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碧荷正伸著筷子夾蘿卜,聽到這話,一下把蘿卜夾斷了。她垂下頭,臉藏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把兩截蘿卜都夾起來吃了。
桌上沒人在意她,孫五娘的娘家有些家底,對出嫁女也照顧,大家都知道,也知道錢碧荷羨慕她。
杜金花瞥了孫五娘一眼,說道:“謝我們寶丫兒,那是沒謝錯的。”
謝她是應該的,還指望誇她不成?
陳寶音慢條斯理地拆雞腿,不緊不慢地道:“二嫂若去鎮上,便買本書回來吧。”
孫五娘嚼窩頭的動作一頓,臉上愣住。
“買本《千字文》,給金來啟蒙。”陳寶音說道,把拆下來的一塊雞腿肉,夾到杜金花的碗裡,一大塊雞腿肉浸泡進稀飯中,很快冒起了油花。
她頭也不抬,似乎忘了自己還有爹要孝順,繼續道:“這本書涵蓋了天文,地理,博物,歷史,人倫,教育,生活常識等。給孩童啟蒙,很好。”
她拋出來的話題,太出乎意料,以至杜金花感動閨女惦記著她,卻沒法誇出口。
因為全家人異口同聲:“《千字文》這樣厲害?!”
他們倒是都知道千字文,可他們不知道,這本書講的啥。聽她這麽一說,全都震驚了。
“嗯。”陳寶音點點頭,將《千字文》背了一遍。
全家人聽得呆住,又驚異,又震撼,仿佛身上輕了一層,有什麽被揭去了,視野都開闊了,像是本來能看見的地方,能看得更遠了。
明天出門可以跟人吹牛了,他們心裡想。見了人,就問他們,《千字文》講的啥,你們知道不?
“寶丫兒,你學問真好。”杜金花高興,又心酸。
高興的是閨女肚子裡有墨水,心酸則是寶丫兒這麽好的孩子,人家不珍惜。
“不算很好。”想到什麽,陳寶音垂下眼睛,有些自嘲。
她本來有機會學問很好的。
小的時候,她為了讓養母誇讚她,以她為榮,把她帶在身邊親近,於是努力跟先生讀書。
那時候,府上的姐妹們沒有比得過她的。
後來,她九歲那年,事情發生了變化。外祖家有個表妹,非常受寵,明明不學無術,但舅舅舅母都很疼愛她。她恍然大悟,自己走錯了路!
從那開始,她不再好好讀書,經常逃學,跟先生頂嘴。
但沒什麽用。不管她用功讀書,還是不學無術,養父養母都沒有變得疼愛她。
“夠了!夠了!”杜金花驕傲道,“咱全家人加起來,沒你一個人懂得多!”
陳寶音笑笑,低頭吃花卷,吃雞腿。
吃過飯,錢碧荷和蘭蘭收拾碗筷,其他人當屋坐著閑話。
“寶丫兒,再跟我們講講你之前在那府裡的事。”陳大郎道。下午她講“陳大人們”的事,他聽得熱血沸騰。
擦桌子的杜金花,一下子繃起臉。那邊的事,她不想聽,也不想人提。
但是,杜金花心裡清楚,根本避不開。她心裡酸噗噗的,像是一汪酸水冒泡泡。幸好寶丫兒心寬,能想得開。
“好。”陳寶音笑笑,又拎出趣事講。
她過去的十五年裡,可以講的事情,多了去。自從叛逆失敗後,小陳寶音又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蹭哥哥們的疼愛。
跟陳家相似,那邊也有兩個嫡親哥哥。兩個哥哥跟父母關系要親近得多,她想法子黏著哥哥們,便有更多的機會跟父母相處。
哥哥們的天地就要廣闊很多,她除了蹭他們的疼愛,還纏著他們,讓他們帶她去茶樓,去戲館,去酒樓,聽了許多奇聞異事,千古奇案。
“好好做官,不然連累一家子。”講到一個貪官被斬,家眷流放邊關的案子,陳寶音教育金來。
金來立刻拍胸脯:“姑,我一定當清官。”
沒人的志向是當貪官。但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現在講這個還早,陳寶音點點頭,揭過不提。
“吃著呐?”忽然,一個尖嗓門從外面傳來。
有人來串門了。
杜金花皺起眉頭,起身出去:“啥事啊?”
“六順叔家的。”攬著銀來的孫五娘,努努嘴:“事兒可多了,一定是來看你熱鬧的。”
從京城侯府回來的姑娘,還是被攆回來的,多熱鬧喲!
杜金花不可能讓人看她閨女熱鬧的。
“寶丫兒歇息了!”杜金花的大嗓門,清晰傳進屋裡,“她身體不舒服!改天讓你見見!”
很快,她把人打發走。
“娘不是咒你。”杜金花走回來,重新坐下,“這些婆娘,煩人的很。”
陳寶音笑笑:“我知道,娘。”
六叔嬸子走後,又來了幾波。一開始還是杜金花應付,後來她煩了,就讓孫五娘去。
“男人孩子都伺候好了?沒伺候好你出來幹什麽?伺候你男人孩子去!”
“伺候好了?伺候好了你不累?閑得腚疼!”
孫五娘性格潑辣,在村裡的名聲相當不好。不過她不在意,反正她男人疼她,娘家也疼她,她還有兩個兒子,怕誰啊?
一家人說著話,不知不覺便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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