

姚文達看他一眼,「你還肯叫我一聲老師?我在朝上彈劾你的妹妹。」

傅雲章淡笑道:「我知道,老師也很喜歡雲哥,您肯定不想害她。」

姚文達沉默不語。

傅雲章說:「老師擔心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所以第一個反對此事,給雲哥留一條退路。王閣老他們對雲哥沒多少情分,您不同,您看著她長大。」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庭院裡幾株老樹光禿禿的,還沒發芽,枝乾枯瘦。

對坐半晌後,姚文達忽然抄起一本書,朝傅雲章身上砸過去。

「混帳!這麼大的事,你們是怎麼瞞天過海的?!雲哥是女子,你知不知道她要承擔多少風險?!朝堂內外,多少人會針對她,取笑她,欺負她,她又沒有三頭六臂,怎麼應付得過來?」

姚文達越說越氣,站起身,繼續拿書案上的書砸傅雲章。

「她是女子,現在官也做了,名聲也有了,該讓她功成身退了,還讓她待在朝堂上,這不是把她往火坑裡推嗎?還不如讓她進宮當貴妃,至少後半輩子有著落。」

傅雲章坐著,一動不動,任姚文達發脾氣。

打了半天,傅雲章面色不變,姚文達先打累了,叉著腰,氣喘吁吁。

「老師。」

傅雲章抬起頭,眸光平靜而又深邃。

「雲哥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讓她接著走下去吧,可以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將軍,為什麼不能有女巡撫?」

姚文達拋開手裡的書,捶捶腰,不說話。

傅雲章認識姚文達多年,深知對方的脾性。

這些天要不是他在暗中控制事態,早就有人衝進姚家鬧事了。那樣的話,看熱鬧的人固然解氣,但對英姐不利。

他控制輿論,也控制所有參與輿論的人。

是時候讓事情有個瞭解了。

再醞釀下去,隨時可能脫離他們的控制。

傅雲章站起身,斟了杯茶,送到姚文達手邊,輕聲問:「老師,如果師母還在世,您覺得她會支持雲哥嗎?」

姚文達神情僵住。

老婆子沒讀過什麼書,看不懂文戲,不過花木蘭、楊家將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她能看明白。

她喜歡花木蘭嗎?

姚文達不知道,老婆子沒說過。

他只知道,老婆子每天從早忙到晚,地裡的活是她幹,家裡的活也是她幹。

她每天辛勞,他過意不去,拉著老婆子的手向她保證,自己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老婆子笑著說,只要他肯上進,她不怕苦。和其他家裡一堆糟心事的姐妹比起來,她過得很快活。

有一次,老婆子回娘家小住,回家以後朝他訴苦。

「當女人苦啊!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只有那一次。

如果老婆子還在世……

雖然她沒說過,但姚文達知道,她一定支持雲哥。

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老婆子。

姚文達坐在書案前,潸然淚下。

……

範宅。

閣老範維屏回到家中,脫下官服,躺在羅漢床上小憩,丫鬟跪在一邊為他捶腿。

僕人走進來,「閣老,老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範維屏嗯了一聲,起身,到了正院,卻沒看到范母趙善姐。

丫鬟領著他去書房,「老夫人在作畫。」

趙善姐擅畫,是湖廣出了名的閨閣女畫家。當年范家老爺去世後,孤兒寡母艱苦度日,家徒四壁,範維屏讀書進舉的花費,都是用母親的畫換來的,他感激母親的養育之恩,對母親很孝順。

書房裡,一頭銀髮的趙善姐站在書案前,手裡拈了一支筆,細細勾勒一叢蘭花。

範維屏沒敢吭聲,站在一邊等。

趙善姐畫完幾筆,淡淡道:「我已經命人收拾行李,過幾日,我要南下。」

範維屏一驚,試探著問:「母親,您要回鄉?」

趙善姐搖搖頭,擱下筆,走到盆架前洗手,丫頭小心伺候,幫她擦乾手上的水滴。

她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節修長柔韌,指甲渾圓。

雖然年老,卻依舊精神矍鑠,眼神明亮。

趙善姐坐在書案前的大圈椅上,喝口茶,「不,我要去荊襄。」

範維屏愣住了。

「荊襄?」

「不錯。我聽琬姐說,荊襄開設學堂,專門招收女子,教授女子技藝。有的教織繡,有的教養蠶,有的教算帳,有的教醫術,有的教庖廚……我可以教她們繪畫。」

範維屏皺了皺眉,母親如今兒孫繞膝,應該頤養天年,含飴弄孫才對,他知道母親喜歡畫畫,但自己如今已經是閣老了,母親用不著辛苦持家,想要收徒弟,就和以前一樣,在家教幾個女學生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去荊襄?

那可是個民風彪悍、又窮又破的地方,傅雲英招撫流民,興建市鎮,才不過開了個頭,母親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母親,琬姐、琴姐都成婚了,您還可以再招別的女學生,用不著去那麼遠。」

趙善姐輕輕一笑,搖了搖頭,揮揮手,支開丫鬟。

丫鬟們躬身退出去。

「兒啊,湖廣的人都知道,娘當年待字閨中,家中貧苦,出不起嫁妝,無人敢娶。後來娘一個月內畫就一箱工筆劃,範家欣喜若狂,將我娶進家門……」

趙善姐回憶往事,雙眼微微眯起,皺紋深刻。

範維屏認真聽著。

趙善姐嗤笑,「世人都喜歡聽好故事……一個月畫一箱子工筆劃,可能嗎?」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兒啊,娘小的時候,家裡還很富裕。趙家是望族,我們雖然是庶出的遠支,也不至於吃不飽飯。可我攤上了一個好賭的兄弟,他把家產給敗光了,包括我祖父留給我的嫁妝。」

說到這,趙善姐冷笑。即使隔了這麼多年,她還記得自己當年的絕望和無助。

「我娘偏心我兄弟,因為我是女兒,我兄弟是兒子,凡事我都得讓一步。我兄弟把我的嫁妝揮霍光了,我娘不心疼我,還繼續變賣田產給我兄弟還債,逼我賣畫,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小,可我師從名士,一幅畫可以賣十兩銀子。我娘、我兄弟、我嫂子,所有人都逼我,如果我不畫,他們就打我,罵我,不給我飯吃,大冷的天,罰我跪在石磚地上……」

「娘!」聽到這裡,範維屏眼圈發紅,站了起來,「您怎麼從來沒告訴我這些!」

趙善姐淡淡一笑。

「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說的。」

範維屏歎口氣。

趙善姐接著道:「後來我的畫出名了,要價更高,我兄弟和我嫂子怕我嫁人以後不管娘家,一邊賣畫,一邊裝窮,誰來求親,就獅子大開口,要幾萬兩彩禮。我兄弟要把我嫁給我嫂子的弟弟,那樣我一輩子都得聽他的話。范家原本和我們家定了親,見我娘貪婪,老太太氣得倒仰,要悔親。」

「我知道,如果我不嫁出去,一輩子都逃脫不了兄弟和嫂子的控制。我兄弟還是好賭,經常不在家,我娘和我嫂子看著我,不讓我出門。我一邊畫客商定的畫,一邊偷偷畫自己的畫,然後把畫藏起來……就為了這,我眼睛都要熬瞎了……等我攢夠一箱子畫,范家人再來談親事的時候,我騙走丫鬟,衝到正堂,把一箱子畫倒出來給他們看,告訴范家人,這就是我的嫁妝。」

時至今日,趙善姐還記得那天衝進堂屋的情景。

嘩啦啦一聲,她當著所有人的面,翻開一直藏在床底下的黑棋箱子,把畫全都倒出來。

她知道,那是唯一的機會,如果動作慢了,自己可能被拉進去,那以後,她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范家人看到那一箱子工筆劃,喜不自勝,而母親和兄弟目瞪口呆。

當年的痛苦和辛酸,是多麼沉重,如今說來,不過是幾句話而已。

趙善姐那時候只有十幾歲,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什麼見識,膽子小,性情老實本分。

對她來說,鼓起勇氣反抗家人,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直到成功擺脫母親兄弟,嫁進範家,她才感覺到後怕。

世人不知她的艱辛,都把那一箱子畫當成雅事傳唱,說她家貧苦,她埋頭作畫,於一個月內湊夠嫁妝。

範家妯娌拿這事問她,她笑而不語,沒有多說。

說出來有什麼用?妯娌們也許會同情她,憐惜她,然後轉頭就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

嫁入範家後,她怕范家人也和娘家人一樣貪婪,藉口忙於家務,不再作畫。

她畫怕了,看到畫筆就噁心。

直到丈夫逝世,為了養家糊口,供兒子讀書,她才再度拿起畫筆。

沒有娘家兄弟,沒有夫家,她為自己畫,為兒子畫,她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一家人,這一次,她真正愛上自己的畫。

趙善姐說完,範維屏已是泣不成聲。

他站起身,跪倒在母親膝前,哽咽道,「娘,兒子不孝,不知道您當年吃了那麼苦頭……」

趙善姐眼圈也紅了,抬起手,輕撫兒子的臉。

「我兒,娘這輩子養大你,讓你做官,看你成家立業,娘很滿足,可娘能做的遠不止於此。以前三叔曾想讓我收雲哥當學生,我拒絕了,那時娘不知道她是小娘子,要是知道,娘早就收她為徒了。」

她長舒一口氣,神色悵惘。

片刻後,她又笑了。

「索性現在還不算晚,傅雲英能夠以女子之身為官,楊玉娘能以女子之身馳騁沙場,娘雖然年紀大了,並不服老!不能輸給兩個後生。荊襄學堂收的女學生一大半是沒人要的孤兒,娘想過去教她們畫畫,如果有好苗子,就收她當學生,把一身技藝傳授給她。」

她站起身,望著書案上自己剛剛畫好的蘭花圖。

「我是你的娘,我知道你孝順,想讓我頤養天年……可我還是趙善姐,我是女畫家,我這一生,總要為自己活一次。」

不是誰的女兒,誰的妹妹,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她是她自己,趙善姐。

範維屏淚眼朦朧,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母親。

他頭一次看到母親露出這樣的神情。

驕傲,自豪,神采奕奕。

……

這天,王閣老做東,宴請六部官員。

為示清廉,宴席就擺在坊市間一家平平無奇的酒樓裡。

官員們無精打採,傅雲英被打入死牢,他們不得不接手她留下的公務,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事,但著實繁瑣,皇上每天催促,他們不敢怠慢,忙得腳跟碰後腦勺。

酒過三巡,汪玫說了一個讓大家心情更惡劣的壞消息。

「聽宮裡的太監說,冊封傅雲英為貴妃的聖旨已經擬好了,蓋了大印,萬安宮一切規格,比照坤甯宮皇后,甚至更奢華。」

王閣老覺得剛才喝下的酒好像有點發苦。

他們只是想把傅雲英趕出朝堂,而這說不定正好合皇上的心意。

皇上年輕,貪愛美人,傅雲英韶秀靈動,男裝示人就美名遠揚,若是穿上女裝,精心裝扮,必定千嬌百媚,她又把皇上的性子給摸透了,這樣的人如果當上貴妃,滿朝文武都得一邊站!

眾人正苦惱,姚文達忽然道:「何必將軍是丈夫,楊玉娘可以領兵打仗,傅雲英未必不能當巡撫。」

滿座皆驚。

姚閣老這是咋了?

是不是被刺激瘋了?

旁邊的範維屏撩起眼皮,看一眼姚文達,想起母親不日就要南下去荊襄,長歎一口氣,「姚老說得對,一個巡撫罷了。」

眾人面面相覷。

這時,酒樓下忽然傳來騷動聲。

護衛推門進屋,走到王閣老身側,抱拳小聲道:「老先生,您看外邊。」

王閣老皺眉,起身走到窗邊。

護衛把窗子支起來。

樓下一片喧嘩。

老百姓站在兩邊店鋪底下,對著什麼人指指點點。

王閣老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城門方向,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正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來。

那些人都披麻戴孝,穿草鞋,束麻帶,神色凝重。

外面的動靜太大了,在座的官員們都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往外看。

穿孝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沉默著走過長街,往皇城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裡忙活的事,走出家門,走到街邊,圍觀這群人。

那些人面色黧黑,大手大腳,一看就知是底層老百姓,面容堅毅,神情坦然,就這麼一排一排沉默著走過。

雖然寂靜出聲,卻氣勢浩壯。

圍觀的百姓本來在指手畫腳,時不時還竊笑一兩句。到後來,不知不覺被他們的凝重給感染了,退到長街兩邊,目送這群人遠去。

「怎麼回事?」

王閣老皺眉。

隨從道:「老先生,這些人是從荊襄趕過來的,他們得知傅大人入獄,徒步進京,為傅大人披麻戴孝,據說後面還有更多的人趕過來……如果不想辦法遏制,可能造成民亂。」

王閣老臉色微沉。

「還有廣東、浙江那邊,海商們聯合起來,從水路北上,進京為傅大人喊冤,被衛所的人攔住了。」

「流寇首領苗八斤被傅大人招撫,此次勤王有功,獲封千戶,他願代傅大人赴死,荊襄地區的百姓隻相信苗八斤和傅大人,必須由傅大人親自出面,才能勸回這批進京的百姓。」

酒樓裡,官員們都沉默下來。

為民請命,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實在太難了。

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曾為老百姓的感激而興奮激動,但官做得越大,心就越冷漠,老百姓在他們眼裡,從子民,慢慢變成一堆代表著賦稅的數字。

但如今,眼見著無數老百姓自發前來為傅雲英求情,願意為她赴湯蹈火……他們竟然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動容。

……

汪玫進宮,求見朱和昶。

朱和昶正和內官們打捶丸,穿打球衣,戴紗帽,笑容滿面,樂呵呵招手讓汪玫走到自己近前。

汪玫走過去,「皇上,荊襄流民進京,獻上萬民書,為傅雲英求情,此人不能殺啊!」

朱和昶手執球杖,輕輕一撥,圓球慢慢滾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顆圓球一動。

咚的一聲,圓球落入球穴。

內官們齊聲叫好,一番恭維。

朱和昶哈哈大笑,撒開球杖,對一直等在一邊的汪玫道:「那就不殺了。」

汪玫無語了一會兒,眼珠一轉,趁朱和昶高興,含笑問:「皇上最近龍顏大悅,可是喜事近了?」

朱和昶點點頭,笑出一口白牙,「不錯,朕已擬旨,要於月底納妃。」

汪玫心一橫,「皇上,您要冊封的妃子,難道就是傅雲英?」

朱和昶沒說話,接過內官奉的熟水,喝了兩口。

汪玫汗如雨下。

半晌後,朱和昶笑了笑,「這是朕的家事。」

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這個暗示已經很明顯了。

不止暗示,還有警告和威脅,雖然傅雲英獲罪,但皇上想娶她,即使文武百官反對,皇上也不會動搖!

皇上果然要冊封傅雲英為貴妃!

曾經的藩王,如今已經是真正的天子了,沒有人能阻止天子娶他要娶的女人。

汪玫憂心忡忡,出宮以後,直奔王閣老府上,告知他這個消息。

眾人心急如焚,他們已經得罪傅雲英,如果傅雲英當上貴妃,朝堂絕無寧日!

有人小聲罵了一句,「還不如讓傅雲英當巡撫呢!」

眾人對望一眼,沉默下來。

……

地牢。

因為處於地下,地牢常年陰暗潮濕,即使同時燃上十幾支蠟燭,照得恍如白晝,這白晝也是慘澹的。

獄卒在前面帶路。

穿赤紅羅袍的俊秀男人一步一步往裡走。

獄卒點頭哈腰,「閣老,您慢些走,小心腳下。」

男人面無表情,燭光映照下,如畫的眉目平添幾分柔和,走動間,袍袖輕揚。

很快到了最裡面一間,獄卒停下來,打開鎖鏈,「傅大人就在裡面。」

聽到說話聲,裡面的人轉過頭。

看到來人,她怔了怔。

崔南軒望著她,臉上多了幾分克制的隱忍,打發走諂媚的獄卒,抬腳跨進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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