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不知哪來的一陣馬蹄聲,吵得人頭疼欲裂。
謝姝寧緊皺著眉,下意識伸手去揉自己的額角,卻被誰猛地抓住了手。她心中一驚,霍地睜開眼。入目的卻是張小小的臉,上頭嵌著雙黑白分明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張揚,眼仁卻漆黑如點墨,明亮純澈,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
這張臉……
謝姝寧看得怔住,癡癡地喊:“箴兒!”出口的卻是軟軟糯糯,近乎嚶嚀的童聲。
“娘親,妹妹醒了!”
忽的,那張小臉貼近,額頭一下子便貼在了她的額上,小小的嘴裡大聲喊了起來。謝姝寧聞聲,將將要探出去的手又垂了下來。她大睜著眼睛朝緊貼自己的小童看了又看,呆愣愣地忘了要去推開他。不是箴兒,眼前的人不是她的箴兒!
愣神間,有隻白淨纖細的手卻倏忽探了過來,撥開了緊貼她不放的小童。緊接著便有道女聲溫聲細語地道:“阿蠻還病著,你莫要擾她。”
阿蠻……
謝姝寧渾身一顫,阿蠻是她的乳名,是她的舅舅宋延昭親自為她取的乳名!她出生後,父親為其取名姝寧,願她性子柔順平和。可舅舅卻嫌棄這名字不好,又不好拗過父親去,隻能搶了母親為她取乳名的機會。說起來,她的性子雖並不如父母所期盼的那般柔順寧靜,卻到底也辜負了舅舅想她活潑可人的願望。不過更為可惜的是,母親去世後,她被接去了長房伯祖母的膝下教養,從此便再沒有聽到過“阿蠻”這個名字。
“娘親,我們往後當真要住在京都了嗎?”粉雕玉琢的小童撇撇嘴,皺起淺淺的兩道眉,嘟噥道,“翊兒喜歡延陵府,不喜歡京都,阿蠻也不喜歡!若不然,阿蠻此番也就不會生病了。”
“盡會胡說八道,阿蠻病了還不是因為你夜裡偷偷鑽到她的被窩裡去,結果阿蠻大半個身子都露在了被子外頭,這才著了涼,同京都有何關系。”年輕的女聲嗔道。
――京都!
原本迷迷糊糊聽著兩人說話的謝姝寧霎時瞪大了眼睛,隻覺得自己背上汗濕一片,手心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來。
她記起來了,眼前的人分明就是早已經不在人世的母親宋氏跟雙生哥哥呀!
掙扎著坐起身來,謝姝寧死死地盯住那張小小的臉,隻覺心痛如絞。
箴兒生得不像她也不似林遠致,倒是有七八分像是她早逝的哥哥謝翊。
她的哥哥,還來不及長大,便已經去了黃泉,同她的箴兒一樣……還沒有來得及給她看一眼他們舒展的眉眼,便徹徹底底地從她身邊消失了。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謝姝寧哭得喘不上氣。
“阿蠻,這好端端的,你怎麽哭了?”身著大紅妝花寶瓶紋通袖襖的年輕婦人見狀急忙俯身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問道。
謝姝寧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眼前膚白勝雪,人比花嬌的年輕女子,有些恍惚地想起幼年時發生的事情來。母親死後,她曾無數次怨恨母親。若不是母親的性子太過軟弱,陳氏又怎麽可能搶走她的正室之位,她跟哥哥又怎麽會被記在陳氏名下,喊賊人做母?哥哥又怎麽會死?
明明原本一切都不該是那樣的!
“阿蠻,阿蠻?”
謝姝寧扯著宋氏的衣襟哇哇大哭,不願理會她一聲聲的呼喚。
她要哭,她要拚命地哭!
活著的時候,她不敢哭也不能哭,難道死了也還不讓她好好哭個痛快嗎?
“太太,進城門了。”突然,外頭傳來一個略帶熟悉的聲音。
謝姝寧哭聲漸止,隱約間想起這個聲音是母親身邊的陪房媽媽桂氏,也就是綠濃的娘,她的乳母!
她嫁入林家的時候,身邊隻有桂媽媽陪著。只可惜,桂媽媽身子不好,沒過幾年便去了。謝姝寧思及此,不由愈發痛上心頭。她知道自己死了,所以才能見著這些早就都已經不在人世的故人。可是……她的箴兒去了哪裡?她的身子又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
疑惑間,她聽到宋氏輕輕歎了口氣道:“阿蠻定然是想爹爹了。已經入了城,隻消一會便能見著爹爹,可阿蠻再這般哭下去,想必爹爹便該不喜了。”
謝姝寧聞言,瞠目結舌。痛哭了一場,她混沌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些。
馬車……京都……看上去還隻有四五歲的哥哥……年輕的母親……
她瞪著眼睛,緊緊抓住宋氏的手,不顧一切地大喊道:“娘親,不能去謝家娘親!我們回去,回延陵去!”
宋氏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半響才安撫地親了親她布滿驚慌之色的小臉,笑著道:“阿蠻這到底是怎麽了?延陵雖好,可到底比不得京都繁華,趕明兒等你爹爹帶你出去轉悠一圈,你便該把延陵給忘了。”
“娘親,不能回去!陳氏會害得你鬱鬱而終,害得哥哥喪……”
“阿蠻!”謝姝寧急聲呼喊著的話語被厲聲打斷,宋氏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鬱鬱地道,“你這孩子,上哪兒聽來的這話?陳氏……隻是你爹的表妹。”
謝姝寧怒其不爭,握著拳頭想要從她懷裡鑽出來,好叫馬車立刻便調頭回延陵去。可是她小小的身子卻被宋氏緊緊抱住了。
“阿蠻,等到了謝家,這些話可萬萬不能再提了。”宋氏有些擔憂地看著她,惆悵地叮嚀起來。一邊說著,她心中一邊思量起來,不過四歲的孩子,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是誰在背後嚼舌根?
而謝姝寧則是滿腔的話都被盡數堵在了喉嚨裡。
不能回去!
怎麽可以回謝家去!
那根本就不是她們的家啊!
這一去,爹爹也成了別人的爹爹,母親成了妾,她跟哥哥成了沒娘又沒爹的可憐孩子。緊接著便是母親鬱鬱而終,年幼的哥哥命喪歹人之手。陳氏的女兒姝敏出世之後,父親官運通達,眼裡哪裡還有她這個女兒?祖母更是不必說,在祖母眼中,她或許還不如祖母身邊那幾個丫鬟來得重要。
丫鬟學狗搖尾,尚且能乞憐。她呢?便是百般討好,也無用。
“不能回去――”謝姝寧一顆心幾乎吊在了喉嚨口,生怕那些刻入骨髓的噩夢再來一次,困在宋氏懷中拚命喊得軟糯的聲音都變了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