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用原本的官職品級是從七品上,被貶去瓜州常樂縣當縣令以後,他的品級就降到了從七品下,降得不多,而且還是一縣之長。
對於羅用要去當縣令這件事,反對的人倒是不多,坊間百姓也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像離石羅三郎那樣的人物,難道還要把他貶到外地去擔任縣丞主簿那樣的職務?簡直辱沒良才!
如此想來,羅用這些年的努力和經營,總歸沒有白費。
羅用出城這一日,長安城許多百姓來送,那裡面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
從前跟羅用學過算術的那些人,多數也都來了,這些人有面色如常的,也有面露愧色的,羅用與眾人話過了離別,也對他們幾個笑了笑,擺擺手,上了驢車便走了。
「阿兄!」四娘那大嗓門的,這一聲喊得別提多響亮。
「回吧,阿兄過幾日便與你們寫信回來。」羅用探出驢車,揮揮手對他們說道。
七娘那丫頭抱著四娘的手臂哭得稀里嘩啦的,看得羅用的眼眶忍不住也跟著發紅,六郎倒是沒有哭,這小子自打上了學堂以後,就堅強多了。
五郎牽著麥青豆粒儿站在那裡,不時摸摸麥青,不時又摸摸豆粒儿,不時又抬頭看看羅用離開的方向,羅用沖他笑了笑,揮揮手,縮回車裡去了。
什麼時候要是能把手機弄出來就好了,羅用心裡想著,也不需是能拍照能視頻的智能手機,只要能打個電話就好。
想想又覺得特別不切實際,與其想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早些在瓜州那邊做出成績,讓皇帝老兒早點把他調回來。
瓜州那地方,若是按後世的說法,應也算是在絲綢之路上,只是眼下還沒有絲綢之路的說法,甚至連絲綢之路的早期原型,朝天子路都還沒出現。
唐初這時候,大唐與西域雖然也有貿易,但是眼下這個貿易規模,與後世絲綢之路的繁榮興盛比起來,顯然是微不足道的。
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玄奘和尚,這時候才剛剛出國沒多久,距離他學成歸來,至少還得七八年時間,眼下這時候西域那邊的佛教文化,約莫也還沒怎麼發展起來。
沒有絲綢之路,沒有《大唐西域記》,現在的瓜州又有些什麼呢。
聽聞那裡有漢長城,長城不僅僅作為防禦工事而存在,它還是重要的交通線以及補給線,行商們往往也比較喜歡沿著長城行走。
瓜州旁邊就是沙洲,在沙洲有兩個羅用熟悉的地方,陽關與玉門關。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說的便是這兩個地方。
值得慶幸的是,羅用並不需要出關,常樂縣雖然偏遠,到底還是在陽關和玉門關以內。
瓜州常樂縣那個地方,南有大雪山,北有漢長城,西邊是沙洲,東邊是肅州,肅州再過去就是甘州,話說後世甘肅省這個名字大約就是這麼來的吧。
甘州再過去就是涼州了,二娘她們就在那裡,這一次羅用赴任,必然也是會經過涼州城……
「你在想甚?」車裡的喬俊林問羅用道。
「我在想,屆時我們若與那些突厥人當面,你能在他們手底下撐過幾招。」羅用笑道。喬俊林這一次也跟著來了,這是他之前沒有意料到的。
「自然是比你撐得久。」喬俊林嗤笑道。
「那可未必。」羅用空間裡頭那塊石頭還沒扔呢,關鍵時候還是可以抵擋一二。
「你還是歇歇吧,路途還遠著呢。」且不說這一路上有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光是這麼長的路途,就夠羅用喝一壺的了,喬俊林擔心他這小身板會撐不下去。
此次與羅用同去沙州常樂縣赴任,喬俊林也是經過仔細斟酌的,他舅舅侯藺也並不反對他這個決定。
說白了,就算留在長安城,赴再多的宴,花再多的心思去經營,想要出頭依舊還是千難萬難,眼下這時候,倒還不如抱緊了羅用這條大腿。沒錯,就算羅用現在落魄了被貶了,對於喬俊林舅甥二人來說,卻依然是他們身邊少數幾條看得到也夠得著的大腿之一。
當然,這只是從利益方面做考量。
至於情感上,喬俊林從未對羅用說過什麼,就連最平常的關心和感謝的話都沒有說過,羅用亦然。
不得不說,喬俊林的加入,讓羅用原本有些蕭瑟的內心,又添了幾分活泛。
另外,這一次與他們一同出行的,還有剛從離石縣過來的那三個黑人。
羅用沒有正經僕從,但是他這回作為縣令前去常樂縣赴任,身邊總不能連個幫忙的都沒有,想來想去,還是帶上了阿普他們。
這時候羅用他們這輛驢車前面,負責趕車的就是阿普,另外那兩個黑人跟在後面,他們另外還有一輛驢車,車裡裝了一些盤纏乾糧以及必要的生活用品。
這大冬天的,風大雪大,路面上的積雪都已經很厚了,此去沙洲的路況,羅用他們幾個也不甚熟悉,走得快了容易出意外,所以他們這一次並沒有選擇馬車。
而且羅用也是有心想要把五對帶上,對於五對這樣的驢子來說,長安城畢竟還是太憋屈了些,不如西域那邊自由自在。
車子駛離了長安城,越是往西面行走,眼前所見就越是荒蕪。
從前留在長安城中的時候,雖然也是大大的城池矮矮的房屋,一畝地的大院子裡蓋那幾間房,京城百姓還在自家院子裡種菜,但是與眼前的景象相比,卻又不知強了多少。
看著這大片大片荒無人煙的天地,羅用不禁又想起從前鄒裡正與他說過的河東道的人口。
眼下這個年代,與後世相比,著實是一個人口稀少的年代。
所以每當他們抵達一處驛站,經過一座城池,心情都會格外高興,就連那些素不相識的人看起來都顯得是那樣的親切,不管怎麼說,至少是人類不是嗎。
約莫二十日以後,羅用等人在蘭州渡黃河,過了蘭州,自此便踏上河西走廊。
南有吐蕃,北有突厥,大唐就在這兩股強大的力量之間,硬生生佔下了這一片狹長而又富饒的土地。
遙想當年,漢武帝令霍去病等人佔下這一條河西走廊的時候,原本定居於此的匈奴人是如何的哀傷與不捨。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興旺。失我焉之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不過在匈奴人之前,據說這一片原本是屬於月氏國的土地。
這個年代就是這樣,國與國之間相互攻伐,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夾在吐蕃與突厥之間的河西走廊,相對於周邊地區,它是富饒的,但同樣也是危險的。
但是這裡的危險,似乎與羅用並沒有什麼關係。
在這一片傳說中很富饒、實際上與中原地區相比還是十分荒蕪的土地上,生活著許許多多的牧民,在這些牧民們口口相傳的故事裡,就有離石羅三郎與他的阿姊,用羊脂制肥皂,用羊絨織衣裳的故事。
牧民們十分歡迎羅用的到來,他們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羅用等人,雖然那些食物對羅用來說未必美味。
這些人並不知道長安城的風風雨雨,他們把羅用的到來說成是天神的旨意。
這些話初時聽來使人高興,聽得多了很容易就會連自己都相信了,但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羅用也沒有失去戒心。
因為人類永遠都不會只有熱情友善的一面,無論他是來自農耕社會還是游牧民族,即便是在面對他們的天神派來的使者,也是一樣的。
在羅用看來,所謂的宗教信仰,原本就是被人編織出來,用於承載人性之中的軟弱。
越是被人信任仰賴,他就越是需要小心謹慎。羅用表現得就像是一個最普通的年輕人那樣,在牧民集聚地暫歇的時候,他偶爾還會帶著五對出去與部族裡的小伙們對練。
羅用自然是打不過那些草原上的年輕人,好在那些人對他下手也都比較輕,但是摔幾個狗啃泥總是少不了的。
喬俊林的戰績倒是不錯,有時候他們幾個人剛到一個部落的時候,大夥兒就都跑過來里三圈外三圈的參觀離石羅三郎,等過不了多久,就都跑去看喬俊林跟他們部族裡的小伙兒們乾架去了。
「不是我說,那羅三郎的身板也太弱了一些。」
「若不是有那姓喬的後生,肯定早就被雪山上的狼群給叼走了。」
「唉,可憐的孩子啊。 」
「天神是公平的,既然已經給了他聰明的頭腦,便不肯再給他強壯的身體了。」
游牧民族大多崇尚強者,身體孱弱的男人既不能在野獸到來的時候保護他們的妻兒,也不能在外敵入侵的時候與部落裡的勇士們並肩作戰,他們通常都死得太快了。
但是對於羅用,大家還是表現得格外寬容,至少沒有因為他百戰百敗的戰績而歧視他。
羅用:還真是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