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這幾人都坐在屋子兩旁的椅子上,而八仙桌旁的兩個上座卻空著。平時,這兩個座位都是自家爺爺和余先生或是萬爺爺坐的。
錢三貴見錢亦錦進來了,指著八仙桌旁的上座說,“錦娃——哦,不對,您,您請上坐。”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鼻音也嚴重,好似又要哭出來。
錢亦錦搖頭不肯坐,納悶地說,“爺,你怎麽了?那位置是你們長輩坐的呀。”
萬二牛見狀,說道,“錢兄,你是小殿下名義上的祖父,你也請上座。坐下了,才好說正事。”
萬大中起身扶著錢三貴坐去了八仙桌右邊的座,又把莫名其妙的錢亦錦扶去了左邊的座。錢亦錦還是不肯坐下,他都蒙了,這些人對自己怎這個態度呢?還啥,啥,啥小殿下的……
萬大中恭敬地說,“您請坐,坐下了,聽我爹和我嶽父給您解惑。”
錢亦錦隻得坐下。
這事由萬二牛說最合適。
萬二牛便從十三年前,自己帶著一隊護衛護送懷孕的寧王妃去大慈寺茹素說起。當他們茹素完在回京的路上,卻聽到寧王弑殺太子已被下獄的傳言。王妃痛不欲生,早產生下了一個男孩。為了以防萬一,保住寧王的骨血,王妃讓他們父子帶著孩子隱藏民間,她則繼續北上與寧王匯合,對外說孩子死了……
“……我們帶著孩子回到大榕村,並把他放到了錢家門口。”萬二牛說完,探究地看著錢亦錦的臉色。
錢亦錦有些了然了,但還是不願意承認那個男孩是自己。紅著眼圈問道,“你們說的是善哥哥嗎?”問完,眼淚終究還是流了下來。
萬二牛愣了一下,認真地說道,“不是,我們把那個孩子放在了花溪村西頭的錢家三房門口。”說完,就看了一眼錢三貴。
當錢三貴真正意識到這個自家當親兒子養了十三年的孩子即將要離開時,已經偷偷哭過了。見萬二牛讓自己說,隻得壓抑住傷心,顫巍巍地說道,“是,在你娘——哦,不對,在月兒生繡兒的那天夜裡,我們聽到院外有孩子的哭聲。你奶——哦,不對,滿江娘開門一看,是一個孩子,還是男娃。我們當時好高興,覺得定是老天見繡兒是個女娃,就又送給了我們一個男娃……我們就把孩子抱回了家,對外說月兒生了一對龍鳳胎。撿的那個孩子,就是你。”
錢三貴說完,就把寧王給錢亦錦的信交給他。
在錢三貴敘說的時候,錢亦錦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他接過信,哭了好一會兒,才把信打開。
信上寫道,“吾兒肅錦,自汝出生至今,已有一十三載。父子竟一面未見,甚思,甚念。為父雖生於皇家,然半生坎坷,厝火積薪。為兒能平安長大,不得不骨肉分離,將吾兒隱匿在民間,托付於錢家……汝為吾朱祥盛之嫡長子,真名為朱肅錦……汝母因思慮過重,心結難解,已沉屙多年……望兒速速返京,承孝於膝下……”
看信之前,錢亦錦隻想做錢家的孩子,不管自己真正的身世有多好,他都不願意改變現狀。可當他第一眼看到這信上的字,知道寫信的人是親生父親,那種天生的血緣感應一下子讓他對寫信之人敬畏起來。看了信後,知道親生父母為了他的安全才把他送到鄉下,父母想他想得厲害,特別是母親,因為想他已經病魔纏身……他的心又記掛起了遠在京城的父母。
他的心情十分矛盾,既不想離開生活了十三年的錢家,不想離開相依相持多年的親人。又記掛在京城的親生父母,不忍他們思念過重……
他用袖子遮住臉唔唔地哭起來,邊哭邊說,“怎麽辦,我舍不得我娘,舍不得妹妹,弟弟,也啥不得爺、奶、太奶、小姑姑……”
他一哭,錢三貴再也忍不住了,也拿著帕子哭起來。
等錢亦錦哭了一會兒,萬二牛才說道,“王爺只有小殿下一個獨子,王妃因思念小殿下,患病多年。小殿下還是應該盡早回京,以解王爺和王妃的思念之苦。”
余先生也說道,“小殿下,百善孝為先啊。過不了多久,錢將軍就會把錢員外一家接去京城,那時你們不是又見面了?”
錢三貴見錢亦錦這樣,也止住哭說道,“是,滿江在信上說,等他安置好了,就來鄉下接我們。”
錢亦錦聽了,哭聲才漸漸小些。
萬二牛等人又商議,最好明日起程。
錢三貴道,“錦娃——哦,不對,小殿下……”
錢亦錦聽了錢三貴的稱謂,難過地說道,“爺,你怎跟我這樣生分了呢?你真的就不當我是你孫子嗎了?”
錢三貴先是搖頭,後又緊張地點頭,說道,“你是皇上的孫子,小民怎敢,小民怎敢……”
錢亦錦流著淚說,“不管我真正的身份是什麽,我還是喜歡爺叫我錦娃,叫別的,我聽著生分,難受。”
余先生道,“錢員外就別客氣了,小殿下總要有個適應的過程。養育之恩大過天,錢家的養育之恩,小殿下必須銘記於心。這裡都是我們自己人,叫什麽都無妨。再說,你們家跟王爺還有親。以後到了京城,再注意就是了。”
錢三貴點點頭,又繼續說道,“錦、錦娃離開錢家,其他的人我都不擔心,隻擔心滿江媳婦和我娘。滿江媳婦身體不好,我娘又年邁,若她們知道疼愛了這麽些年的錦娃不是錢家的孩子,怕她們一時接受不了。”
這倒是,屋裡的這幾個人都了解錢家的情況。商量了一陣,趕緊讓人去縣城把張仲昆父子接來,再帶著急需的藥……
下晌的陽光正烈,晌歇後的明娃和靜兒鬧著出去玩,程月便把他們帶在門口不遠處的樹蔭下玩。
錢亦繡在望江樓裡坐立不安,她知道終會有這麽一天,但真正來臨了,她還是有些接受不了。她早就習慣了小正太——不,是少年郎,早習慣了他在自己身邊,與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樂融為一體。現在,卻要生生地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摳出去……
門外傳來靜兒和明娃的嘻笑聲,及程月輕柔的笑聲。小娘親,若小娘親知道了真相,不知她該怎樣難過。
突然,明娃和靜兒大叫了起來,“哥哥,哥哥……”
接著又傳來錢亦錦溫和的聲音,“慢些,別摔著。”
錢亦繡來到門口,看見錢亦錦站在不遠的地方,明娃和靜兒迎過去一人抱住了他的一條腿。
錢亦錦的眼睛又紅又腫,他笑著牽起小兄妹的手,慢慢向坐在桉樹下的程月走來。他扯著嘴角笑道,“娘。”
程月注意到兒子的眼睛,一下站起來,緊張地問道,“錦娃,你怎麽了?是誰欺負你了嗎?”說完,她的眼圈也紅起來。
錢亦錦笑道,“沒有誰欺負兒子。是兒子想爹爹了,所以……”他似乎不好意思說下去,羞赧地低下了頭。真相他不好跟娘說,得由爺爺來說。
程月笑著用帕子幫他擦了擦臉,說道,“錦娃快別難過,江哥哥快回來了,咱們一家人以後永遠都不開分了。”
錢亦錦點點頭,眼淚似又要流出來,他使勁忍了忍,把小兄妹交給程月。看到錢亦繡正紅著眼圈站在門口,便向她走去。
他進了屋,錢亦繡也跟了進來。
錢亦錦轉身拉起錢亦繡的手,輕聲說道,“妹妹,不管以後怎樣,我都是你的哥哥。”
錢亦繡點點頭,她咬著嘴唇沒說話,怕一說話會哭出來。
“姐姐,哥哥,靜兒(明娃)也要拉手手。”
兩人不能言的愁緒被兩個小家夥打斷了,屋裡又響起了歡笑聲。
不一會兒,紅著眼睛的錢三貴和還抹著淚的吳氏來了望江樓,他們後面跟著張央。
錢三貴讓下人們把明娃和靜兒帶去外面玩,就對程月和錢亦繡說,“你們坐下,有重要的事跟你們說。”
然後,拿出錢滿江的信給程月看。程月看著看著,便流出了眼淚,抬起頭說道,“怎麽會,怎麽會錦娃不是月兒的親兒子?”
錢三貴說道,“滿江的話你還不相信?”
程月哭著說,“江哥哥不會騙月兒的。”
吳氏哭道,“是,滿江沒有騙你。當初,你隻生了繡兒一個女娃,是我在咱家門口撿了一個男娃,騙你說是你睡著了生的孩子……”
吳氏的話還沒說完,程月一下子向後倒去。錢亦錦早有準備,趕緊接住了她,又把她背上樓放在床上。張央也上樓去給她把脈,施針,又讓人去熬藥。
錢三貴簡單地跟錢亦繡解釋了幾句,“……情況就是這樣。明天錦娃就會離開家去京城,你要把你娘服侍好。”
然後,他又拖著沉重的身子被吳氏扶去了正院。
此時,錢老頭和錢老太已經被人接到了正院的廳屋。
錢老頭大著嗓門笑道,“這麽急把我們接來,是滿江當大官了嗎?”
上午,老頭也被從天而臨的軍爺嚇破了膽,後來聽說沒事,萬二牛父子跟這些爺軍認識。他還想來三兒子家看看,但看到這麽多軍爺聚集在歸園前的荒原上,便不敢過來。但心中有一種猜測,或許自家孫子當大官了,這些軍爺是因為滿江孫子而來的。
他樂得一路小跑回錢家大院,還對錢大貴等人說,“看著吧,咱們要享三房的大福了。哈哈哈,錢家要發達了,發達了。”
錢三貴搖頭道,“滿江當沒當大官還不知道,現在戰事已經結束,他也回京了,說他安置好後,就會回鄉來接我們。不過,我現在要跟你們說的事跟滿江無關。”
他起身走到老兩口面前,在吳氏的幫助下跪了下來,繼續說道,“爹,娘,對不起,兒子有件事騙了你們。其實,錦娃,並不是我錢家的孩子……”
錢老太不相信地說道,“三兒,你騙我們吧?錦娃是我最乖最乖的重孫孫,怎麽可能不是錢家的孩子?”
錢老頭卻怒了,一下子站起來,用煙鬥敲了一下錢三貴的頭,罵道,“我就說他長得不像錢家種,你還跟老子嘴硬。你個臭小子,那不是錢家種你還把他當祖宗一樣供著!有好先生不知道給善娃,還想給他分那麽些的家產……他親爹找上門了嗎?告訴你,錢家的家產,一分也不能讓他帶走。”想想又不能太絕情,到底養了這麽大,還是有感情的,又說道,“哎,若是他親生爹娘實在不濟,就給他一、二百兩銀子,去做個買賣什麽的,也全了你們爺孫十幾年的情義。”
錢三貴歎道,“爹,這點你放心,錦娃不需要要我錢家的哪怕一根線頭。哎,譜天之下莫非王土……錦娃是,他跟皇家有親。門外的那些軍爺,就是來接他的。”
錢老頭一聽, 愣了一下下,嘴也張得老大,反應過來後,頓時眼睛比外面的日頭還明亮,哈哈笑道,“傻子,跟皇家有親,那就是皇親貴戚了!哈哈哈,我錢家養大了這樣的貴人,要發達了,要發達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從愣神中清醒過來的錢老太大哭起來,“天哪,我不活了,我放在心尖尖上疼的重孫子,你們竟然說他不是我的重孫子……”然後,身體就直直地向後仰下去,倒在椅背上。
眾人趕緊把她抬到羅漢床上放好,她的身子還是硬的,眼睛瞪老大閉不上,像是魔怔一樣。
張仲昆給她施針、按摩一點作用沒有,老太太依然僵硬著身子,眼睛也閉不上。想給她往嘴裡灌藥,她的牙齒咬得緊緊的,根本撬不開。
錢老頭怒其不爭地說道,“你這老太婆,這是好事啊,你難過啥呀?”
錢亦錦正在望江樓裡看著程月,聽說錢老太不好了,趕緊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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