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一世紀, 嶺南這片地方也是發展得很不錯,全國四個一線城市,嶺南便佔了兩個。
然而在唐初這時候, 嶺南卻著實算不得是一個好地方, 唐政府在秦嶺以南設置嶺南道,其地域範圍包括後世的福建省,廣東省,廣西大部分地區, 雲南東南部,以及越南北部。
嶺南道的治所在廣州, 後世是廣州市, 這時候的廣州乃是一個州名, 治所所在城池亦稱廣州,廣州是個有名的港口城市,許多番邦人士通過海運來到這裡。
這時候的海運還是相對落後, 所以這些胡商們大多都是沿著海岸線航行而來, 唐政府允許這些胡商在廣州居住,甚至專門設置了番坊。
然而被朝廷作為流放政治犯的地方,又怎麼會是廣州那種富庶繁華之地呢, 像豐州崖州那些地方,都已經算是比較好的了, 若是被流去了合浦、日南、九真那些地方, 那正是哭都沒地方哭去。
朝廷之所以要把這些人流放出去, 一來是為了懲治罪犯, 二來自然是為了讓這些人在餘生之中發光發熱,到那些生存條件惡劣的地方去搞搞開發。
豐州崖州那些地方自古以來便是有名的流放之地,已經有不少前人在那邊打下了比較好的基礎,所以生存條件相對還算是比較好的。
不過就算如此,當年有個被貶崖州的晚唐官員李德裕,還是寫下了這樣悲愴的一首詩歌:「一去一萬里,千去千不還,崖州在何處,生度鬼門關。」
在這個荒蕪落後的年代,人類站在大自然面前,還是十分地渺小無力。
這時候的人想要開發一片荒蕪之地,往往要用無數的人命去填。包括羅用他們眼下所在的河西走廊,早前在漢代那時候,便是當時最主要的流放地之一。
這些被流放的人裡面,其中不少犯人可能是因為自己犯了罪,但肯定還有肯多人,是像杜構這樣被親人連累,或者是其他方式的連坐。
古時候的連坐制非常可怕,最殘酷的時期,就連鄰居犯法都會被連坐。
唐初這時候政令還是比較寬和,建朝之初,原本就應該讓百姓休養生息。
李世民這個皇帝又很重聲名,因那玄武門之變,畢生都受桎梏,總想表現自己仁德寬厚的一面,在這些事情上下了不少功夫。
朝廷的官兵前去萊州杜構家中拿人的那一日,萊州百姓群情激奮,當地義士與這些官兵僵持對峙,就是不肯讓他們捉了杜構去。
就連當地的官府,隱隱也有回護之意,只是一個勁兒地安撫那些前去拿人的官兵,讓他們不要心急,免得惹出民憤,屆時他這些人怕是誰也擔待不起。
雙方僵持之下,最後還是杜構發了話:「這些年下過江出過海,甚風浪沒見過,那嶺南又有什麼可怕,去了便是。」
他這也是不想連累當地民眾,若是趕在年景不好的時候,戰亂年間,那他便也沒有那許多後顧之憂,只是眼下這天下太平,當地百姓的生活也是一日好過一日,在這樣的好時候,若是為了他杜構一人,連累這般多的民眾,著實不值得啊。
不日,官兵押著杜構上路,往那嶺南而去,在他們身後,七八名義士一路緊隨,言是要跟著他們一起去嶺南,家裡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們這一次若是回不去,家裡的妻兒老小自有鄉親們幫忙照顧。
當地父老還與他們籌備了不少盤纏,杜構本來就有些錢,再加上當地百姓給的,他這一路上也不缺錢花,吃得好住得好,又有那些義士相護,官兵們也不敢十分欺侮於他,不時再請他們這些人吃吃酒,待關係緩和些了,這日子就更好過了。
「你說你們這些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跑去嶺南做什麼?」這一日,這一行人坐在船上吃酒,席間便有一個官兵對那些萊州青壯說道。
「我們杜郎君乃是冤枉,聖人現在既讓他去嶺南,我兄弟幾個便好好把他送到嶺南,他日聖人開恩,我等再護送他回萊州。」一個二十六七歲,長相頗精明的青壯言道。
杜構在萊州經營這些年,手底下也有幾個得力的,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難啊。」一個年長的官兵聽聞了他這一番話,搖頭道:「這回這件事,畢竟不同往常,連他們杜家人都不敢開口求情,眼下又能指望誰來?」
「連那廢太子都被流放嶺南了。」一個年輕些的官兵壓低聲音道:「皇帝親兒子還在那兒受苦呢,那節骨眼上他會肯放別人回來?嘖,若是換了我必定是不肯的。」
那萊州青壯沉默半晌,言道:「你們可聽聞過離石羅三郎?」
杜構這個人從前也是不喜交際逢迎,在長安城並沒有什麼時分親近又得力的朋友,洛陽城那邊倒是有些老朋友,這幾年關係也算不錯,只可惜眼下這件事,他們卻是使不上力。
杜家人選擇沉默,杜構這回唯一可以期待的,約莫就是他與羅用的那一層關係了,只是聽杜郎君所言,他們之間的交情似乎並不很深。
「怎的,你家郎君還與離石羅三郎有交情?」那離石羅三郎都不簡單啊,連皇親國戚都能撬得動的人。
「自然。」那萊州青壯言之鑿鑿:「要不然你們以為我家郎君因何那般早便知道要種杜種樹,還知曉做魚罐頭?便是那三郎相傳!」
「哎呦……若是那離石羅三郎出面,你家郎君這個事,倒也不是一點都沒有轉圜的餘地。」
「只是河西之地太遠,不知他如今聽聞了這件事沒有。」
「……」
那萊州青壯見眼前這幾名官兵七嘴八舌的,似是信了他方才所言,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
要說他也是一個聰明有才幹的人,因何要千里迢迢追隨杜構去嶺南,歸根結底,就是這個時代逼著他不得不如此。
早前他們在運河之上行船,只要一報杜構的名號,黑白兩道都能給他們一些臉面,一來是因為杜構手底下這些人的勢力,二來就是因為杜構的士族出身。
這時候杜構被流放嶺南,運河上那些大小勢力約莫也都已經得到了消息,將來換了他們萊州百姓自己運貨出去,那些人的態度必然就會與原來不同,往後這魚罐頭的買賣,還不知道會怎樣。
這個年代就是這般,只要是士族出身,天生就會被人高看一眼。
他們這些出身低微之人,若想有朝一日出人頭地,那就只能追隨在士族郎君們身邊。
杜構為人寬厚,亦有才幹,雖然與他本家京兆杜氏並不親近,卻與離石羅家走得頗近,那離石羅三郎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像他這樣的聰明人之所以誓死追隨杜構左右,一方面是因為恩情道義,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希望能給自己掙個前程。
這些人坐在船艙外吃酒說話,杜構便卧在船艙中小憩,卻也沒有睡著,船艙外面那些人的對話,一句不落全都進了他的耳朵。
自從他當年離開西坡村,如今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羅用,也沒怎麼聯繫過,現如今又如何敢叫他出手來救,畢竟這可是謀反的案子啊……
杜構翻了個身,緩緩嘆了一口氣。
他弟弟杜荷這一次意圖謀反,他叔叔杜楚客也沒少在這裡面攪合,叔侄倆竟還站了兩個陣營,最後沒一個成事的,一個被斬了,一個被貶為庶民,而他也因此要被流放嶺南。
不知他父親在天之靈,看到眼下這般情景,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
再說長安城這邊,自從上回那個謀反案之後,□□與魏王黨均都失勢。
對於新太子李治,李世民既不希望他勢力太大,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形成一個小朝廷,又不希望他勢力太弱,將來即位后被那些老臣權臣騎到脖子上。
於是很自然的,那些中立保守的官員,在這一次洗牌之後得到了皇帝的倚重,其中就包括白家父子。
這一日,皇帝尋來幾位大臣議事,白翁也在其中,說完正事之後,大伙兒有聊了聊地里的紅薯,都說那紅薯藤長得十分旺盛,秋來必定能有個好收成。
白翁這時候就對皇帝說道:「那阿普從前被人販賣到中原,被那羅用所救,後來又拜羅用為師,他二人乃是師徒,聖人可知?」
「我知。」皇帝看了白翁一眼,不知他後面打算說些什麼。
「早前阿普途經常樂縣,羅用便令他帶了一封信與我,信中除了詢問自家弟妹,還提及蔡國公長子杜構,言他與杜構有些交情……」白翁言道。
「那又如何?」皇帝不待他把話說完,便直接打斷了。
白翁道:「那杜構早年抗倭時傷了腿,近年便在萊州那邊教當地百姓做魚罐頭,造福萊州民眾,也算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白翁這些話在情在理,然而皇帝卻並不愛聽,也不管白翁後面還要說些什麼,當即便甩袖子走人。
他的親兒子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受苦,在那嶺南多煙瘴之地不知道能夠活過幾日,現在這些大臣卻要他赦免別人的罪,令其免受流放之苦!
皇帝走了,剩下那些大臣面面相覷,等了一會兒,見皇帝也沒有再回來的意思,於是便也都散去了。
第二日早朝之上,有人便把這件事拿出來說,剛開始的時候主要就是有些人在那裡怒斥羅用公私不分,竟然因為私人情誼罔顧法度,云云。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次站在羅用這邊的人竟然很不少,有人說那棺材板兒出身低微沒讀過幾天書,說一句話漏洞百出,才被你們這些人揀著痛處狠踩,就事論事,那杜構這一次被流放,確實也是比較冤。
於是雙方就這麼吵了起來,早前因為那新糧種剛剛其樂融融了沒兩天,這會兒便又掐起來了。
這回站羅用這一邊的,有從前與杜如晦有交情的,他們這回是想保杜構,也有一些對羅用印象比較好,一直都站羅用這一邊的,還有一些人,這回為什麼會站在羅用這一邊,就連那龍榻之上的皇帝老兒,這時候也有點想不明白了。
滿朝文武吵吵嚷嚷的,這些人大抵是瞅著那謀反案的風波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又有那新糧種的事情,皇帝這時候應該不會再殺人,於是這一個個的,膽子也都大了起來。
確實,李世民這時候也沒有讓半年前的謀反案再擴大影響的打算。不過他也不太想赦免杜構的罪,之前看在杜如晦的面子上,他已經赦免了杜楚客,這回又要赦免杜構,這可是某犯罪,下手若是不夠狠,那往後這些權臣重臣家裡頭那些個小崽子們還不得反了天去。
關於杜構的事情,朝中這幾日爭來爭去也沒個結果,皇帝也不肯表態。
最後還是新太子李治聽說了這件事,在他那皇帝老爹面前為杜構說了幾句話,皇帝這才鬆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