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做了個夢。
她夢見隆冬時節,屋外搓綿扯絮,雪大如席,一家人圍坐在堂屋裡吃鍋子。
當中一張花梨木八仙桌,炭火燒得滋滋響,湯水滾沸,黃銅鍋裡咕嘟咕嘟冒著泡兒,鍋底碼白菜、蘿蔔,老家鄉下送來的幹菌菇和幹筍片泡發飽漲,一股腦倒進鍋裡,上面鋪一層雞鴨肉、豬骨,然後是金銀蛋餃、魚糕、鵪鶉蛋、炸藕圓,點綴些酥軟的皮菇卷,一層摞一層,湊一大鍋大雜燴,湯汁濃白,滋味香甜,滿得快要溢出來。
熱氣蒸騰中,魏老爺站起身,夾了一筷子肉片送到她碗裡。
香氣氤氳,爹爹、娘、哥哥、嫂子、妹妹、侄兒侄女們全都望著她笑,音容笑貌,一如往昔,一派歲月靜好。
沒有人說話,湯水明明沸騰得要濺出來了,卻靜悄悄的,堂屋靜謐無聲。
雲英疑惑地皺起眉頭:爹娘怎麼又活過來了?
茫然過後,一陣狂喜湧向她的心頭,她手心發熱,激動得渾身發顫:原來她的家人沒死,他們還活得好好的!
……
北風嗚嗚,眼角滾燙的濕意將雲英喚回現實,她睜開雙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淚流滿面。
時值寒冬臘月,北風凜冽,滴水成冰。
邊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內荒無人煙,離了甘州群牧千戶所,一路往南,漸漸能看到村莊市鎮,但仍舊是荒僻鄉野地方,入住的驛站破舊,窗棱被風推搡得吱嘎作響。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戶。
韓氏摟著一隻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時感覺到一道人影立在床邊,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先打開包袱看裝路引文書和唯一幾串銅錢的布兜是不是還在裡頭,然後才抬頭看人,等看清站在床頭的是女兒大丫,頓時鬆口氣,打了個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聲數落她:「這麼冷的天,快鑽被窩裡去,別凍壞了!」
粗糙的手順勢摸摸她的臉頰,一片冰涼,韓氏啊呀一聲,扯她上炕,動作粗魯,嘴裡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藥要好幾千錢,娘身上只剩下幾貫錢了,得留著當盤纏,你要是病了,娘沒錢把與你請醫士!」
說完她咒駡死去的丈夫,「丟下我們孤兒寡母,靠天天不應,靠地地不靈,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們只能喝西北風了!」
在群牧千戶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韓氏照顧雲英,她和這位大大咧咧的婦人說不上有多親近,但她知道韓氏心地不壞,默默爬上床,裹緊被褥,合目假寐。
韓氏念叨了一陣過日子的艱辛,說得口乾舌燥的,乾脆摸黑爬起來喝口水,凍得直跳腳,看雲英肩膀露在外面,眉頭一皺,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個人塞進被子底下,連小臉都蓋住了,這才抱著包袱睡下。
雲英悶得透不過氣來,等了一會兒,聽到炕床另一頭傳來韓氏打呼的聲音,悄悄掀開被子一角,呼吸總算順暢了。
她本是死了的。
雲英是翰林院侍讀魏選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嬌寵,十四歲那年她嫁給一窮二白的崔南軒,雖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後,崔南軒因為從龍之功平步青雲,皇帝即位後,封賞功臣,破格擢升他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簡在帝心,春風得意。
魏選廉卻因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國公而惹怒皇帝,當堂受廷仗而死。
剛即位的皇帝年輕氣盛,急於立威,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杖殺了魏選廉還不夠,他恨不得殺了魏家滿門。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鎮撫司的獄中。女眷們發賣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書香世家,不堪受辱,帶著女兒、兒媳、孫女服毒自盡。幾個年幼的孫子、重孫驚嚇過度,無人照顧,接連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闔家老少,幾十口人,就這麼沒了。
雲英是外嫁女,逃過一劫。她丈夫崔南軒年少有為,才華滿腹,是內閣首輔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歲出頭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錦,不出十年,必將位極人臣。
誥命加身的她卻離開京師,最後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軒會怎麼公佈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死於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剛好是金鑾殿那位年輕的皇帝登基滿三個月的時候。
仿佛是一枕黃粱,醒來後她成了一個四歲的小女孩,父親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戶所一個養馬的馬夫,母親韓氏則是被韃靼人搶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韓氏本是漢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時不幸遇到戰亂,差點被韃靼人欺辱,回鄉是不可能了,她對著家鄉的方向大哭一場後,決定嫁給傅老大。
夫妻倆在千戶所伺弄馬匹,日子倒也過得和樂。
傅老大對雲英很好,看她整天悶悶不樂,瘦得厲害,偷偷用攢的鹽巴和關外的牧民換乳餅、羊肉給她吃,想把她養胖點。
可惜世事無常,去年開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韓氏成了寡婦,雲英又沒了父親。
韓氏再次大哭一場,然後卷起袖子,抄起鐵鍬,繼續去馬廄清掃穢物。沒了男人,日子還要過下去,眼淚換不來果腹的糧食,她沒有太多時間傷心。
不久前,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找到群牧所,自稱是傅家老僕,四老爺派他來找兄長傅老大的。
問清姓名籍貫,確認老僕不是哄人玩的,韓氏決定帶女兒回湖廣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雲英說:「娘問過王叔了,他說傅家靠養蠶繅絲發大財啦,現在家裡有幾百畝地,二三十間磚瓦大房子,農忙不用下地幹活,雇長工、短工就夠了!你爹只留下你這麼一個丫頭,你叔叔怎麼說也得把你幾畝地,娘會種地,能養豬,織布也會一點,還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僕。
韓氏是逃荒出來的,心裡還是惦記著回中原。湖廣熟,天下足,黃州縣和富庶的武昌府、漢陽府離得近,產稻產麻的地方,肯定窮不了。
何況傅老大一直惦念著故鄉,如今家裡人來尋,韓氏要送丈夫的靈柩回鄉,好讓他落葉歸根。
也是因緣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廣人,雲英上輩子是在家鄉江陵府長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產魚蝦菱藕。
睡夢中的韓氏翻了個身,攤開手腳,右腿猛地一下砸到雲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輕。
沉浸在回憶中的雲英痛得蹙眉,整個人都清醒了,無奈一笑,滿腔的悲傷像齏粉一樣,被風一吹,霎時煙消雲散,她擦乾眼角淚花,推開韓氏的大腳,蜷著身子,慢慢沉入夢鄉。
魏家人都死了,雲英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要不是每次生病時傅老大和韓氏哭爹告娘四處借鈔給她治病,她興許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終,她還是活了下來。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麼說,活著總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爺賜予她的饋贈,她比其他人幸運。
第二天,天沒亮雲英就起來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紙透進些微亮光,北風呼嘯,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噹當響。
雲英搓搓手,在屋裡跑上幾圈,等身體慢慢舒展暖和起來,屏氣凝神,練了一套簡單的熊戲,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種強身健體的拳法,她從四歲練到七歲,每天堅持,從來不偷懶。
韓氏爬起床,走到屏風後頭去解手,回頭看一眼大丫,憂愁地歎口氣。
大丫這麼瘦弱嬌小,風一吹就要倒,更別說幹農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養得大。
傅家會不會嫌棄大丫是個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馬,和馬糞馬溺打交道,沒功夫照顧女兒,大丫長到七歲,不會上灶燒火,不懂針織女紅,塞外多風沙,大丫倒是養得嬌滴滴的,偏偏家裡沒錢鈔,湊不出嫁妝,大丫這副嬌小姐模樣,以後怎麼說親事?
韓氏越想越覺得心煩,她六歲的時候就幫著家裡炊米煮湯水,會舂米、蒸饃、擀面、炸果子,大丫都七歲多了!
她低頭在繡裹肚上擦擦手,決定回到湖廣以後就教大丫上灶,實在不行讓大丫拜個師傅學針織,女伢子家,總得學點持家度日的本領,不然以後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沒爹的孩子,以後沒人幫她撐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嬌慣她。
韓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腳,同樣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麼大丫就長成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了?
咚咚幾聲,有人拍門,門外傳來王叔的聲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著錢鈔夠用,昨天托人雇了輛驢車,該啟程了。
出門在外,處處是兇險,王叔剛出了湖廣盤纏就被賊人搶了,連鋪蓋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窩裡的二兩銀子。他是個實在人,一路幫人打柴、馱貨、幫工,也不要錢,只求一碗熱湯麵,夜裡睡在別人家草垛裡,就這麼找到甘州,愣是沒花一文錢。
那二兩銀子最後用來雇人給傅老大撿骨挪墳。
母女倆收拾好鋪蓋,找灶房的婆子討了幾碗熱米湯。婆子可憐她們,沒收她們的錢。
一人喝一大碗米湯,王叔抹抹嘴說:「都怪小的路上不當心,沒看好行李。等到了開封府就好了,四老爺認識的人多,只要報上四老爺的名號,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黃州縣,開封府的灌漿饅頭好吃,到時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夠!」
雲英太瘦了,王叔懷疑她是不是從來沒吃飽過。
韓氏聽了很高興,破天荒數出兩枚錢,買了兩個素餡饅頭給雲英吃。
雲英分一個地皮菜餡饅頭給王叔,王叔推辭不要。韓氏隻買了兩個給女兒,她自己都沒捨得吃,他當然不敢接。
韓氏臉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雲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罷!」
雲英拍開韓氏的手,韓氏是個急性子,下手沒輕重,「娘,你別小氣,爹沒了,咱們母女倆回去投奔傅家,誰曉得他們家是什麼情形?王叔是個好人,千里迢迢接我們回鄉,我們對他好一點,回了傅家,能多個幫手。」
韓氏聽了她的話,兩手一拍,「一家子人,費那麼多心思做什麼?我們又不貪圖他們家的東西,把我幾畝地夠養活你就行了。」
雲英搖搖頭,韓氏是個苦出身,不懂大家族裡頭的彎彎繞繞,一家子有兩個兄弟,分家的時候就可能互生齟齬,尤其是像傅家這樣驟然富起來的,只怕天天有窮親戚上門打秋風,這時候她們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兩個吃白飯的,肯定有人心裡不高興。
畢竟聽王叔說,傅家全是靠四老爺一個人撐起來的,和傅老大沒關係,而且傅老大當初之所以離開湖廣,是因為吃酒的時候打傷了知縣家的公子,為了避禍才逃走的。
傅老大對傅家的興旺全無貢獻,他是長子,惹了事丟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義,在傅家人面前,雲英和韓氏沒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雲英好幾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麼話想對韓氏說,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王叔可能隱瞞了什麼事,而那件事顯然對韓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雲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麼麻煩等著她們。
韓氏直來直往,沒什麼心機,她沒把王叔當奴僕看,對他很客氣,但也沒想到要拉攏他。對她來說,一家人應該互幫互助,船到橋頭自然直,用不著想太多。
雲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歲孩童,可以為韓氏分憂。
她吃完一個菜餡饅頭,把另一個隻咬一小口的饅頭塞到韓氏手裡,「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愛吃。我隻吃皮,你幫我吃完吧。」
韓氏罵她,手指頭狠戳她的腦袋,「你咋這麼挑?一文錢一個的好東西,還嫌不好吃?」
罵歸罵,她接了饅頭,猶豫著要不要再數一枚錢出來,「吃飽了沒?要不娘給你買個羊肉餡的?」
雲英笑著搖頭,去後院找水洗手。
韓氏三兩下把饅頭吃了,隨便抹一下嘴巴,小聲嘀咕:大丫身子不好,還是先讓她好好養著吧!
女伢子家可憐,生來就要吃苦,吃得少,幹的活多,出閣嫁人以後也不清淨,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韓氏小時候根本沒吃過飽飯,倒是和傅老大成親之後過得輕省些,偏偏傅老大是個短命鬼。
韓氏歎口氣,她吃了那麼多苦頭,不忍心讓女兒受同樣的苦,她得多掙點錢,給女兒攢嫁妝,嫁妝多,女兒就能說個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頭看一眼蒸屜裡雪白鬆軟的饅頭、燒餅,回味剛剛咽下肚的菜餡饅頭,把懷裡裝錢的布兜捂得緊緊的。
難怪要一文錢一個,還真是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