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拂曉天明時剛落了一場微雨, 雲銷雨霽, 晴空碧藍如洗。一枝沐浴著晨光怒放的芙蓉挑出雪白院牆,豔如流霞。秋風掠過, 吹落枝頭綠葉間幾滴晶瑩雨露, 灑在樹下正忙著鋪設案桌,預備入院考試的年長學子身上。
學長陳葵領著幾位同窗把名單張貼於榜前,跨上高聳的臺階, 擺手示意門前焦急等待的眾人安靜下來,拔高嗓音道:「請列位領取自己的考引, 憑考引入場找到自己的號棚,辰時開考, 最遲午時交卷。」
考棚前人頭攢動, 幾百名身著簇新衣裳的少年學子將陳葵圍得水泄不通。張榜的一堵青石照壁被擋得嚴嚴實實的,前面的人小聲念著青紙上的字給身邊的人聽,後面的人踮腳張望。
幾名個子矮的學子聽不清陳葵說了什麼,抱怨個不停,試圖擠進去, 鑽來鑽去, 還是被人推出來了, 氣得低聲咒駡。
人群之後,傅雲啟伸長脖子看榜上貼的考試須知,扭頭和傅雲英咬耳朵,嘖嘖道:「還挺像模像樣的。」
他曾送族中幾位堂兄去考縣試, 當時貢院前的情景和江城書院考試的場景差不多。不過縣試要比入院考試正規嚴謹,卯時一刻開始入場,學生們大多天不亮就趕到貢院前等候檢查。官府會派屯兵所的軍士駐守在貢院前,嚴格檢查每一位考生隨身帶的考籃和他們身上穿的衣物,有幾年查得特別嚴,考生甚至要當場脫衣裳。
江城書院沒有這麼多講究,十幾個十五六歲、穿月白道袍的少年坐在條桌前,挨個翻一翻學子們的考籃就讓他們進考棚,並不會檢查他們身上。
傅雲英注意到他們對學子的態度很和氣,偶爾被某位學子的家人抓著問東問西實在不耐煩時也面帶微笑,言語溫和。
這些少年是書院的生員,已經能做整篇八股文,基本可以參加縣試、府試、院試,或許其中有幾個已經是秀才了。和他們相對的是那些年紀小的文童,也就是蒙生,入院從四書五經啟蒙學起。今天入院考試生員們前來維持秩序,文童們年紀小愛熱鬧,也搶著攬差事,執燈為學子們引路,帶領他們找到自己考試的號棚。
「這是書院近幾年興起來的,以前有考生次次月中課考奪魁,去考秀才卻怎麼都考不過,先生問過才知他走到貢院門口就緊張,坐在號棚裡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陳葵撥開人群,越眾而出,走到傅雲啟和傅雲英面前,含笑向他們解釋,「後來書院的課考效仿場屋科考,憑考引入場,考棚獨立,進場後無事不得擅出,直到交卷才能離開考棚。多練幾次,膽子壯了,真到考試的時候好歹比別人熟練些。」
趙師爺今天和山長姜伯春等人一起主持文廟祭祀禮,他托陳葵幫忙照應傅雲英。
陳葵忙完自己的事,找到傅雲啟和傅雲英兩人的考引,遞給二人,「拿好了,憑這個才能入場,交卷出來的時候考引要交還給門口的幾位學兄。」
他個子高,一眼看到榜上張貼的圖中顯示的號棚大致的方位,指著左手邊的方向,「你們去排左邊那條隊。」
兩人答應下來,謝過他,轉身排到一條一直蜿蜒至石階下的長龍最後。
書童小廝提著考籃緊跟著二人。
王大郎怕傅雲英腹中饑餓,往考籃裡塞了一大攢盒咸口的梅菜豬肉餡蟹殼黃燒餅和甜口的藕粉桂花糕,還嫌不夠,看書院門口巷子裡擺了十幾個攤子,有賣菜餡饅頭的,有賣蒸餅的,有賣餛飩的,有賣炸油條的,有賣桂花鹵藕和臘鴨的,吸吸鼻子,問傅雲英,「少爺,要不買隻八寶鴨子?那個扛餓。」
傅雲英沒說話,傅雲啟手中的摺扇直接往王大郎臉上拍,笑駡:「誰考試的時候吃八寶鴨子?吃得兩手油星,怎麼拿筆?」
王大郎搔搔頭,又問:「考棚裡沒有熱水,天氣冷,少爺身子虛不能吃涼的,想吃茶了怎麼辦?」
他年紀小,還一團孩子氣,不知道怎麼給少爺當書童,只記得聽爹娘的囑咐,千萬不能讓少爺餓肚子,不能讓少爺冷著、動著,誰要是欺負少爺,他得第一個衝到前面替少爺擋著。
傅雲啟張張嘴巴,瞪他一眼,「你快閉嘴吧!盡聽見你在這囉嗦,我耳朵都要長繭子了。」他沒有可能考不中的壓力,一身輕鬆,雙手抱胸,好奇地四處張望,「楊少爺怎麼沒來?」
他哼一聲,「他那麼喜歡纏著你,不是應該一大早就跑過來等你一起來書院嗎?」
他陰陽怪氣的語調成功引起傅雲英的注意力,她輕聲道,「楊少爺不需要考試。」
今年附課生的名額不固定。前來應考的幾百學子中,三十名為正課生,取排在第三十一到八十位的為附課生,那些塞錢、走門路的直接歸為附課生一類,因為兩者可能有重合,最後每屆學子的總人數並不一定是整一百,往往會超出。然後每次月中課考慢慢淘汰。
楊平衷不可能成為被無情淘汰的學生,乾脆連入院考試也不來。
「喝!」傅雲啟挺起胸脯,目露鄙夷之色,「原來是個靠捐錢掙名額的。」
傅雲英白他一眼,這話說的,他自己也是好吧!
…………
隊伍前行得很慢,終於輪到傅雲英了,她走到條桌前,等生員們檢查她的考籃。
正好另一條隊伍的人也排到了,提著考籃走到她旁邊等候檢查。
她餘光掃身邊的人一眼,覺得對方眼熟,側頭淡掃幾眼,發現果然是熟人。
蘇桐察覺到她的目光,薄唇微掀,朝她笑了一下,「雲哥。」
傅雲英頷首道,「五表兄。」
蘇桐不會揭穿她,砍斷骨頭連著筋,他和傅家的關係太複雜了,一不小心可能兩敗俱傷。而且他不想貿然得罪傅雲章或者傅四老爺,還有脾氣古怪的老小孩趙師爺。
更重要的是,蘇桐需要錢,他不能一直靠傅三老爺的接濟過下去,他需要儘早擺脫傅家,在那之前,他謹小慎微,不關己事不張口,絕不插手其他人的事。
兩人心照不宣,同時移開視線。
這時,條桌最左邊正檢查考籃的生員忽然皺了下眉頭。
考籃的主人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看到生員動作停頓,他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額前青筋浮起,冷聲道:「怎麼?你們不是說筆墨硯臺可以自備麼!」
他說話口音有點重,似乎不習慣說湖廣官話。
生員面露遲疑之色,不讓少年進去,站起身走到陳葵身邊,小聲和陳葵商量什麼。
周圍應考的學子們大多年紀小,正是好奇心旺盛、喜歡調皮搗蛋的年歲,見狀嗡的一聲,湊到一處竊竊私語。
「他是不是想作弊?」
「看,被抓到了吧!該!好好的大道不走,學這種鑽營手段,看他以後還怎麼讀書進舉!」
少年的臉越來越紅,掃視一圈,眼神冰冷。
生員還在和陳葵討論什麼,排隊等候的學子覺得少年這下子肯定是作弊無誤了,故意抬高聲音諷刺譏笑他。
少年面色紫漲,雙拳捏得格格響。
傅雲英站的位子和陳葵離得最近,大致能聽清兩人在說什麼,生員之所以攔下少年,並不是因為他的考籃裡夾帶了不該帶的東西,而是他兩手空空,就帶了紙筆墨硯,那支筆都快禿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到完成課考。吃的喝的淨手的和保暖的東西更是一樣都沒有。再看他身上,穿得倒是體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腳上一雙鞋卻是磨損得敞口的破舊草鞋。
少年是長沙府人,從籍貫姓氏來看不該這麼清貧,生員怕他是冒名頂替的,找陳葵確認他的身份。
正鬧得不可開交處,一名身著錦袍、相貌堂堂的少年走到長沙府少年身邊,拱手朝周圍的人致意,濃眉斜挑,「只是入院考試而已,後面主講先生們還要一個個當面見過,是真有學問還是靠旁門左道應考,先生們一問便知。都是讀書人,誰會想那些齷齪心思?」
他看似替長沙府少年解圍,其實是故意在譏諷少年。
周大郎話音剛落,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有幾個脾氣急的直接衝著少年指點,說他有辱斯文,趕緊收拾東西離去才是正經,免得被更多的人認出來。
少年眼中隱隱浮現幾點淚光,神色猙獰。
傅雲英眉頭輕皺,給不遠處的陳葵使了個眼色,「陳學長,好了麼?」
陳葵和生員討論少年到底是本人還是冒名頂替,沒注意到條桌和排隊的人群這邊的動靜,聽傅雲英發問,止住話頭,走過來道:「一樁小事而已,你們進去吧。」
少年的口音這麼獨特,冒名頂替的可能性不大。
見生員放行,少年怒氣反而更勝了,「啪」的一聲撒氣似的提起自己帶的考籃,朝剛才指指點點的眾人狠狠啐一口,吐了口唾沫,揚長而去。
眾人連忙躲閃,一邊後退,一邊氣得語無倫次,「這真是……這真是……」
傅雲英嘴角微微一翹,少年竟然敢當眾朝周家大郎吐唾沫,傅雲啟和傅雲泰會很喜歡他的。
周家和傅家可是世仇,不是什麼血海深仇,但就是互看不順眼,看到就要掐。
…………
進了院子,找到自己考引上對應的考棚,傅雲英放下考籃,眼簾微抬間,發現那操著生澀口音的少年正好和自己正對面,中間隻隔著一條甬道。
她翻出考籃裡王大郎為她準備的幾套備用文具,取出一套交給沿著甬道來回巡查的書院小文童,請他送到對面去。
小文童神情嚴肅,仿佛書院的考棚果真是場屋一般,仔細檢查過文具才拿過去給少年,「呶,對面傅小相公借給你使的。」
少年皺眉道,「我不認得他!」
小文童掃一眼他空落落的考籃,道:「你拿著吧,我們書院不提供文具的,免得你寫到一半再找別人借。」
少年不說話。
小文童直接把文具放在方桌角落上,轉身走了。
…………
辰時,陳葵敲響代表考試開始的鐘聲,考棚裡漸漸安靜下來,只有毛筆書寫和紙張摩擦的窸窸窣窣聲。
傅雲英翻開試題,先快速流覽一遍。
帖經占了一大部分,有的是隨便給出四書中某本書的前一句,要求補出剩下的段落。有的是摘取文章中間的部分,要求默寫前後內容。有的古怪刁鑽,只給一點點提示,要求補充完整。
總的來說只要能將四書背得滾瓜爛熟基本沒什麼問題。
雜文、策論、試帖詩也考,但比縣試的要簡單,只需用淺顯的語言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就可以。
判、詔、誥、奏狀、章表就更簡單了,完全的照著套用格式。
至於最後幾道關於天文、地理、算術、農業方面的問題是書院主講擬的題目,考生可以選擇其中一題回答,也可以全答,一題不答也沒什麼。相當於是額外的自選考題。
傅雲英的目光落到最後一道題上,愣了一下。
德不孤必有鄰。
這竟然是一道八股文題。
書院的小文童們才剛剛學五經,不會制藝。更別提他們這些前來應考的學子了,大多數不能寫出完整的八股文。
…………
自選題考生可以答可以不答,書院用一道不影響最後判評的制藝來考驗他們也就罷了,怎麼偏偏選了這一句?
…………
八股文考題一定從四書五經中選取。四書五經中,四書加在一起大概五萬餘字,五經篇幅略長,《周易》二萬四千多字,《尚書》二萬五千多,但科舉應試中考生可挑選其中一經即可。
試想一下,這區區幾本書,篩除掉那些不能出現在考場上的內容,剩下的能出多少考題?
全國各地三年兩考的童子試、三年一屆的鄉試和京師會試,粗略一算,出題量大約需要五千道左右,國朝歷經兩百年,攏共需要多少道題?
容量有限的四書五經可供出題選擇的經文早就被各地的學官們翻來倒去一遍遍反復地出,甚至於連鄉試都會出現和以前重複的考題。
有人從中窺見漏洞,善於投機取巧的富戶們費鈔請名儒代為擬題、猜題,再讓族中子弟熟背,入場考試,往往能命中八成,如此不需苦讀也能輕輕鬆鬆考□□名。
這樣的做法叫做剿襲時文,隨著高中者越來越多,天下士人紛紛效仿,愈演愈烈,朝廷屢禁不止。
科舉考試的錄取名額何其珍貴,一個投機鑽營的人靠背誦時文得中,就意味著有一個刻苦勤學的士子不幸落榜。
為了保證科舉考試的公平、公正,主考官絞盡腦汁從四書五經挖掘不重複的新考題,甚至不惜生搬硬湊,隨便挑出兩句根本沒有任何聯繫的句子作為考題,以應對坊間的猜題之風。
每個應考士子從熟讀四書五經後便開始練習制藝文章,也猜題,然後不斷訓練。相同的題目從不同角度破題可以寫出幾十甚至上百篇八股文。
如此這般,從有考試以來,考官和學子們鬥智鬥勇。
考官那邊搜索枯腸擬考題,學子們八仙過海猜題蒙題。
「德不孤,必有鄰」出自《論語》,坊間售賣的猜題中,針對這一句的時文很少見。
因為這一題是會試真題。
按照近年考過,十年之內不可能再考的規律,江南、北直隸的鄉試和近幾年的會試絕不會出現這道題。
…………
傅雲英對這一句印象深刻……這是同安二十年的會試原題。
會試結束後,朝廷將主考官和考中士子的文章刊印公佈,她特意收集了幾份。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其他……她怔怔出了回神。
…………
秋風吹動庭院裡的樹葉沙沙響,小文童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喚醒傅雲英。
她定定神,想好破題的重點,拈筆書寫。
八股取士遴選的是朝廷官吏,他們需要闡述自己關於治國之道、社會倫理的見解,從而展露其才華抱負。她在學習制藝時,免不了把自己當成修家治國平天下的男子,從男子的角度去審題,校題,破題,緊扣聖人語氣,聯繫當下時事闡發觀點,微言大義,自圓其說。
論來論去,不過是忠君愛國,敬天,忠君,孝親而已。
知道界限在哪兒,才能在完成格式要求的同時適度加以散發,形成自己的風格。
她很快擬好草稿,從頭到尾仔細檢查幾遍,開始謄抄。
…………
書院搭建的號棚位於庭院深處,風從四面八方往裡灌入,冷得考生們直打哆嗦。
傅雲英怕冷,確定自己答完所有試題,起身交卷。
小文童看他年紀不大,抿嘴一笑,當他年少輕狂,含笑送他出考棚。
…………
考棚外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各家親友僕人兩手揣在袖子裡,把門口圍得水泄不通,墊著腳不住往裡張望,看到有人走出去就趕緊迎上前,發現不是自己等的人,甩甩袖子,退回原位繼續等。
傅雲英跨出門檻時,人群仿佛停滯了片刻,然後哄然響起一片不帶惡意的笑聲。
「這麼小……」
「生得倒是挺靈醒的……」
「可能答不出來怕丟臉,乾脆先走……」
…………
帶笑的議論聲飄進傅雲英耳朵裡,她面色不變,走到條桌前交還考引。
收考引的生員看一眼上面標的名字,看了她好幾眼,直到她走遠以後還頻頻扭頭打量她。
傅雲啟還沒出來。
王大郎提著熱水熱茶急急迎到傅雲英面前,茶杯都快湊到她鼻子底下了,「少爺,我剛燒開的!」
巷子裡的餛飩攤子還沒撤走,有些人掏幾個錢要碗餛飩,坐在桌旁一邊等人一邊喝湯。王大郎的熱茶是托賣餛飩的幫忙燒的。
「八寶鴨,我剛買的,少爺現在可以吃。」
他抬起盛八寶鴨的攢盒。
傅雲英搖搖頭,喝口茶。
…………
等傅雲啟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到巳時了。
「我覺得我答得不錯,那些內容我剛溫習過,全會背!」
他眉飛色舞,把考籃往身後小廝懷裡一塞,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道。
「最後一道八股文你也寫了?」傅雲英問。
他臉上一僵,嘿然道:「這題先生教過,我按著先生說的破題之法默寫了一遍,不曉得對不對。」
兩人一邊走,一邊討論書院的考題。
門口閃出一道人影。學長陳葵匆匆走了過來,目光四下裡搜尋,看到兄弟二人,加快腳步,「趙主講請你們二位過去。」
…………
趙師爺今天主持文廟祭祀,特意穿了身大襟道袍,戴生紗浩然巾,站在照壁前朝傅雲英招手,「姚學台病了,今天沒來,我代山長前去拜望。聽仲文說你見過姚學台?」
傅雲英點點頭。
見是見過的,不過姚文達應該不記得她,雖然那天他誇了她幾句。現在想想他當時只是為了氣傅雲章罷了。
「好,你和我一起去。陳葵他們也去。」
姚文達的脾氣太暴烈了,從山長姜伯春到書院的主講、副講,每一個都曾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幾位先生私下裡一合計,姚學台平時就和炮仗一樣一點就著,病中肯定更難討好,還是不去姚家討罵了,派出幾個年輕的生員帶著禮物上門探病,愛惜人才的姚學台應該不至於連十幾歲的少年小官人也照罵不誤吧?
冷不防一旁的趙師爺突然跳出來表示自己和姚學台素有交情,願意領著學生去姚家探望病人,山長明知他也是個吊兒郎當的,本想拒絕,轉念一想,或許可以趁這個機會讓兩位老翁修補關係,於是應承下來。
一行人在門口匯合,乘騾車前往姚家。
生員中打頭的自然是學長陳葵。
剛剛交卷出來的趙琪也在。
陳葵得知傅雲英認識姚學台,目光閃爍了一下,回頭和身後幾個平日交好的生員交換了一個眼神。
趙琪暫時和陳葵他們說不上話,走到傅雲英身邊,一笑,放輕聲音和她拉家常,「我素來仰慕姚學台為人,求三爺爺帶我前去拜望。」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幾人中,唯有傅雲啟一臉茫然。去姚家的路上,他緊緊靠在傅雲英身邊,防止其他生員尤其是趙琪靠近她,直到騾車停在姚家所在的小巷子裡,他才知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陳葵叩響門扉。
姚家老僕前來應門,先看一眼最後面小廝手上抱著、肩上扛著的禮物,然後才認人,「趙大官人來了。」
語氣淡淡的。
姚文達和趙師爺之間不怎麼和睦,經常寫文章隔空互罵。
…………
老僕領著幾人往裡走,「老爺正在見客,請諸位相公稍坐片刻。」
姚家地方小,淺房淺屋。姚文達住的房間房門大敞,房中陳設簡單,沒有設屏風,站在門口,屋裡的情形一覽無餘。幾人路過回廊時,看到病人姚文達半躺半靠倚著床欄,面朝外,蓬頭垢面,雪白的頭髮掩了半張臉,看上去神色萎靡。
他對面的人面朝裡,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坐在一張圈椅上和他敘話。雖然是坐著的姿勢,脊背也挺得筆直,坐姿端正,給人一種沉靜威嚴的感覺。
聲音雖然模糊,但聽起來似乎是個年輕人。
旁邊還有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垂手站在一邊,似乎以年輕人為尊。
姚文達精神不濟,說話的嗓門卻大,說著說著忽然神情激動,張開雙手往前撲,枯瘦的手指差點戳中年輕人的眼睛。
中年男人忙扶住他。
姚文達躺回枕上,喉嚨裡發出呵喝笑聲。
老僕站在門口看了片刻,歎口氣,帶著趙師爺他們進正堂吃茶。
「三爺爺!大哥哥!」
房裡一對正對坐著說悄悄話的少男少女騰地站起身,「你們怎麼來了?」
是趙叔琬和她的另一位堂兄。
「誰帶你們來的?」趙師爺問。
趙叔琬看到江城書院的生員們進來,一點也沒露出慌張羞赧之態,大大方方回道:「才剛我們在堂姑姑家做客,表兄帶我們來的。表兄聽到姚大人和什麼人說話,不許我們過去,讓我們坐在這裡等。」
她說的堂姑姑正是趙師爺曾幾次提及的趙善姐,表兄則是武昌府知府范維屏。
「我說剛才怎麼覺得房裡的人眼熟。」趙師爺吃口茶,招呼陳葵等人坐下。
屋裡有位打扮富貴的小娘子,陳葵等人頭也不敢抬,更不敢坐,連連推辭,找了個藉口逃出正堂,躲到回廊裡,紛紛長出一口氣。
趙琪沒出去,指一指趙叔琬,「你呀!也不曉得回避一下。」
趙叔琬哼一聲:「有什麼好回避的?明明是我先來的,憑什麼你們男人來了我就得躲?」
堂兄妹倆鬥了一會嘴皮子,趙叔琬的目光落到坐在趙師爺下首默默吃茶的傅雲英身上,「還不曉得傅家少爺怎麼稱呼?」
趙琪嘴巴微微張開,目瞪口呆。
不等傅雲英回答,傅雲啟搶著道:「我弟弟是你三爺爺的學生,你覺得該怎麼稱呼?不如就叫五叔吧。」
傅雲英瞥傅雲啟一眼,他立刻偃旗息鼓不說話了。
趙叔琬狠狠瞪向傅雲啟,怪他多嘴。
正低頭吃茶的趙師爺卻噗嗤一聲笑了,茶水順著鬍子往下淌,「哈哈,五叔!」
…………
不一會兒,老僕過來給幾人添茶送果子。
「怠慢諸位了,請諸位見諒。」
大家知道姚文達清廉,四壁蕭條,一貧如洗,家中只有兩個僕人伺候,如今姚文達病著,有不周到之處也屬正常,忙起身回禮。
隔壁房裡,姚文達嘶吼癲狂的聲音斷斷續續透過薄薄的牆壁傳到幾人耳中。
陳葵等人有些尷尬,站在回廊裡壓低聲音說話。
趙師爺神情自若,哪怕聽到一牆之隔的姚文達咳得喘不過氣來,他連眉毛也不動一下,自顧自吃茶。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老僕過來請幾人去隔壁。
趙師爺讓傅雲英他們留下來,先獨自去見姚文達。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老僕請他們也過去。
傅雲英放下茶杯,等趙琪、趙叔琬和陳葵幾人出了回廊,才跟上去。
傅雲啟摸不清狀況,緊跟在她身邊。
走了沒幾步,走在最前面的陳葵看到一個年輕人從石橋對面走過來,愣了一下,突然不走了。
…………
「怎麼了?」
傅雲啟踮起腳伸長脖子往前看,呼吸一窒。
走在最後的傅雲英皺皺眉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驀地一怔。
樹影斑駁,一個穿石青道袍的青年,站在石橋之上,俯視池中游魚,風雅俊秀,長身玉立,眉宇之間沉靜如淵海,秋日浸潤了木樨濃香的清風篩過濃密的樹冠,輕拂他寬大的衣袍袖角。
他一動不動,袖袂翻飛,神色清冷淡然,不悲不喜。
像是遽然被拋到風口浪尖處,傅雲英陡然怔住,手腳發涼,冷意入骨。
光影流動,秋風吹動庭中古樹枝葉沙沙響。
這一刻所有的知覺無比清晰,她甚至能聽到身體內血液流淌的聲音。
風吹過,院內陰陰森森的冷。
她忽然站著不走,走在前面的趙琪有意無意扭頭掃她一眼。
傅雲英心口突突地跳動,垂下眼眸,眼睫交錯,掩住眼底的驚詫。
她幾乎是木然地繼續往前走。
最前面的幾個年輕學子議論紛紛,猜測青年的身份。
他就是剛才在病榻前和姚文達說話的年輕人。
有說他是姚文達的後輩,也有說他可能是學生。但看氣度似乎不像,學生沒有這樣沉穩厚重的氣度和不怒自威的威壓。
傅雲英認得他。
一晃幾年不見,他一點都沒變。
她前世的丈夫。
老百姓們交口稱讚歌頌的崔侍郎。
她閉一閉眼睛,再睜開時,雙眸沒有一絲波瀾。
身前傳來趙叔琬吸氣的聲音,她望著獨立斑駁樹影中的崔南軒,癡癡道:「此情此景,堪可入畫。這人是誰,好生俊俏!」
趙琪嗤笑一聲,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警告她:「那可是崔探花,助皇上登基的大功臣,心狠手辣,鐵面無情,連皇親國戚也彈劾不誤,我們的姑父沈閣老最喜歡的學生。你放尊重點,不然就是你爹也保不住你!」
趙叔琬的目光像是黏在崔南軒身上一樣扯不開,「他生得好,我誇他幾句怎麼了?難道還要睜眼說瞎話說他醜不成?」
趙琪嗐一聲,不搭理她。
這時,姚家老僕躬身道:「這位是我們家老爺在京師的朋友,姓崔,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特地過來看望老爺。」
一語激起千層浪,學子們登時驚呼出聲。
崔侍郎之名隨著新政的推行傳遍大江南北,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止聽說過崔探花之名,還模仿過崔探花的文章,敬慕已久,沒想到今天竟然能見到本人!
學子們摩拳擦掌,你推推我,我搡搡你,想過去給崔南軒見禮,又怕吵著他惹他不喜。
也有心思轉得快的人低聲詢問:「崔大人不是在京師當差麼?怎麼到武昌府來了?」
剛剛還一片寂靜的庭院,因為蠢蠢欲動的年輕學子們興奮的嘰嘰喳喳聲,頓時少了幾分秋日蕭瑟。
唯有石橋上的男人周身依舊幽靜,仿佛連流逝的時光也愛慕他的容顏,為他停駐。
聽到學子們的說話吵嚷,他抬起眼簾,濃睫下一雙眸子燦若星辰,仿若皎潔月華潺潺流動,目光清迥。
眾人被他的氣勢所懾,都愣住了。
傅雲英下意識錯開他的目光。
魏選廉素來喜愛崔南軒的人品風度,曾借用山濤讚美嵇康的句子形容他,說他「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豐神俊逸,遺世獨立。
先帝初見他時驚為天人,誇他驚才絕豔,破例於聞喜宴上當場授官。
他並未做出什麼驚人舉動,只需要往那裡一站,當年同榜登科的新晉進士全部黯然失色。
傅雲英曾一度覺得傅雲章很像崔南軒,不止冷清風骨像,年少早慧像,家世背景、少年時的遭遇也相似。
後來她發覺兩人其實一點都不像。傅雲章看似冷淡,實則溫情脈脈,相處久了便能感受他的溫柔和煦。而崔南軒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面對處處為難針對他的姚文達也始終保持溫和優雅,其實冷情冷性,淡漠疏冷,真正的鐵石心腸,縱使一刀刀把心剖開給他看,他亦不為所動。
還記得成親的那一晚,新房冷清清的,崔家家道中落,他上京時並沒帶多少銀兩,婚宴辦得簡單,前來賀喜的左鄰右戶散去後,喜娘說了幾句吉祥話,扣上房門,只剩下夫妻二人獨對,紅燭燒得滋滋作響。
她心跳如鼓,手心裡潮濕一片,悄悄抬起眼簾瞥身旁的他一眼。
一片喜氣洋洋的紅彤彤中,他身著青綠色婚服,眉目如畫,剛吃過酒,雙頰微染醺色。
他真好看啊!這麼好看的人,應該會是個好夫婿罷?
她胡思亂想,心跳得更厲害。
他亦垂眸看她,目光淡淡的,神情平靜,一點不像一個娶得嬌妻的新郎官,唇角仿佛是微微勾起的,又好像沒有。他雙唇豐潤,不笑的時候嘴角也有一點微微上翹的感覺。
直到如今,傅雲英也不確定他當時到底是不是在笑。
只記得他清亮的眼眸,燭火映照之下仿佛有盈盈水光閃動。
她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