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用他們這一回做出來的這個沼氣燈, 咋看之下與尋常燈籠無異,把燈籠外罩抬起來細看的話, 就會發現在燈芯與燈罩之間, 還套著一個網狀的紗罩, 這個紗罩便是沼氣燈的關鍵所在了。
這紗罩乃是用細密堅韌的細麻線編製而成, 然後再在麻線外面塗抹一層氧化釷, 在沼氣燈被點燃之後,這一層氧化釷受熱,便會迸發出一種強光。
因為氧化釷的受熱發光需要一個過程, 所以這種沼氣燈在剛剛點著的時候並不很亮,而是在氧化釷的受熱過程中逐漸變得明亮起來。
羅用上一世在鄉下收農貨的時候,也曾見過沼氣燈,那時候的沼氣燈也是由燈座、網紗、燈罩, 三個部分組成。
不同的是那時候的網紗做得比他們眼下這種網紗精緻, 氧化釷純度也更高,外面的燈罩更是用玻璃製成,那樣做出來的沼氣燈自然更亮。
不過他們這個沼氣燈也不差, 比之蠟燭油燈那是強出不少。
這頭一個沼氣池的位置, 就建在縣衙旁邊的一片空地上, 也就是從前那個豆腐坊的位置, 後來豆腐坊關停了,那片地方便空出來了, 倒成了城中百姓一個休閑去處。
這沼氣池也並不很佔地方, 就見在豆腐坊後面, 從前用來放柴火雜物的角落裡,去歲冬日開始動工,又倒了不少材料下去發酵,今年開春以後化了冰,羅用便讓人拿著木棍下去捅了捅,又弄了些馬糞下去,沒幾日,那池子裡面的溫度就高了起來。
沼氣池的結構說簡單也簡單,整體來說,差不多就跟一口高壓鍋那樣,下面的材料發酵,產生的氣體想上面的穹頂彙集,在穹頂的最中間,也就是最高處,有一個出氣口,現如今城中百姓點燈用的沼氣,便都是從這個出氣口出來的。
若是往複雜了說,下料口出料口,出料口又分液體和固體,這些地方都有講究。
他們這一次做的是水壓式沼氣池,在沼氣池主體旁邊還建了一個水間,當沼氣池中沼氣多壓力大的時候,就會把池子里的沼氣液往水間那邊擠,這時候它就是一個安全裝置。
當沼氣池中沼氣少壓力小的時候,水間那邊的沼氣液就會迴流,在一定程度上加大沼氣池中的壓力,把沼氣往出氣口擠,有利於沼氣的收集。
別看只是一個小小的沼氣池,這裡面其實也凝聚著許多人的智慧。
這個池子建好以後,首先就供給縣衙以及承重這條主街的照明之用,引氣的管子乃是陶制,外面看起來約莫不足二指粗,長度二三尺不等,還有彎頭,陶管與陶管之間用羊腸的腸衣細細纏繞起來,防止漏氣。
每盞沼氣燈下面有一個開關,在沼氣池的出氣口那邊,還有一個總的開關,這個開關每天傍晚打開,深夜再關上,第二天凌晨三四點鐘再打開,天亮后再關上。
像這樣的沼氣燈,每盞燈每個月只需給工夫繳納三文錢用氣費。為了感謝這些商戶對公府財政的貢獻,羅用都沒讓人收他們的開戶費,免費讓人把沼氣牽到他們家門口,還白送一盞沼氣燈。
這個沼氣燈做出來以後,羅用也是特別高興,他們這邊也是剛剛點上沼氣燈沒幾日,剛好就趕上杜構他們來了,於是羅用就很自豪地跟他介紹了一下這個沼氣燈和沼氣池的院里。
杜構聽得很是認真,又感嘆於這沼氣燈與沼氣池的精巧,就連那一個個小開關,他都很想拆開來仔細研究一番。
「你若是想看,改日只管去機器坊那邊看個夠,只是還需以那水渠之事為第一要緊。」羅用對他說道。
「那是自然。」杜構應承道。
杜構知道羅用之所以把這個修水渠的事情交給他,既是為把水渠修好,也是為他考量。
雖然也是基礎建設,但是這修水渠在士人眼裡,卻是一件頗清貴的事情。畢竟關係到農業生產,在士人們眼裡,這個世界上除了士族,就屬農耕算是正經營生,雖然貧窮,卻並不低賤,而修建這樣一個引水灌溉工程,更是造福民眾。
古有大禹治水,秦太守李冰在蜀郡修都江堰,亦被傳為美談。
而今他杜構若能將常樂縣這個水渠修好,雖不能與古人相比,卻是也能得些聲名。
自從他父親杜如晦死後,杜氏在他們這一支,經營得著實也太難看了。這一次吃過了流放的苦楚,杜構心中更是生出了想要向上攀爬的念頭。
無論他將來還能被朝廷所用也罷,還是搏得幾分虛名,從此浪蕩江湖也罷,總好過眼下這般,被人輕視笑話。
這家新開的酒肆十分寬敞,大堂里點著好幾盞沼氣燈,照得到處都是亮堂堂一片,那一道一道的酒菜被端上來,就連那盤子里的蔥蒜辣椒這些配料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看東西一點都不費勁,心情也就格外輕鬆些,席間眾人吃得高興,難免也就多飲了幾杯。
第二天杜構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鄰近中午,與他同來的那名萊州青年早已起來了,這時候便說要去給他打洗臉水,被杜構攔住了:「我自己去吧。」
這縣衙裡頭有專門用作洗漱的屋子,他們昨天下午剛到的時候,便去過了。
「那我去與你拿些飯食。」那青年言道。
「嗯。」杜構點點頭答應下來。
這名青年名叫夏彥,乃是萊州當地一個商賈之子,家資雖豐,在當地卻並沒有什麼地位,與那些掌握實權的家族相交,受盡盤剝不說,時常還會被人輕視凌辱。
夏彥這一路跟隨杜構而來,也是想搏一個出頭的機會。
他是在當初杜構在萊州開始做魚罐頭的時候去投奔他的,之後漸漸成為他身邊一個助力,後來杜鉤被流放,他便與其他幾名萊州青壯一起,一路護送杜構南下。
現如今他二人輾轉來到常樂縣,因為羅用的安排,夏彥杜構感覺自己的前程明朗了許多,但是對於一直跟隨自己的夏彥,他一時卻也不能為他做什麼,只希望自己將來能夠有所成就,也好回報夏彥對他的忠義。
還有羅用對他的信任,白家人這一次的相救,以及萊州父老的恩情。
待杜構這邊洗漱之後回到屋子裡,不多時,夏彥那邊也從前院端了飯食過來。
因為早已過了早飯的時間,前邊的廚娘這時候便簡單給他弄了一些,一碟子用雞蛋白面煎得軟軟的雞蛋餅,一小碗用食醋和油辣子配起來的蘸料,一大碗粟米粥,還有一碟切片的嫩胡瓜。
杜構先是夾了一塊雞蛋餅,蘸了醋汁吃到嘴裡,滋味頗佳,又夾了一片胡瓜,甚是爽口,只那粟米粥有些涼了,應是早上煮好放到現在。
吃過早飯,他二人去了前院,聽聞羅用正在辦公,便沒有去打擾,徑自出了縣衙,打算在城裡逛逛。
自從羅用來到這常樂縣以後,這個破落小縣城也漸漸變了模樣,街道都被鋪成了水泥路面,城牆也重新修過。
因為往來商賈眾多,城中商業發達,所以這幾年又新建起了不少商鋪,很多人家在手頭比較寬裕的情況下,也都重新修葺了一下自家的房屋。
現如今放眼望過去,城裡頭這一棟棟的房屋,大大小小的,大致瞅著倒也還算齊整,高大的屋子總歸還是很少。
有些地方還留著從前破落的小屋,還有一些大屋子看著也比較久了,不管大屋子小屋子,一概都是草棚頂。
眼前這座小城,與他幾個月前在長安城看到的景象相比,自然是有些寒酸的。但若是與他們這一路走來的其他地方相比,已經算是頗為富庶了。
早前杜構被流放嶺南的時候,那一路上也曾經過不少城鎮村落,越是靠近嶺南,那邊的百姓對於外來人便越是提防得緊,尤其是在一些鄉野小村,但是對於他們那些人的生活之艱難,杜構也是看在眼中。
杜構一邊在城裡走著,一邊在心裡感慨著,還未走出多遠,便看見不少人結伴往城外走去,一路上有說有笑的,腳下走得很快。
夏彥過去問了問,得知今日城外又有一批石炭要到,乃是從伊吾那邊運過來,車站那邊應是要招卸貨的人手,那卸貨的活計雖也要出些力氣,來錢卻比磨針爽快許多。
杜構二人沒有跟他們一起出城,而是往那城牆上去了,巡邏的差役知曉杜構是羅用新收的弟子,便也沒攔著。
待他們爬到城牆上,沿著木軌道的方向,遠遠便看到那一輛輛的馬車沿著軌道駛來,也有那已經進站了的,這種運石炭的馬車四面圍這木板,頂上卻是空著的,也不怕車裡的石炭淋了雨,從他們這裡往下看,就能看到一車一車的黑色石炭。
這時候車子那邊就很熱鬧,有驗貨的,有安排卸貨的,在距離車子不遠的一片空地上,建了一排一排的草棚子,看樣子都是用來放石炭的。
那幾個方才從城裡出去的百姓,很快也都找到了活干,跟著運石炭的車子到倉房那邊卸貨去了,他們手裡拿著鏟子之類的工具,口裡還在大聲說著什麼,約莫就是說方才管事說的幾號幾號倉房,他們知道在哪裡,要往那邊走云云。
除了這些幹活的大人,車子周圍還遊走著一些背著背簍的半大孩子,他們是在這邊揀馬糞的,車站這一片每日里進出的馬匹多,馬糞也多,這些馬糞撿回去能用來肥地。
若是遇到有石炭落在地上的,他們也揀,這石炭制陶坊要用,多攢一些背過去,能與他們換些陶罐陶碗,都是家裡要用的物什。
杜構與夏彥站在城牆上看著城下的忙碌景象,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這時候也不說話,就這麼默默看著。
良久之後,那夏彥突然對杜構說了一句:「這天底下的城鎮,若是都能像常樂縣這般就好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他們走過許多地方,也見過太多貧窮,那些貧瘠的土地,佝僂的老人,飢餓的孩童,總是讓人感覺於心不忍,卻又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