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裏還坐著宋麒的兩個堂哥,為什麼江辭風唯獨向宋麒求助呢?
當然不是因為宋麒看起來胖嘟嘟小小一只好欺負,而是因為江辭風也看出了他的非凡氣質,一定是這樣。
被命運選中的宋麒彷彿置身雲端,飄來蕩去,周圍一切都在旋轉,唯獨跟他對視的那雙眼睛,那雙藏著南方璀璨星空的眼睛,是寧靜的。
很少有人覺得江辭風的眼睛溫柔,內窄外闊的雙眼皮配上瑞鳳眼型,讓他的目光天生帶著點不耐與挑釁,倒是剔透的琥珀色雙瞳顯出些暖意。
請等一下,距離江辭風向他發出請求,已經過了二十多個彈指間。
如果再不回應,宋麒可能會被當成那種傻乎乎的聽不懂大人說話的普通小孩,從而失去君子間的認同感。
趕緊深吸一口氣,張嘴回應道:“額……”
該死,不要發出這種有損機智形象的轉折音!
“這裏有備好的斗篷。”坐在對面的堂哥先一步回應,從木箱中取出斗篷遞上前:“只怕不太合身,委屈江賢弟用它暫避寒氣。”
江辭風看向宋麒堂哥,正欲道謝——
“不用!”宋麒急壞了,伸出小肉手推走堂哥遞來的斗篷,轉頭一看,江辭風的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了。
目光不太友好,是那種“不把斗篷還給我你這小胖子就死定了”的眼神。
宋麒立即抬手笨拙地解下自己的小斗篷,豪邁的一伸手,“給你。”
江辭風沒有接,目光從宋麒胖嘟嘟的臉上流轉到他手裏的斗篷,又垂下目光,看向宋麒的座椅,微一皺眉,神色複雜。
宋麒豪爽道:“江某不要跟我客氣!”他不知道江某是江辭風的自稱,以為他叫江某。
江辭風只得頷首致謝,隨即抬手抵住這小胖子的肩膀,另一隻手接過他手中的半截斗篷,猛地一抽,便抽出了被宋麒壓在屁屁下的另半截斗篷,揚手披在了自己肩上。
那動作太瀟灑了,披個斗篷都這麼飄逸。
宋麒不禁開始給江辭風鼓掌!
江辭風轉頭看車窗外,一手扶額,擋住眉眼。
宋麒看見他耳朵尖變得紅紅的。
他真容易害羞。
直到下馬車,“害羞的南方君子”都沒再給宋麒目光接觸的機會。
但沒關係,江家人要在龍隱山作客兩個月,宋麒有的是時間製造機會。
宋麒自幼長得像母親——那位名震四海的絕代妖女,但他肉嘟嘟的身形緩和了母親美貌中的凌厲,所以不但好看,還惹人憐愛,從沒有人對他沒耐心,他自然也以為大家都愛看見他。
這就是他沒看出江辭風“你能不能別跟著我”眼神的原因。
江辭風只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就選擇跟他借斗篷,這是一種君子間的默契。
宋麒認為自己註定要跟江辭風義結金蘭,仗劍天下,斬妖伏魔。
這天一大早,裹成小肉球的宋麒終於在江家客人的院子裏等到江辭風走出門,小鼻頭都凍紅了。
如果有人看見江辭風如何不經意的看見他,如何眯起瑞鳳眼優雅一笑,如何溫柔地說了一聲“早”,那麼他就會知道宋麒的等待有多麼值得。
但之前說了,南方君子很害羞,江辭風打完招呼,就繞開雪地中央的宋家小胖子,大步朝院外走去。
“有妖氣!”宋麒急中生智,沖到江辭風跟前,把他護在身後,神色嚴肅地看著院子中央的空氣,蹙眉緊張道:“危險,這裏有一隻很厲害的小狗熊精,江某!我保護你!”
江辭風沒回應,但宋麒能感覺到落在後腦勺的灼熱目光,南方君子一定被他的仗義感動了。
只可惜他的身高不能擋住江辭風的視線,擔心被識破小狗熊精根本不存在的事實,得速戰速決。
於是宋麒裝模作樣地念咒掐訣,忽然一聲吼,沖上前撲倒在雪地上,對著空氣一陣揮舞小肉手:“嘿!哈!哈!嘿!”
“哼,看你還敢囂張。”看著面前的空氣,宋麒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轉身道:“沒事了,別害怕,我把小狗熊精打暈了。”
江辭風抬頭看向天空,以避開小胖子求表揚的目光。
他又害羞了,宋麒知情的一笑,拿出北方漢子的豪爽,上前拉起江辭風的手:“走吧,我帶你去找堂哥玩。”
“不了。”江辭風把手從小胖子爪爪裏抽出來,低聲打發他:“我想跟小狗熊精單獨待一會兒,你能不能……”
“陪你一起呆在這兒?”宋麒立即搶答。
“不是,我是讓你……”
“辭風,不可無禮。”一個男人的嗓音從正房傳出來。
宋麒剛欲轉頭,就見眼前人影一晃,那青衫男人已經站在他們面前,身法著實迅捷。
男人神色嚴厲地對江辭風道:“去,陪你宋賢弟出門玩一會兒。”
這語氣很不友好,宋麒只有調皮搗蛋太過火的時候,才會被父親用這種語氣教訓。
很顯然,害羞的江辭風不該被如此對待。
於是,宋麒用同仇敵愾地眼神看向江辭風,只要他給一個眼神回應,宋麒就立即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替他反擊——哭著去找娘親做主。
然而,江辭風只是安靜地對父親一頷首,轉身主動牽起宋麒的小肉手,邁步走出院子。
這本該是一段美好友誼的開始。
*
張萬金追問:“既然你跟江少主只是小時候見過,又能結下什麼仇?”
“你真想知道?”宋麒一勾唇角:“到時候江少主連你一起滅口,可別怨我。”
張萬金立即擺手不肯聽了。
兩人在庭院角落找到打理花圃的工具。
鐵鍬頭小巧精緻,要挖出幾丈遠的坑,還真難為張萬金了。
張萬金想讓宋麒跟自己輪流挖,又怕得罪了這個機靈小子,會被惡整,還是自己提著鐵鍬走近花圃,轉頭詢問挖掘位置。
“噓!”宋麒側耳細聽,立即招手讓張萬金跳出花圃。
“怎麼了?”張萬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慢悠悠朝宋麒走了兩步,被宋麒一個箭步上來拽出了花圃,手裏的鐵鍬也被奪走,丟進花叢裏。
剛站定腳,就見一個穿杏黃裙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走進院子裏,轉頭一尋,便欣喜地朝宋麒二人跑過來。
張萬金看得呆了,這仙門裏的女人果真都跟仙子似的。
昨日見江家夫人時,還感歎她比之尋常人家的少女更加明豔動人,眼前這小姑娘八、九歲模樣,五官與江家夫人有六分相似,俏鼻朱唇,眉如遠黛,丹鳳眼尾微微上鉤,一對眼瞳貓似的靈氣逼人。
小姑娘目光好奇的在二人臉上劃過,最終期待地停留在宋麒臉上:“你就是我哥的結義兄弟?”
張萬金見宋麒不答話,趕忙擠了擠他胳膊,卻發現宋麒表情古怪,像厭惡,又像恐懼。
這小姑娘難道會吃人嗎?
張萬金立馬笑著代宋麒答話:“你是江大小姐?沒錯,他就是宋玄瑞,你兄長的好義弟。”
小姑娘驚喜地上下打量宋麒,問道:“宋……玄瑞?你知道我哥什麼時候回來嗎?再不回來就來不及了!趙師兄說,下個月之前就得選定人手去龍隱山幫忙,我也好想去呀!我都沒見過飛龍,這世上真的有龍嗎?”
宋麒表現很奇怪,一改平日裏大咧咧的乖張做派,低著頭,腦袋避來避去,像是生怕跟那小姑娘視線相撞。
但聽她說到“選定人手去龍隱山幫忙”,便驚駭地回頭看向那小姑娘,低聲問:“你們要去幫什麼忙?”
小姑娘沒去過龍隱山,跟宋家不熟,也沒細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含糊回答:“不知道……他們說宋氏守山人一夜間全沒啦!不見啦!會不會是飛龍帶著他們飛上天去了?”
宋麒面色煞白。
消息怎麼可能這麼快傳來月炎島?
難道段家人提前來島上報信了?
“你怎麼不說話呀?”小姑娘仰著腦袋期待地等待回應:“我叫江辭煙,是你義兄的妹妹哦!”
“嗯……太陽有點曬,我……”宋麒轉身想要回避。
小姑娘快步擋住他去路,仰頭對他笑出一口小白牙:“你還沒有見過本妹妹呢!玄……玄瑞哥哥?”
這聲“玄瑞哥哥”如同炸雷,宋麒被劈在原地,須臾才回過神,眉心緊蹙,似有痛楚地看那小姑娘,嗓音低啞地開口:“別這麼叫我。”
小姑娘自幼受寵愛,頭一次見到這麼古怪冷漠的人,倒也不懂生氣,只是不知所措地歪頭看著宋麒
“怎麼回事啊你!”張萬金趕忙走上前小聲呵斥:“她可是江家大小姐!”
宋麒的頭埋的更低,自己也沒想到會在一個小姑娘面前失態。
死過一次的人,本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此刻才發現,自己甚至無法承受江辭煙期待的目光和呼喚。
原來,破罐子破摔的人都是假裝對一切再無所謂,面對期待信任的目光時,那些早被踩進泥裏的自傲,會拼盡全力哪怕伸出觸角也要鑽出來。
可是,上一世,那般不可一世的他,最終一敗塗地了。
宋麒不敢直視江辭煙的目光,也不敢去想上輩子自己死後,這小姑娘會如何失望傷心。
“你為什麼不理我?”江辭煙睜大眼睛,失落道:“你怎麼跟我哥一樣沒耐心?我不跟你玩了!”
說罷便朝院外奔去,半路卻被走進院裏的三個少年截住去路。
三個少年身著月炎派的軒門弟子常服,淡青色蜀錦長衫,交領上暗色滾邊隱約浮現出火焰刺繡。
這種火焰紋案,是月炎派圖騰,只有正式弟子才能穿戴這樣的衣飾。
“師妹,你在這裏做什麼?”為首的小道君殷勤詢問。
“你們讓開!”江辭煙氣嘟嘟的。
“誰惹咱們師妹不開心了?”小道君故意擺出威嚴的樣子,左右張望,發現了院子裏的兩張陌生面孔。
他的目光先鎖定了張萬金,走上前低聲問:“是你欺侮我辭煙師妹?”
“我、我沒有!”
小道君眯起一雙鷹目:“那小師妹為何不開心?”
張萬金一臉惶恐地轉頭向宋麒求助。
眾人轉頭看去,就見宋麒低頭立在原地,默不作聲。
“你是什麼人?”小道君厲聲問宋麒。
宋麒還處在跟江辭煙重逢的錯愕中,木然轉頭看他一眼,依舊沒回答。
“他是宋玄瑞!”張萬金趕忙代宋麒回答:“千里迢迢來貴莊拜會義兄!”
“義兄?”小道君早聽莊上僕從閒話,說山下來了兩個市井百姓,自稱少主的義兄弟。
此刻上下打量宋麒,暗想這少年雖形貌脫俗,自帶一股獨特的氣勢,卻未流露半分氣場,並不像是修為精深之人,八成真是裝腔作勢,來月炎山混吃騙喝。
“你是江師兄的結義兄弟?”小道君問。
宋麒余光看見江辭煙一雙清澈的眼睛正盯著自己,不由心神不寧,不肯承認自己說過的謊言。
“你為何不理人?”小道君面露惱色:“莫不是看不起我等軒門弟子?”
“不敢。”宋麒只想立即回避。
小道君面露得意,卻不依不饒,想讓這江湖騙子當眾出醜:“閣下既然能與江師兄結義,想必功力卓絕,在下斗膽,想請閣下指點一二。”
一聽這話,張萬金先沉不住氣,趕忙推脫:“都是自己人,動手多傷和氣!”
小道君一聽這話,更確信宋麒不過是凡夫俗子,恨不得當下揭穿他的謊言,在江家大小姐面前顯示自己英明過人,便再三出言相擊。
宋麒擔心密道還沒挖出來就被識破,自然不肯比試,可這少年言語神色愈發兇狠,似乎已經咬定他是騙子,得意至極。
江辭煙還在旁看著,宋麒比之平常臉皮薄了,自然有些惱火,雙眸微一流轉,便輕笑一聲,泰然自若問那找死的小道君:“你想請教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