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拾沒聽懂,隨口問道:“公子,您想跟顧姑娘下棋?”
楚翊輕飄飄地朝小拾斜了一眼,只是道:“去取個花瓶。”瑞鳳眼的眼尾微微向上傾斜,那波光瀲灩的黑瞳宛如畫師精心描摹而成。
小拾樂顛顛地去取了花瓶。
親自將花枝插入一個白瓷花瓶中,楚翊忽然問了一句:“人還在嗎?”
他沒說是誰,但小拾自然意會,笑開了花:“公子,禮親王與康王殿下還在東暖閣。”
楚翊起了身,小拾默默地跟上。
主仆倆迎著寒風去了東暖閣,守在東暖閣的小內侍也沒進去通報皇帝,就直接放他進去了。
這宮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最疼的就是大皇子,父子倆親密無間。
東暖閣內,溫暖如春,只是氣氛緊繃,隱隱透著一種火花四射的激烈感。
禮親王與楚祐這對叔侄的臉色全都不太好看,各執己見。
“皇上,這門婚事絕對不成!”禮親王聲音洪亮,依舊堅持婚事作罷。
“皇叔,我說了,今日這事是方明風胡攪蠻纏,與嫆兒無關。”楚祐據理力爭,“賜婚懿旨已下,朝令夕改成何體統!”
“皇上,您是長兄,可不能看著寧之非要往南牆上撞……”
“……”
叔侄倆越說越激動,嗓門一個比一個高。
身著明黃色龍袍的皇帝就坐在炕上,一手揉著額角,神情有些疲憊,鬢發間夾的根根銀絲讓他看著又憔悴了兩分。
大太監立刻注意到楚翊來了,悄無聲息地走到門簾邊相迎,壓低聲音大致跟他說了下眼下的情況:
比如禮親王與康王在一炷香前就到了,因為去定遠侯府提親的事出了點岔子;
比如英國公世子方明風在定遠侯府被康王刺傷;
比如禮親王覺得今日見血不吉利,想要將這樁婚事作罷;
……
“這還真是……”楚翊明明知道得比對方還多,卻恰如其分地發出低歎聲,似驚訝,又似唏噓。
他輕一拂袖,寬大的衣袖如垂柳般輕輕擺動,緩步走上前去,出言打斷道:“此事怕不僅僅是七皇叔的親事能不能成了。”
一句話將禮親王與楚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兩人忘了爭吵,神情各異地看著楚翊,前者一頭霧水,後者面露不善。
楚翊不緊不慢地走到二人身旁,溫和有禮地說道:“英國公世子犯了何罪?”
他這句話簡簡單單,卻是一語中的。
滿室寂然,禮親王露出幾分若有所思之色。
楚翊直接走到皇帝身旁坐下,一舉一動都透著難言的優雅貴氣,令人覺得賞心悅目。
下一刻,小內侍就給他上了茶與瓜果,動作十分的迅速靈巧。
楚祐眯了眯狹長的鷹眼,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危險的氣息,桀驁不遜。
楚翊似是渾然不覺,接著道:“太祖皇帝有令,宗室子弟尤當以身作則,不可恃強凌弱,不可無故傷人……否則,罪加一等。”
頓了一下後,楚翊徐徐地重複了一遍:“敢問皇叔,英國公世子犯了何罪?”
這一次,他抬眼直接看向了三四尺外的楚祐。
楚祐面色鐵青,兩頰的肌肉繃得緊梆梆的,目光比萬年寒冰還要冰冷。
這條律例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在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中記載,太祖皇帝當年曾說:權二代一多,多的是飛揚跋扈的戾氣,得以重刑以儆效尤。
歷朝歷代,宗室都是高人一等的,太祖皇帝提出此律時,宗室自是群情反對,然而,胳膊扭不過大腿。
“咳咳……”楚翊微偏首,右拳放在唇畔,低低地輕咳了好幾聲。
罩在外面的雪白大氅鑲著一圈貂毛,襯得他俊美的面龐愈發清瘦,面頰潮紅,一副病歪歪的樣子。
“初一,可是過來的時候吹了冷風?”皇帝關切地湊過去看著楚翊,“來,多喝些熱水。”
皇帝親自幫他端起了茶幾上的茶盅,揭開茶蓋,送到他手中,茶盅中冒出縷縷白氣,茶水熱氣騰騰。
“不妨事。”楚翊又輕咳兩聲,就緩了過來,對著皇帝微微一笑,低頭喝茶。
父子親熱,一派父慈子孝,看得一旁原本被楚祐激怒的禮親王神色稍緩。
楚翊慢慢地喝了兩口茶,就聽前方門簾被人小心翼翼地掀起,接著就有一個中年內侍用尖細的聲音稟道:“皇上,英國公來了,就跪在了外面。”
皇帝一挑眉,聲音低緩卻不蒼老,淡淡問道:“英國公這是做什麽?”
他的音調不輕不重,極為清晰,又帶著一種王者風儀。
楚祐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禮親王則皺起了眉頭。
堂堂一品國公跪在外頭,要麽是請罪,要麽就是為了伸冤。無論是為了什麽,勢必都會引起滿朝文武的揣測。
楚翊端著茶盅,低首聞聞茶香,慢悠悠地淺啜一口又一口。
來稟話的那中年內侍又將頭往下低了一些,訥訥回道:“英國公說,方世子為康王殿下所傷,他想求皇上為世子主持公道。”
就算不抬頭,中年內侍也能感受到楚祐如刀一樣的目光刮在了自己身上,背上出了一片冷汗。
“哎。”楚翊優雅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英國公府是開國老臣,都說鳥盡弓藏,可太祖皇帝心懷寬廣,從不枉殺功臣,留下一段段君臣相宜的佳話,不似前朝那祁太祖……”
禮親王今年六十有四,也曾跟在太祖皇帝身邊鞍前馬後,親眼見證過他老人家的絕世風采。
他最喜歡聽人說太祖皇帝的事跡了,每每追憶起往昔,都是熱血沸騰。
“說得好!”禮親王重重地一拍大腿,整個人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神采煥發,“皇伯父的心胸非常人可比!”
相比之下,康王的心胸未免不似其祖,為了些兒女情長就喊打喊殺的,連開國功臣的後嗣也敢下手!
禮親王再看向楚祐時,搖頭又歎息,皺眉沉聲道:“寧之,你今天傷了英國公世子,別人只會說是宗室子弟傷了英國公後嗣,這一個弄不好,說不定會有人以為皇上這是想要借故誅殺開國功臣。”
就像楚翊說的,前朝那位祁太祖就是個狡兔死、走狗烹的貨色,開國不滿十年,就把開國功臣殺了大半,令人齒寒。
“……”楚祐眼角猛地一抽。
皇帝慢慢地捋著胡須,正想讓內侍把英國公叫進來,就聽楚翊開口道:“父皇,兒臣過去看看吧。”
皇帝一向寵楚翊,二話不說就應了:“也好,你去安撫一下英國公。”
楚翊優雅地蓋上了茶蓋,將茶盅放回茶幾,又轉頭看向楚祐,含笑問道:“七皇叔可要與我一同?”
楚祐以實際行動作答,沉著臉起了身。
他們一前一後地穿過兩道門簾,來到了東暖閣的大門口。
著一品繡麒麟緋袍的方懷睿頂著寒風跪在冷硬的地面上,半垂著頭,他的臉龐看著晦暗不明。
看到前方一雙白靴進入視野時,方懷睿的嘴角收緊,抬起頭時,一雙圓張的銅鈴眼發紅,含著些許淚光。
“大皇子殿下,小兒被康王所傷,現在還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臣怎麽也要為小兒求個公道!”
方懷睿扯著大嗓門,鬼哭狼嚎地對著楚翊哭訴道,說到後來,聲音沙啞,這哭有六分假,四分真。
方明風是方懷睿的嫡長子,也曾是他的驕傲。
看見兒子受傷,方懷睿的心是痛的,此刻面對楚祐時,目光之中也透著幾分怨恨、幾分不滿,似乎下一刻就會衝上去狠狠揍楚祐一拳。
這一點,他根本就不用演,情緒也相當到位。
“方明風他是自作自受。”楚祐語調陰冷地說道。
“大皇子殿下,康王實在是欺人太甚!”方懷睿一會兒抬手指向楚祐,一會兒又用袖子抹淚,“小兒是魯莽了點,可也是情有可原,康王殿下一言不合就以利器傷人,實在是欺人太甚……”
回想著整件事,方懷睿的心頭也多少有些複雜。
楚翊的這個計劃並沒有瞞著他,甚至於,今早方明風能夠偷跑出英國公府也是方懷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意縱之。
明風自小順遂,沒遇過挫折,以致養成了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最近更是越來越不像話,也該吃點苦頭,長長記性了。
現在吃點苦頭,總好過日後被奪爵喪命。
方懷睿眼底略過一道利芒,一閃即逝。
見方懷睿如此不識抬舉,楚祐的臉色愈來愈陰沉。
楚翊又上前了一步,溫文有禮地好言勸道:“英國公,你先回去吧,此事父皇已經知道了,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他的聲音清越如風中的環佩相叩,透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然而,聽在方懷睿耳中,楚翊這番話卻是冷森森的。
方懷睿眼角劇烈地抽了抽,裝模作樣地又抹了把淚,暗歎道:他真是上了賊船了!
這位大皇子外表看著溫良無害,其實就是黑心蓮,而他半推半就地上了這賊船,恐怕是下不來了。
他本來是可以冷眼看著楚翊與楚祐兩虎相爭,不必趟這趟渾水的。
方懷睿越想越傷心,這一瞬,真想哭了,難免遷怒道康王身上,又道:“求皇上做主,殺人償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