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諦伽藍香火旺盛,因此吸引不少商販來此做生意,在山門外形成一片村不像村、鎮不像鎮的聚居區,嚴格來說,這片土地屬於寺產,所有店主都得接受僧人的管理。
最後進來的香客匆忙關門,抱怨道:“哎呀,還不如冬天有層雪蓋著,這灰這土……呸呸。”
風沙還是順著門縫進來,說話的人吃了一嘴,引起一片笑聲。
“真是要打起來了,第一場就是龍王的部下對獨步王的殺手,你們猜誰會贏?”
初南屏與方殊義都不算特別有名的人物,前者多少還有人聽說過,但是對他的相貌談論得更多。
施青覺只是旁聽,他沒見過初南屏的身手,卻對方殊義印象深刻,不管是與高楊比武,還是追殺兩名殲細,那名殺手都顯得極為從容,將敵人當成不動的靶子,一招一式無不簡單直接。
施青覺簡直將他當成了楷模。
面對突然間湧進十幾名客人,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店鋪掌櫃都和善地打招呼,當他的目光落在施青覺身上時,神情卻變了。
掌櫃推開眾人,走到施青覺面前,一指門口,“請出去。”
施青覺甚至沒想到掌櫃是在對自己說話,左右看了看,驚訝地問:“我嗎?”
“嗯,就是你,請出去,我這裡不接待你。”
“你知道我是誰?”施青覺對掌櫃臉熟,可他不相信對方會認得自己,四諦伽藍的僧人可有不少。
“別讓我為難,小店兒,立足不易,請你出去吧。”
施青覺一下子明白了,哼了一聲,大步向外面走去,店門立刻就在身後關上,隱約傳來一個聲音:“還俗的和尚,還有臉……”
施青覺頭髮還很短,即使戴著帽子也掩飾不住,因此一眼就被認了出來。
背對一團一團的風沙,施青覺又輕輕地哼了一聲,重返四諦伽藍,打破了他的許多幻想,原以為寺廟與璧玉城是截然相反的兩個地方,可諸多細節證明,兩者的差別沒有那麽大。
從前他是四諦伽藍的一名僧人,有名師作為靠山,很自然地取得相應的地位,自然到幾乎感覺不到,可是在璧玉城,他跟那些從四面八方跑來討生活的人沒有區別,甚至更慘,他連最起碼的親戚朋友都沒有,隻認得一個高楊。
施青覺相信,璧玉城裡也有許多人就像四諦伽藍的僧人一樣,天生就有固定的地位,能夠享受到諸多好處,無需接觸城市的陰暗一面。
涉世未深的還俗和尚生出成串的感慨,心中有後悔有惶恐,也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激動,他可以在未知的世界的為所欲為了。
只要你的膽子足夠大,這是施青覺短短幾曰得出的結論,他打倒了覺全師兄,不只是因為不守規矩地突然襲擊,他發現自己的武功與師兄的差距其實也沒有想象中大,從前打不過,最大的原因是膽怯。
風沙稍停,香客們從店鋪裡走出來,繼續各自的行程,對一身黃土的還俗和尚視而不見。
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二三百名龍王衛兵也從馬匹圍成的圈子裡走出來。
望著那些陌生的士兵,施青覺感受不到同一陣營的親切。
身後有人撞來,施青覺下意識地向旁邊躲避,結果另一邊也有人,他的後肩被狠狠撞到,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五名壯漢經過,然後同時轉身,其中一人用誇張的親切語氣說:“哎呦,這不是覺青師叔嗎?換了裝束,冷不丁還真認不出來了。”
施青覺站穩腳步,知道自己又遇到挑釁了。
四諦伽藍裡某些僧人會私自收徒,寺廟從不承認,這些弟子也不在乎,全當結交朋友的手段,許多人的武功甚至不錯,也情願向和尚叫聲師父。
覺全武功高強,名下俗家弟子不少,這五個人都在其中,但施青覺隻認得與他說話的這位。
“原來是老團,真巧。”施青覺說,又向龍王衛兵望了一眼。
老團也跟著望了一眼,用驚訝的語氣說:“聽說你加入龍軍了,那些人是你手下的士兵嗎?”
其他四人放肆地大笑。
施青覺也笑了一聲,“你真能開玩笑,我自己也還是一個小兵而已。”
“不會吧。”老團的語氣越顯誇張,“聽說你現在不是一般人了,獨闖四諦伽藍廚房,腳踢一百火工,拳打八大高僧,這本事,嘖嘖,龍王怎麽也得賞你一個將軍當當吧?”
施青覺臉上依然賠笑,“越說越沒譜了,改天吧,咱們一塊喝酒,今天我還有事……”
“哈,覺青師叔說請咱們喝酒,這可真是稀罕事啊。”
“我現在叫施青覺,從前就不配當你們的師叔,現在更不配了。”
老團突然收起笑容,語氣也由誇張轉為陰鷙,“少裝蒜,敢在四諦伽藍裡使陰招打傷覺全師父,出山門反而沒膽子了嗎?”
一名壯漢幫腔道:“你不是從璧玉城學來絕招嗎?也讓我們見識見識。”
“對,我們在璧玉城混了這麽多年,指點你幾招也是應該的。”
四諦伽藍山門前的打架可不多,不少路過的香客感到惶惑,這時就有店鋪裡的人小聲說:“還俗的和尚,回來鬧事。”
隻此一句,再沒人同情單獨一人的青年。
施青覺第三次望向龍王衛兵,衛兵們已經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不少人在張望,但他們都不認識施青覺,自然不會有人過來幫忙。
老團佯裝驚恐地向後跳出一步,“覺青師叔不會生氣了吧?我們兄弟幾個只是找你切磋一下‘璧玉城絕招’,犯不著叫千軍萬馬吧?”
施青覺微笑道:“為什麽不呢?”
老團等人一愣,原認為對方要面子,絕不會當眾服軟,沒想到竟然真想叫人幫忙,一名壯漢說:“少聽他吹牛,他才還俗幾天,龍王能看得上他?恐怕連加入龍軍也是騙人的鬼話。”
五人圍上來,決定以真正的“璧玉城絕招”教訓施青覺。
施青覺突然舉起右臂,衝著龍王的衛兵隊高聲叫道:“喂!”
五名壯漢心裡畢竟有些忌憚,聽到這聲招呼,全都回頭張望,只要龍王衛兵做出一點反應,他們就會找借口離開,反正已經替覺全出頭,交情與面子都夠了。
施青覺沒想叫幫手,他加入龍軍才幾天工夫,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協助龍翻雲處理護軍府的文書,認識的人極為有限,龍王衛兵不會有人認得他。
即使有衛兵看他臉熟,施青覺也不想求救,好不容易甩掉四諦伽藍的靠山與束縛,他不願這麽快又回到舊路上去。
真正的力量必須掌握在自己手裡。
施青覺一拳擊在老團的後腰上,趁對方膝蓋彎曲的時候,在他頭上狠狠揍了兩拳。
老團摔倒了,但他不是覺全,真懂一些“璧玉城打法”,而且遠比施青覺經驗豐富,他沒有試圖重新起身,而是雙手緊緊抱住敵人右腿,腦袋盡量回縮,躲在兩腿之間,姿勢不雅卻極為有效。
另外四名壯漢一擁而上。
施青覺三兩招就打倒了另一個,結果左腿也被抱住了,接著眼前一片迷茫,對方居然撒過來一把沙土。
打架變成了毫無章法的纏鬥,施青覺拽著第三名壯漢倒地,閉上眼睛,也不管身邊是誰,一律拳打腳踢,可他掙不脫束縛,另外兩名站立的壯漢逮著機會,下腳猛踹。
施青覺希望自己向天山宗刀客方殊義那樣從容不迫,這很快就成為奢想,他漸漸被怒火燃燒,沒頭沒腦地揍那個被他拽倒的刀客,全然不管其他人。
這場打架可沒有高手比武的風范,甚至不如普通刀客之間的拚命,謹慎的香客繞路而行,附近店鋪裡的人站在門口看熱鬧,龍王的衛兵們指指點點,發出嗤笑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施青覺突然發現腳上的累贅沒有了,懷裡挨揍的人也沒了,騰地爬起來,這才感到全身疼痛,好幾處骨頭似乎都折了,一下子又跪在地上,仍然雙拳緊握,四處尋找敵人。
老團等人跑得飛快,好像被猛犬追趕的兔子。
木老頭抱懷看著他,笑嘻嘻地說:“瞧不出你還挺愛打架的啊,嗯,有潛力,我喜歡,什麽時候咱們交流交流。”
龍王夫妻下山了,施青覺強撐著再次起身,青腫的臉上又加一層紅色,不久之前他還是向龍王進言獻計的可用之才,現在卻是灰頭土臉一身傷痕的無能之輩。
鞠王后從轎子裡向外張望了一眼,輕聲說:“龍王怎麽會認識這樣的無賴?”
許煙微也望了一眼,笑著說:“龍王就喜歡收羅這種人,沒準他還嫌這人不夠無賴呢。”
顧慎為騎在馬上,問道:“你知道錯在哪嗎?”
施青覺咬牙說道:“不夠狠。”
他要是早使出在南城酒館腳踢老刀客的力道,也不至於陷入纏鬥當中,可他對這幾名壯漢生不出深切的仇恨,他後悔了。
顧慎為點點頭,催馬與衛兵會合,自行離去。
施青覺一個人留在後面,在眾人猜疑與同情的目光中,彎腰揀起地上的帽子,狠狠地扔出去,頂著寸許長的短發,邁步追趕越行越遠的龍王。
力量得掌握在自己手裡,他再一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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