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京裏的大官告老還鄉後,都喜歡來月炎島南部養老,因為這裏風光旖旎、氣候宜人。
宋麒入島第五天,終於明白為何此地只吸引大官,而非小吏。
因為官小了,攢下的積蓄少,壓根不配呼吸這座島上的空氣。
這地界的饅頭賣二十文一隻,素餡包子三十文一隻,肉餡更是喪心病狂的五十文起步,擱京都,這價格夠買半斤熏牛肉的。
宋麒的全部家當只剩半貫錢,夠買十隻肉包子,可見他手裏這半隻肉包子對他有何等意義。
所以沒人能指責他此刻的行為是斤斤計較、小肚雞腸。
“沒拿錯,這就是梅菜扣肉包子。”店小二指著店門口攤位上的一排蒸籠,解釋道:“咱們這素餡包子沒有梅菜餡的,只有肉餡的包子裏有梅菜扣肉包。”
“那扣肉呢?”宋麒舉起手裏半隻包子,杵店小二眼前,神色堅毅地控訴:“只要你找出這裏面哪怕有一粒肉,不管肥瘦,我就承認你這是肉餡包子,若是找不著,就退我二十文錢。”
店小二低頭看一眼包子裏的梅菜團,略一遲疑,立即昂首怒道:“好小子,你故意把咱包子裏的大塊扣肉吃光了,來店裏找茬!”
“大、塊、扣、肉?”宋麒發出靈魂質問:“有多大?”
店小二臉不紅心不跳,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葡萄大小的圓圈:“至少這麼大。”
“是全店的包子加起來用了這麼大一塊扣肉嗎?”
“放屁!再胡鬧我可不客氣了!”
宋麒沒說話,依舊站在蒸籠前,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等著店小二不客氣,十分不知死活。
店小二開始卷袖子了,以表示恐嚇。
他用慢動作長達一炷香時間才卷完左邊的袖子,眼前這不識趣的少年居然還沒被嚇跑,只能以更慢的速度開始卷右邊的袖子。
“快一點。”宋麒面無表情的催促。
“幹什麼?”店小二有點懵,卷袖子的手停下了。
“打我。”宋麒說。
店小二嘴微微張開,滿臉寫著“你怕不是個傻子吧”。
“你先打我左眼一拳,眼睛脆弱,最容易起淤青,那樣我就能去報官了。”宋麒說。
店小二嗤笑一聲,得意道:“官老爺會搭理你這吃了半個包子找事的小叫花子?”
“不會搭理我,但會搭理你們掌櫃的,你們這家店看著生意不錯,有閒錢擺平這種小官司,官老爺當然要當正經案子辦,按照這地界的物價,你們掌櫃的至少得出二十兩銀子打點官府,他下了公堂就會氣急敗壞地回到店裏,把你這惹事精掃地出門,當然,你這個月的月錢也別想拿了,街坊鄰里都知道你毆打客官害掌櫃賠銀……”
店小二驚恐地咆哮:“我才不打你!”
“出什麼事兒了?”店裏走出來個中年婦人。
“老闆娘!這小叫花子找茬!偏說咱家梅菜扣肉包子裏沒扣肉,要咱退他二十文!”
老闆娘一愣,歪頭越過蒸籠去看鬧事的客人。
本以為會是個邋遢黝黑的小叫花,沒想到卻瞧見個粉面桃腮的俊秀少年,一身素色直裰灰撲撲的,想是外地來客。
少年身上沒有行囊,身板瘦削,雙唇幹得起皮,眼瞳卻水光熠熠,是那種眼尾略略下沉的深邃眼型,睫毛也順勢耷拉著,挑眼看人時天生帶著憂鬱無助的神色,叫人說不出的憐惜心顫。
店小二見她愣愣看著那小叫花子發呆,便輕聲呼喚:“老闆娘?”
老闆娘這才回過神,連忙理了理髮髻,轉頭掀開蒸籠,用油紙包了兩隻純肉包子,遞給少年:“賠你兩隻肉包,夠不夠?”
“老闆娘!”店小二眼睛都睜圓了,急忙阻止道:“他只要咱賠二十文錢!倆肉包可要一百文呢!”
老闆娘沒理他,執意要那少年收下兩隻包子。
宋麒沒接,默然觀察老闆娘神色,見她並沒有耍花招的意思,旋即抬手接過包子,老神在在道:“這才是為商之道。”
店小二咬牙切齒:“你這臭小子,得了便宜還……”
老闆娘爽朗一笑:“孩子,你是外地來尋親的吧?”
宋麒含糊應了一聲,揣起包子轉身就走,以免老闆娘後悔。
滿腦子都是“肉肉肉肉肉”,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享用,瞧見前方有條巷子,就快步拐了進去。
“咚”一聲悶響,宋麒被拐角猛衝出來的身影撞翻出去!
包子從懷裏飛出,向後仰面摔倒的宋麒猛然間爆發出驚人的腰力,半空中扭轉身體,一隻腳尖猛然向後一頂,雙手朝著包子撲過去——
“噗通!”臉朝下落地,雙手成乞討狀前伸,而兩隻熱騰騰的肉包子卻落在他指尖三寸外的空地上。
髒了。
如果宋麒是重生前那個宋麒,此刻已經風雲變色、電閃雷鳴了。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宋麒是十五歲的宋麒,只能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撣一撣身上的灰塵,用餘光偷看撞倒自己的罪魁禍首,衡量對方戰鬥力,以估測自己是否能為包子報仇。
“哎喲!哎喲我的腿……”罪魁禍首此刻還癱倒在地,捂著膝蓋哀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皮膚黝黑,衣著樸素,但沒有補丁,是賠得起倆包子的打扮。
宋麒正欲開口索賠,一旁突然竄出個中年漢子,蹲下察看那少年傷勢:“摔傷了嗎?”
“嗯……”少年一臉痛苦地哼哼。
宋麒心想現在倒下裝受傷,是否還來得及。
“沒事,大伯別擔心,只是扭了腳,我好像聽見什麼東西掉地上了……”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袖兜。
“是我的包子被你撞掉了,兩隻,剛出籠地肉包子。”宋麒搶答。
少年彷彿沒聽見他說話,摸完袖兜後,臉色忽然一白,低頭在周圍摸索起來,似乎丟了什麼天大的寶貝。
“怎麼了?別著急。”一旁的中年男人關切地安慰。
少年神色幾乎要落淚,卻還憋著一口氣在尋找什麼,忽然間,他的視線定格在身旁幾步外——幾塊翠綠碎石反射著陽光。
他雙唇哆嗦,緩緩爬過去,抖著手一塊塊撿起那些碎石,忽然仰頭髮出絕望地吼叫:“娘!孩兒對不起你!”
中年男人慌忙起身沖過去,一看少年手中碎石,登時臉色慘白:“咱家這塊祖傳寶玉……摔碎了……老天爺啊!”
宋麒覺得包子可能討不回來了。
“都是你這直娘賊!”中年男人陡然轉頭瞪視宋麒:“你這不長眼的小畜牲,趕著投胎呢!撞了人倒也罷了,咱家祖傳的寶貝……老子跟你拼命!”說著起身欲撲。
“大伯!”少年一把攔住中年男人,哽咽道:“這小兄弟也不是故意撞我的,你別殺他好嗎?”
“不行!”中年男人殺氣騰騰:“我今天就要宰了這傢伙,然後去報官自首!”
宋麒發現這兩人哭了半天,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倒是臉很紅,看來挺費勁,便開口勸道:“大叔,小哥,你們別著急,我剛走的急,這拐彎口,也沒想到你們突然沖出來……”
“這麼說還是咱們撞了你?!”中年男人虎目圓睜。
“不是……不是。”宋麒小聲解釋:“對不起,這都怪我,害得你們摔碎了家傳寶貝,這可怎麼辦呢?要我拿命償嗎?”
少年歎息道:“大伯,你看,這小兄弟也不是故意的,何必為了無心之失鬧得你死我活?”
中年男人急道:“那你說怎麼辦?這塊寶玉可是你娘留下的遺物,價值連城!”
少年低頭默然不語,似乎在想解決方法。
宋麒一動不動乖乖站著,以免那中年漢子忽然暴起動粗。
“二十兩吧。”少年淡然卻清晰地開口,抬頭看向宋麒道:“我娘留給我地這塊玉石,是上等翡翠,給當鋪至少能換數百兩銀子,看你年紀小,這點補償當是慰藉我娘。”
宋麒神色愧疚地小聲詢問:“二十兩?”
“也太便宜他了!你就是太心軟!”中年男人一臉吃了大虧地神色,氣得直拍腿。
宋麒慚愧道:“這是你娘的遺物,不提本身品質,那也是無價之寶,小生願出一百兩,聊表愧意。”
此言一出,中年男人眼睛都直了,少年也半張著口。
合夥碰瓷這麼多年,從沒見過這樣的傻子,居然還主動加價!
“還請二位不要推卻!”宋麒頷首一揖。
那少年先回過神,清了清嗓子,壓下激動,沉聲道:“你是個有心的孩子,既如此,這份心意我便領了。”
宋麒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探入懷中一摸,急道:“哎呀,今日出門沒帶銀票,二位能否在此地等候片刻,我回去取銀子來。”
中年男人眯眼警惕道:“我們陪你一起去取。”
宋麒一挺腰:“二位莫非怕我不守信用?”
中年男人不悅道:“萍水相逢,誰知道你什麼身份品行?”
宋麒蹙眉急道:“不識得我身份,就去月炎山上打聽打聽。”
中年男人吃了一驚,顫聲問:“您……您是江家人?”
宋麒冷哼一聲:“你二人隨我一同回莊取銀子便是。”
中年男人懵了,腿肚子直打哆嗦。
看宋麒這身打扮,不像是仙門中人,但在月炎島,誰敢頂著江氏名頭招搖撞騙?
萬一是真的江家人,他倆訛詐的事情被其長輩察覺,後果不堪設想。
中年男人當即道:“銀子咱們還是不要了……”
“大伯!”據說崴了腳的少年突然兔子一樣蹦起來:“怎麼能辜負少俠一片心意呢!要不您在這兒等我,我隨他去取銀兩!”
這趟碰瓷可是大生意,他本來開價二十兩,估摸著宋麒能拿出幾吊錢也是好的,哪成想這小傻子主動加價,一百兩,赴湯蹈火也得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