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離這番動作行云流水,毫無徵兆,饒是霽云也無法躲開。他捏著那塊輕易到手銀製面具的邊沿,被醉意熏得朦朧的眼皮抬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那雙精緻的眉眼裡。
那是一張幾乎挑不出毛病的臉,沒了面具遮擋,沈離終於得以看清先前在地牢中那驚鴻一瞥的模糊輪廓。
俊美至極,卻也清冷至極。
那天然上挑的眼尾,混雜著驚愕、慍怒、與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茫然,盡數落到沈離眼中。
有那麼一瞬間,沈離腦中一片空白。
月色高懸,庭院內寂靜無聲,甚至沒人察覺到那塊面具什麼時候落到了草地上。
二人就在這麼一個仿若擁抱的姿勢下,彼此僵持著。
不知誰先起了頭,兩人觸電般分開,同時開口。
沈離:「你你你……你給我解釋!」
霽云:「我、我可以解釋!」
沈離:「……」
霽云:「……」
詭異的沉寂。
沈離率先從沉默中回過神來,疑惑地皺起眉。
他認識霽云到現在,此人始終是沉穩不驚的模樣,不就是揭開了他的面具,這人看上去怎麼……這麼緊張?
沈離腦中飛速思索,隱約明白了什麼,試探地問:「你……不是許過什麼奇怪的願望吧?」
正在苦編理由的霽云:「……啊?」
沈離眼神不自在地亂飄,說不上來是侷促還是期待:「比如……守身如玉,不讓別人看見你的臉,摘下你面具的就意味著此生伴侶之類的?」
霽云:「……」
沈離嘆息一聲,撿起面具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積雪,遞給霽云,鄭重道:「如果是這樣也無妨,雖然我們相識不久,但是,咳……我毀了你的清白,我一定會負責的。」
霽云:「…………」
「沒有!」霽云一把從他手裡搶回面具,氣得咬牙,「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沈離小心翼翼問:「當真沒有?」
「當真沒有!你到底——」霽云的話音戛然而止,很快反應過來。
沈離這模樣不像是裝的,更何況,若他真的認出了他的身份,根本沒必要在這裡裝模作樣地與他演戲。
這麼說那天晚上,他當真沒看見他的模樣?
霽云深吸一口氣,握住面具的手指用力收緊,低聲道:「抱歉,我的確騙了你。」
沈離眨眨眼,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霽云:「師門有命,歸墟劍派弟子行走江湖,不得洩露身份,不得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才……」
他一邊說著,一邊認真觀察沈離的神色:「……很抱歉。」
他的神情太過真誠,沈離半點沒有懷疑,隨意地擺擺手:「這有什麼可道歉的,是你們師門的規矩,不能怪你……哎呀糟了!」
霽云一愣:「怎麼——」
「我的酒!」沈離被酒精沖昏的腦子此時才回過神來,方才那唯一剩了點底的酒壺已經被他打碎了,傾灑在桌面的酒水順著桌沿流到草地上,灑得一滴也不剩。
沈離在石桌旁蹲下,心疼地彎腰去撿地上的酒壺碎片。
霽云把人拉起來:「胡鬧什麼,當心割傷手。」
「可是——」
「今日喝得夠多了,就到這裡吧,改日我再請你喝。」
沈離鼓著臉頰,須臾,才勉為其難妥協:「那說好了,你可不許忘。」
霽云笑了笑:「嗯,不忘。」
他這張臉生得極好,面無表情時,面部輪廓清晰冷峻,頗有一副令人不敢目視的威嚴。可當他笑起來,那雙鋒利的薄唇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透出幾分攝魂奪魄的魅力。
不得不說,這人真是按照沈離的審美長的。
霽云猝然迎上沈離的目光,問:「你看我做什麼?」
沈離認真道:「你好看啊。」
霽云:「……」
沈離驚訝地眨眨眼:「你臉紅了?」
「沒有。」
沈離:「怎麼沒有,耳朵都紅了。」
難怪此人要以面具模樣示人,往日他戴著面具,根本瞧不出臉色。一逗就臉紅,背地裡還不知自己偷偷臉紅過多少次,臉皮兒真薄。
沈離樂呵呵地想著,心頭卻忽然有些惋惜。
可惜,看一眼少一眼了。
白景行和溫執風一位是聖子,一位是護法,這兩人都不適合在外太久。早些時候,白景行來找過沈離,表示這兩日就要出發回程。
今日,是他們在這別莊停留的最後一日。
沈離問:「道長接下來有何打算?」
霽云指尖把玩著那個面具,沒有再把它戴回去的意思。他眼眸垂下,月華映照下輪廓越發深邃:「我還有些事情要去完成。」
沈離深深地看他,低聲問:「那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霽云反問:「你想再見到我麼?」
「當然了!」
沈離今晚是被酒精沖昏的腦子,脫口而出這句話後才覺得有些不對味,忙找補道:「道長此番助我,我還欠著道長一個人情,自然要還的。而且你方才也說改日會再請我喝酒,你不能推脫。」
霽云平靜地與他對視,眼中閃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忽然傾身上前,身上清冽的冷香頓時攏了上來。
沈離下意識退後半步,可霽云只是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放到他的掌心。
那是一隻金色的符鳥。
那符鳥比尋常麻雀還小了不少,不足沈離掌心的一半大,周身泛著淡淡的光芒,愜意地埋頭梳著自己的羽毛。
「這是……?」
霽云道:「你若是想見我,可派出這符鳥與我傳信,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來見你。」
他話音落下,符鳥收攏翅膀,在沈離掌心化作了一枚小巧的金色圓球。
沈離盯著掌心那枚圓球看了好一會兒,彎了彎嘴角:「好,以後我若是想找你喝酒,就派這小鳥給你傳信。」
他收好了符鳥,抬眼還想再說什麼,忽然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霽云忙將他扶穩。
沈離甩了甩腦袋,迷糊道:「好暈啊……」
「……你喝醉了。」霽云比沈離高了不少,手臂一橫便將人摟進懷裡,「我先帶你回屋。」
方才飲下去的酒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地襲上來,烈酒的後勁頓時把沈離打得意識不清。
沈離沒再堅持,任由霽云把他扶回了屋。霽云把沈離放回床上,就只是這片刻的功夫,沈離已經連站都站不穩,剛沾枕頭便頭一歪昏睡過去。
霽云細緻地幫他除了鞋襪,拉過被子蓋好,輕聲喚道:「阿離?」
沈離不堪其擾地皺了眉:「別吵……」
渾然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霽云無奈地搖搖頭,在床邊坐下。
他其實從未見過這人喝醉酒的模樣。
或許是沈離前世那具身體修為高深的緣故,酒量極好,雖然嗜酒但從未醉過。
誰能想到,此人醉酒的模樣,倒是格外的……可愛。
霽云嘴角微微揚起,低頭凝視著那人的睡顏,聲音放得極輕:「真想就這樣把你帶回去,永遠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
「可惜,現在還不是時候。」
「再等等,很快,很快我們便不會再分開……」
他低下頭,與沈離額頭相抵,眼裡滿是能將人溺死的溫柔深情。
沈離沒有睜眼,他口中輕聲呢喃了句什麼,像是已經陷入沉沉的夢境當中。
因此,他沒有看見,霽云伸手探入他的懷中,輕巧地取出了他藏在懷裡的那面古銅鏡。
……
「霽云道長盜走了古銅鏡??!」
在白景行難以置信地驚呼中,沈離揉了揉突突跳動太陽穴,強忍著宿醉的頭疼和噁心。
溫執風比他冷靜得多,但臉色也不怎麼好看:「阿離公子,你確定昨晚只見過霽云?」
「是。」沈離道,「昨晚我與他喝酒,然後……然後我喝醉了,醒來時古銅鏡已經不見了。」
白景行:「那、那會不會是昨晚霽云道長走後,又有人進來,趁阿離睡著的時候……」
溫執風打斷道:「可這庭院外有弟子把守,除了霽云,還有誰能進得來?」
沈離眉頭緊擰,還想再說什麼,一名天一神宗弟子急匆匆走進來:「回稟少主,護法大人,弟子派人查探過,庭院裡那酒壺中,的確被人下過了迷藥。」
白景行:「這——?!」
溫執風眼神暗下來:「看樣子,的確是我那師兄所為了。」
白景行:「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
「我也不知。」溫執風搖搖頭,淡聲道,「我說過,他恨魔族,也恨修習魔道術法之人。這古銅鏡留在阿離身上,便是落到了天一神宗手裡,我那師兄恐怕是不願看到這一幕吧。」
「不對。」沈離忽然開口。他斜倚在床邊,垂在身側的手捏著那顆金色符鳥化作的圓球,不知在想什麼,「我總覺得他或許有什麼隱情……」
「什麼隱情啊,他就是騙取你的信任,趁機盜走法寶!」白景行義憤填膺,「快我還覺得霽云道長是個好人,沒想到他竟然……他這樣,與春歸樓那群道貌岸然的小人有什麼差別?!」
沈離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最終沒反駁。
溫執風道:「阿離不必擔心,我已經派人去追了。不過霽云師兄修為極高,短時間可能……我會盡快下令天一神宗各部,暗中搜尋霽云師兄的下落。一旦有他的消息,定然轉告與你。」
沈離沉默許久,低聲道:「……多謝。」
溫執風沉吟片刻:「我離開師門較早,與霽云其實並不熟悉。我只知此人是個武學奇才,可性情古怪,心機深沉,對待妖魔更是心狠手辣。我聽聞,他曾經因為動用狠辣私刑處決一支魔族而險些被師門驅逐。」
沈離眉頭微微皺起,不知在想什麼。
「他這個人,你永遠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溫執風道,「總之,下次若再遇到此人,你們定要小心。」
溫執風拍了拍沈離的肩膀,溫聲道:「馬車已經備好,收拾一下,我們下午出發,回天一神宗。」
他說完這話,帶著白景行離開了臥房。
臥房的門合上,沈離仰頭靠在床頭,半晌,才輕笑出聲:「騙人這麼多次,終於也輪到我被騙啊,這混蛋……」
別莊外,一抹素白的身影屹立漫天大雪中,回望著別莊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麼。
他的身後,幾名黑衣人踩著鬆軟的雪走上前,單膝跪地:「參見陛下。」
霽云將手裡的古銅鏡拋給最近的那位名為北玄的暗衛,頭也不回朝前走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