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扇著蒲扇,水已經滾了好一會,才猛然反應過來,忙扔了扇子,衝泡了一壺-大紅袍-,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腦中浮現十三阿哥微眯雙眼品茶而讚的表情,從今後,誰為你煮茶,誰聽你吹笛,誰能讓你微展眉頭?-
篤篤-幾聲敲門聲,我靜靜看向院門,卻沒有任何心思理會。過了半晌,又是幾聲-篤篤-聲後,門被推開,十四阿哥看著正坐於桂花樹下品茶的我,微蹙了下眉頭說:"人在,為何不答話?"
我收回目光,又端了杯茶一飲而盡。他走到桌旁坐下,"你真就打算從此除了請安問好,再不和我們說話了?能喝杯茶嗎?"我看著桌上的茶具不禁苦笑起來,"茶具都是你送的,能不讓你喝嗎?"
他端起杯茶輕抿了幾口道:"若曦,知道你和十三哥好,可我們也是從小玩大的!你豈能厚此薄彼?再說,很多事情只是立場問題,幷沒有對錯!"我淡淡問:"今日你是來說教的嗎?我沒有心情聽!"
他輕歎口氣,從懷裡掏出封信給我,我眼光未動,依舊端著茶杯慢慢而飲,他道:"綠蕪為了見我,在我府邸側門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小廝為她通傳。"我一愣,看向他,他道:"綠蕪給你的信!"我忙放了茶盅,接過信,匆匆撕開。十四靜了一會冷聲道:"聽聞綠蕪在四哥府前也跪過,卻自始至終無人理會!她無奈之下才找的我!真是……"我抬頭瞥了他一眼,他冷笑一聲,未再說話。
看完後,默默發呆。十四阿哥問:"你若要回信,就趕緊寫了,我一順帶出去給她,也趁早絕了她的癡心!"我問:"你如何知道信的內容?"他淡淡道:"綠蕪已經求過我了,我說皇阿瑪已經說過-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更何況她這樣的要求。讓她絕了念頭。她卻仍然不死心,又求我給你帶信,她不說我也猜得到內容。本不想替她送這封信,可又實在可憐她一番心思!想著以你和十三哥的交情,也許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你好生勸勸她吧!否則我真怕十三哥還沒什麽!她倒先香消玉隕了!"他靜默了一會,歎道:"綠蕪如今憔悴不堪,縱是我有鐵石心腸,看到她也軟了幾分!"
我問:"你們真的沒有法子嗎?"他誠懇地說:"若曦!這事本身與我們幷沒有利益衝突,如果能成*人之美,何樂不為?難道我在你心中就真的如此冷血?辦不了,是因為皇阿瑪已有聖旨,現在看管十三哥的人都是三哥選出後,皇阿瑪親自點頭準了的。再要添加人,也肯定要皇阿瑪同意。可如今如果和十三哥扯上聯系,免不了被皇阿瑪懷疑散布謠言之事非十三哥一人之意。
連四哥都忙著和十三哥撇清關系,何況我們呢?如今沒有任何人敢為十三哥說話的。"
我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本就是你們做的,你們當然更是忌諱。其實一切都明白,只是總抱著一線希望。
我出了會子神,轉身進屋,寫道:"奈何人微力薄,不見得有用,但必當盡力!靜候消息!"想了想,又加道:"照顧好自己身體!否則一切休提,又何來照顧十三爺之說?"寫完後,仔細封好信封。
十四阿哥接過信後,看了眼我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口,譏笑道:"你這是怕我看嗎?"我淡淡說:"做給綠蕪看的,女子間的閨房話,不想綠蕪不好意思!"他釋然一笑,揣好信起身要去。
我叫道:"十四阿哥!"他回身靜靜等我說話,我道:"吩咐一下守門的人,見到綠蕪客氣有禮些!"他道:"放心吧!已經吩咐過了!見不見在我,但不許他們怠慢!"我向他行禮。
他笑笑轉身想走,腳步卻又頓住,臉色頗為躊躇。過了半晌才道:"有些話,論理我本不該多言,但……"我截道:"那就不要說了!"他盯了我一眼,一甩袖,轉身就走,快出門時,忽地停步,回身道:"不管你對四哥是真有情還是假有情,都就此打住吧,你是聰明人,無謂為難自己!"說完快步而去。
我靜靜站了很久,拿起早已涼透的茶,一口飲下。原來不管再好的茶,涼後都是苦澀難言!
拿著綠蕪的信,看一回,想一回,在院子裡不停踱步。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成與不成只能如此。想著康熙當日的震怒,心下也是懼怕,可想著十三阿哥,想著他縱馬馳騁的快意,和今日孤零零一人,再想想綠蕪的深情和才情,至少她可以陪十三彈琴、寫字、畫畫、吟詩消磨渡過漫長歲月。於她而言是這是最大的幸福。於十三而言,是寂寞苦清日子裡的一點溫暖。這也是我唯一能為十三做的了!
拿著綠蕪的信,又一字字讀了一遍,想起和十三阿哥間的相交相知,微微笑著拿定了最後的主意。
"字請若曦姑娘台鑒:
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淪落煙坊,實羞門楣;飄零風塵,本非妾意。與十三爺結識,尚在幼時,品酒論詩,琴笛相來。本文墨之交,實綠蕪之幸!蒙爺不棄,多年呵護,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風煙,與爺泥雲有別,雖潔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塵,自當明志,何敢存一絲他想。然日前得信,驚悉十三爺忤怒天顏,帝發雷霆,將其禁於養蜂道,妾如雷轟頂,夜不能寐!思前忖後,淚浸衾枕。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難,十三爺金玉之軀,何能捱霜草之寒?
常思妾雖出身低賤,少讀聖賢,亦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雖不能救爺脫拔苦海,唯願同爺苦難與共,若能於爺監禁處,做一粗使丫頭灑掃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讀。此願能償,綠蕪此生何求?
妾與姑娘,雖一面之緣,但常聞爺讚姑娘-有林下之風-,妾為十三爺事,求告無門。知姑娘為巾幗丈夫,女中孟嘗。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頗得聖寵。然此事難為,奈何妾走投無路,隻抱萬一希望,泣求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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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錯,我、李德全、王喜伺候著在禦花園內散步。康熙走了一圈,坐於石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著前方。恰是金秋,滿樹黃透的樹葉在陽光下彷似透明,片片都透著嫵媚。
康熙側頭對李德全笑說:"蘇麻喇姑最是愛秋季,說是-比春天都絢爛-!"李德全躬身笑回:"正是,奴才還記得姑姑站在黃透的銀杏樹下笑著唱歌呢!"康熙眼光投注在地上的金黃落葉上,嘴角帶著絲笑說:"是啊!她會唱的歌可多呢!就是草原上最會歌唱的夜鶯也比不過她!"說著,定定出起神來。
此時的康熙心應該是柔軟的,他回憶起了年幼時的爛漫時光和記憶中的溫柔少女、婉轉歌聲。我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倒,磕頭道:"奴婢講個故事給皇上解悶可好?"康熙笑看著我說:"講吧!好聽有賞!不好聽就罰!"
我磕頭起身後,靜了一下,緩緩道:"西晉時,有一個叫綠珠的女子,是當時富豪石崇的家妓……"康熙笑道:"這個朕知道,換一個!"
我又道:"有一個叫林四娘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後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寵妃……"康熙淡淡道:"這個朕也知道!"
我靜了一下,問:"皇上,這些女子雖然不幸淪落風塵,可卻俠肝義膽,為報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們是否也算可敬可佩?"康熙點頭道:"不錯!都是節烈女子,勝過世間很多男兒百倍!"
我跪倒在地上,磕頭道:"皇上,如今就有一個願意為報相護之恩,願意以身赴難的奇女子!"
我深吸口氣,將綠蕪和十三多年相交之事娓娓道來。把我個人對綠蕪的感覺也細細告訴了康熙。康熙臉色澹然,難辨喜怒。我磕頭求道:"求皇上成全!讓綠蕪做個使喚丫頭,為十三爺灑掃庭院!"
康熙靜靜盯了我半晌,冷聲道:"你如今真是依仗著朕的寵愛,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情都敢做!"
我心中悲傷,並非為自己,求康熙時已經做好受罰的準備,只是心痛綠蕪和十三阿哥。我-砰砰-地不停磕著頭,求道:"皇上仁義為君!求皇上成全綠蕪的癡心!奴婢甘願受任何責罰!"康熙起身怒道:"她的癡心還是你的癡心?責罰?我看就是朕往日太憐惜你了!"
說完幷未讓我起身,轉身提步而去,李德全趕忙跟上,王喜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匆匆也隨了上去。我靜靜跪在地上,眼淚潸然而落。沒有用的!十三,你獨自一人如何渡過漫漫十年?綠蕪,你對十三阿哥情根深種,他的每一點苦都刺在你心上,你何以自處?
從日頭當空跪到夕陽斜斜,從斜斜夕陽跪到沉沉黑夜。先時還能感覺到膝蓋酸麻疼痛,卻比不上心中悲痛,後來漸漸麻木,更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淚已落乾,隻余滿心淒涼。
王喜匆匆跑來,看著我歎道:"好姐姐,你怎麽這麽糊塗?十三爺的事情現在誰敢沾上,你怎麽就……?"
我木然跪著,沒有理會。他歎道:"我師傅說了,他瞅著機會會替姐姐求情的。姐姐就先忍一忍吧!"說完,長歎口氣,匆匆跑走。
黑漆漆的禦花園內,寧靜得隻聞風輕撫過樹葉的聲音。絲絲寒意從腿上傳來,我摸了摸膝蓋,試著移動了一下,一陣疼痛,酸麻難動,索性作罷。半仰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黑藍絲絨上顆顆水鑽,閃滅間如女子淚眼,綠蕪怕是正在暗自垂淚。孤寂一人的十三阿哥此時是否也只能抬頭邀繁星為伴?笛聲幽咽無人相知!
腿上的寒意漸漸遍布全身,腹中饑餓,冷風一吹越發寒意侵骨,我瑟瑟縮成一團,盼望著快點天亮,黎明前最是寒冷,份外難熬。
待得第一線陽光打在燦黃的樹葉上時,整個園子刹那光彩煥發,隨之而起的還有-唧唧啾啾-鳥鳴之聲,此起彼落,歡騰不絕。我聽著這最天然的音樂,微眯雙眼凝視著陽光下金燦燦的樹葉,腦中卻忍不住地想著油煎雞蛋,嘴角不禁逸出絲苦笑,唉!真是殺風景,焚琴煮鶴不過如此!可肚子真是餓!風雅情調真的都是吃飽穿暖後乾的事情。
太陽漸大,我頭開始昏沉沉,不知道是餓的,還是跪的。緊閉雙眼,腦中一片虛空,再無余力胡思亂想。
"姐姐!究竟怎麽了?"我無力地睜眼,玉檀正蹲在我對面。我搖搖頭,示意她離去。她帶著哭音道:"姐姐昨日一夜未歸,今早我才聽說在禦花園罰跪。姐姐,究竟怎麽了?"
我道:"回去!萬歲爺如今正在氣頭上,知道你來看我,說不定會遷怒於你!"她蹲著不動,我斥道:"還不走?這才哪到哪,我的話你就不聽了?"她咬唇站起,默立了一會,轉身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我閉著雙眼跪著,周圍一切似乎都遠去,從始至終只有我一人。
一直柔和的風忽然轉大,樹枝被風吹得喀嚓喀嚓作響。大風刮落樹上的黃葉,攪起地上的落葉,在漫天舞動著的秋葉中,轟轟雷聲由遠及近,漫天烏雲黑沉沉壓下來,天色迅速轉暗。我連苦歎的力氣也無,只是木然僵跪著。
幾道閃電如金蛇,狂舞著撕裂黑雲密布的天空,陣陣雷聲中,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打落下來。不大會,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線,嘩的一聲,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傾斜而下。刹那間全身濕透,暴雨砸在身上,起先還點點都是疼痛,後來慢慢麻木,狂風吹過身子,激起一陣陣寒意。陰暗的天地間,似乎除了風雨就只剩下我,只有我一人面對著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著它的雷霆之怒。緊閉雙眼,微躬身子,任由萬千雨點砸落,我所能憑借的不過是自己的背脊。
無邊無際的雨,陰沉的天色難辨時辰,身子只是發抖,時間彷佛靜止,似乎這雨就這樣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佝僂著背,胳膊抵著雙腿,手捧著頭,隻覺得自己凍無可凍,身子僵硬,連發抖都不會了。忽然感覺有視線盯著自己,迷糊暈沉中咬了咬牙,緩緩抬頭看去,不遠處,四阿哥手打黑面竹傘,直直立於雨中。自從十三阿哥被監禁後,這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隔著漫天風雨,我們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我卻能感覺到他傷痛驚怒的視線,兩人默默凝視著對方。昏暗天色中,墨黑的傘,深灰長袍,在一片陰暗中只有臉色觸目驚心的蒼白。
他忽地猛一揚手扔掉傘,一步步走過來,靜靜立在我身旁。我凝注著被風卷動著身不由己打著圈的傘,在地上搖擺不定。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未變,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打著天地萬物。身子雖已冷透,心裡卻漸漸泛起暖意。這漫天風雨,有一個人陪我挨著!受著!痛著!熬著!
我扯了扯他的袍擺,他蹲下看著我,陰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此時的老天,手勢卻極其溫柔,幫我把粘在臉上的濕發撥好理順,我凝視著他道:"回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猛地把我抱進懷裡,緊緊的,大力的,壓得我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處卻泛著暖意,但又是絲絲淒涼絕望。我頭抵著他肩膀,淚水混雜著雨水從臉龐滑落,涔入他的衣服。
一道閃電狂厲地在頭頂裂開,我一驚,頓然回過神來,忙抬頭欲推開他。在閃電的刹那明亮間,壓入眼簾的是持傘並肩立於雨幕中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一時腦中茫然,只是定定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