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傍晚六點,計十個小時。
敲完最後一個句號,紀苒柚終於從鎖定兩萬的碼字軟件裡退了出來。長吁一口氣伸個懶腰,她點開迅雷,一邊繼續看《重慶森林》,一邊抱著美團陷入糾結……
提前一週回學校趕出版稿,紀苒柚的外賣軟件已經形成購買排行。成為新寵的尼克熊再次被翻牌,她思量的是……來份千層麵?麵太乾,來杯錫蘭紅茶潤潤喉?主食安排好,再要一個奧爾良做小點?肚子在叫,還是兩個吧!可晚飯吃這些會不會量頗大?味頗重啊?!
備註:麻煩儘快儘快炒雞快送達!!七點鐘之前請一定要準時到!!待會兒出門有急事兒!!蟹蟹!!
盯著訂單思索兩秒,紀苒柚退到商戶介面,口嫌體正直地把奧爾良烤翅的數量默默換成三。
點擊,確定,訂單已提交。
……
西大暑假長,他們大三返校已經是九月下旬。
這個季節的C市伏天已過,處在秋夏之交的早晚氣溫變化詭譎。
習慣穿睡裙不穿內衣,紀苒柚想著就下趟樓也懶得換。刷校園卡出門禁時,簌簌涼風裹挾著冷意爭先恐後往身體裡灌,她垂著腦袋攏攏長及小腿的外套,鎖定前方花壇帶醒目紅箱子的外賣小哥小跑而去。
「尾號8223,謝謝。」
「尾號8233,謝謝。」
一前一後,細軟女聲纏上一抹清淡男音,小哥說著「你們號碼好像」的同時,紀苒柚回頭——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正好斂眸。
斜陽透過稀疏的梧桐枝葉傾瀉而下,斑斑駁駁灑出一地勒狀碎影。
明與暗的交界線條流暢,勾開那頎長的身形,斂而雋雅的眉眼。白襯衣大長腿,他就這樣,以插褲兜的姿勢站在那兒,帶一絲安靜淡泊的清冷氣。
逆光,蓄光。
不聲不響,仿佛點亮整個暮色黃昏。
略微的熟悉感轉瞬即逝,紀苒柚暗自驚豔間,外賣小哥已經將對方的土豆泥遞過去:「這位帥哥等等,還有外賣單沒拿,我把這姑娘點的先一起找了……一份千層麵,錫蘭茶,一個兩個三個奧爾良。」
「四個人的量。」聽得莫名臉熱,紀苒柚低聲補充一句。
「肯定是一個寢室的呀,你這麼小的個子怎麼可能吃這麼多!」呵呵笑兩聲,外賣小哥把分裝的五個塑料袋合一起,順便把訂單塞在紀苒柚手上,「兩位記得五星好評喲,帥哥自己看看是哪張哈,我那邊園還沒送先走了。」
啊喂……
左手握住兩張重疊的訂單和手機飯卡鑰匙,紀苒柚右手艱難鬥爭著,想把紅茶單獨拎出來:「同學,我手挪不開,你自己看看是哪張可以嗎?」
「需要幫忙嗎?」被詢問者蹙了蹙眉。
好聽的聲線拂得紀苒柚耳根一軟:「不,不,不用了……啊!」
對方漂亮的拇指和食指突然入目,撚住白色訂單的指節修長,長得紀苒柚呼吸一滯,鬆開的剎那忘記了其他東西,「哐當,劈啪!」
手機鑰匙掉落在地,翻滾幾圈。
才出幾天的蘋果摔得不心疼,紀苒柚一個驚乍,下意識的動作居然是去護右手:「幸好,幸好吃的還在,要不然——」
說著說著抬頭,在對方錯愕的眼神中噤聲,某姑娘反應過來剛剛自己在做什麼,本就熱乎乎的耳朵更是一燙……囧得不行。
赧然笑了笑,紀苒柚轉而迅速撿起手機鑰匙,又把那訂單飛也似地遞到對面人手上。一氣呵成剛轉身,她又感到另一邊小指勾住的紅茶正在徐徐下滑,恍然想補救,可已經來不及!
弧度劃過,風息掠過!對方明明憑著直覺堪堪穩住了空中的紙杯!
下一秒——
同樣想接紅茶,紀苒柚揮過去的小細胳膊卻沒控制住力道!「啪」一下撞擊,微熱的液體「嘩啦」著應聲潑落,覆了他滿手朝四面濺去!灑得他襯衫長褲到處都是!
深深淺淺的水痕濕噠噠,順著重力歡快淌到地上……
我的天。
這叫完美的……弄巧成拙?
紀苒柚望著眼前凌亂的場景,足足滯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
手忙腳亂搶過紅茶扔到垃圾桶,她趕緊從口袋裡摸出零碎的抽紙,一邊道歉,一邊囫圇幫他擦:「真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實在對不起……你衣服上這些?」
話音落下處,紀苒柚自然而然仰面看他。女孩小指尖不小心略掉餐巾紙,直接碰到他溫熱掌心的霎時,徵詢的目光伴著肌膚相觸的電流,恰好抵達他漆黑深邃的眼眸……
噗,通。
像是一顆小石子投入常年止水的古潭,也像是四目相對處,誰亂了誰的心跳……
「沒事。」他沒有接紙巾。
「啊?」紀苒柚愣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確實不好意思,襯衣你可以拿回去洗洗看,洗不乾淨的話,我來賠償也是可以的——」
「不用。」對方仍舊簡單兩個字。
不知為何,在他周遭清冽逼近的氣息和沐風般的聲線中,紀苒柚心裡反而騰出了一絲懊惱。垂著腦袋咬了咬唇,她再次道了聲不好意思,然後下定什麼決心般,倏地把手中紙巾一股腦塞到他手中。
第二次,細膩的指尖劃過男生薄繭的掌心。
鮮明反差激起式微的酥麻,隨風飄散在她揣著心跳荒逃的背影裡。
嫩白的小腿和脖頸,微紅的眼睛和臉蛋,灰灰帶毛絨長耳朵的外套,蹦蹦噠噠上樓的側面線條……像是一隻笨拙的兔子?
自己不過讓她不用不好意思,為什麼,兔子看上去有點不開心?
淡淡收回視線,眼角觸及訂單上加粗的三個「儘快」和「待會兒出門有事兒」,他又是一愣,回憶一下方才自己不小心瞄到的……要出門,還穿睡裙?
千轉百迴把姑娘落跑前不知出處的細小「咕嚕」和「餓」聯繫在一起,顧沉低頭拍了拍自己被茶漬浸濕的襯衫下擺……眉梢微動。
似無奈,又似染著笑。
……
而六樓之上,紀苒柚依然混混沌沌的。
難道因為自己骨灰死宅不常見人,所以剛剛才會舌頭捋不清,護吃囧得要命?然後還……
腦海裡再次浮出那人如水墨暈淡的眉眼,紀苒柚狠狠咀嚼的聲音都蓋不過持續強烈的心跳。一邊自言自語「肯定是缺乏運動,一個六樓爬上來讓我想狗帶」,她一邊接著看金城武和林青霞。
1994年的作品,那當真是滿屏的文藝和膠原蛋白……
「臥槽!!」室友一隻去了伯克利「2 2」交換項目,一隻大二談了戀愛就和男朋友搬到外面去住,唯一有鑰匙開門走近並爆粗口的,就只剩秦黛了。
「你也覺得影后這個時候特青春對不對,」紀苒柚拔掉耳機,啜一口熱麵感慨道,「老幹部也是,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小鮮肉氣息,那股憂鬱勁……黛比寶貝,你看我外賣單做什麼?」
「臥槽這是你的外賣單?!」把訂單亮到紀苒柚面前,秦黛驚悚滿滿地指重點,「這是顧沉的!顧沉啊!你究竟什麼時候又和男神勾搭在了一起!!」
自己和顧沉什麼時候,又?勾搭?在了一起?
望著訂單上兩個簡潔的正楷,紀苒柚腦子嗡嗡當機好一會兒,才慢慢緩和過來……
這好像的確是第二次,她和顧沉的名字聯繫在一起。
……
大一伊始的記憶不算遙遠,九月盛夏的蟬鳴燥著新生們一顆顆青澀的心。
比起「學分」「績點」「保研」這些後來才懂的詞彙,那個午後的經世樓大教室,2014級金融的男男女女,更緊張的大概是如何做自我介紹,才能給初逢的老師和同學留下好印象。
「看大家都這麼拘謹,那就學號順位一個一個來吧,」轉身在白板上寫下「姓名」「年齡」「家鄉」「興趣愛好」「相互問答」等關鍵詞,心寬體胖的彌勒佛輔導員笑瞇瞇點起第一個,「11421001開始哈,然後11421002接著來……」
即便這是一所蜚聲財經榜的名校,即便金融是裡面最好的專業,即便大學生活是從未有過的嶄新體驗,非第一志願進來的紀苒柚仍舊興致缺缺。
一直低頭在手機上整理新文開篇,直到「59」介紹完了,她才在秦黛兩拐子提醒下摁了鎖屏,習慣性扶了扶眼鏡,站起來:「11421060,大家好,我是一班紀苒柚,今年18歲,C市本地人,興趣愛好可能是看書……哦,不要誤會,不是學習那種看書,是那些亂七八糟的閒書,小說,雜文,詩集這一類。」
如果其他同學沒有問題,由下一個介紹的同學提問,是輔導員之前就定好的規則。
暑假根本沒加新生群,開學也是姍姍來遲無人救場。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引發的沉寂中,第一排響起一道清淺男聲:「那請問紀同學,最喜歡的作者或者詩人是誰呢?方便分享嗎?」
簡練克制,連理由都沒問。
在心裡默默給他點贊,紀苒柚再次扶了扶眼鏡:「很多作者和詩人我都喜歡,但最喜歡的只有一個,他叫顧城。」
#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她來尋找光明#
#我害怕,瘦弱的人看過的春天#
朦朧派大詩人的名字耳熟能詳,所以紀苒柚並不明白,為什麼教室前排會響起一陣意味深長又起起伏伏的笑。
直到,那道男音再次響起——
「11421061,大家好,我是二班的第一個,我叫顧沉。」
……
後面好像還有女同學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和他「沒有」的回答,可那個時候,紀苒柚通通聽不進去。在周圍人善意的「嘖嘖」和眼神暗示中,她只想安安靜靜挖個坑,就地埋了自己!
雖然,她確實最喜歡顧城。
雖然,他確實叫顧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