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勞拉上的考研班偶爾會組織模擬考——在葉子璐看來,這就是讓請的老師少上幾門課,减量不减價。
只有王勞拉這樣的傻麅子還以爲是考試班的售後服務。
“怎麽樣啊王學術?”葉子璐又一次下意識地逃避了呼之欲出的真相,每次她不想做什麽事情的時候,總是能給自己找一些別的事,而這一天,王勞拉就成了她的“另一件事”。
她以一種“關心室友”的“善良”心態逃離了那本讓她心驚膽戰的書,做出一副毫無壓力的快樂模樣,大聲問候著才進門的王勞拉。
王勞拉不負衆望地循聲走進她的房間,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上,大大的眼睛紅了眼圈,表情越來越委屈。
“喲,怎麽了?”葉子璐問。
“葉子,你懂古董麽?”王勞拉沉默半晌,在葉子璐的一再追問下,終于沒頭沒腦地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懂……懂懂什麽玩意?”葉子璐眨眨眼,感覺她們倆的對話有點串台。
“古董,就是那些瓷器啊……書畫之類的東西。”一泡眼泪就在王勞拉的眼鏡裏晃啊晃。
葉子璐翻了個白眼:“你覺得我長得像古董麽?”
她說話的時候還嬉皮笑臉的,本意是逗逗對方,結果沒想到,王勞拉聽了這句話以後,“嗷”一嗓子就哭出來了。
那哭聲真是相當之歇斯底里,剛從墻角爬起來,準備在不驚動“外人”的情况下默默躲起來的顔珂讓她嚇得心肝一跳,結果一頭撞在了葉子璐臥室角落的衣帽架上。
那缺了一條腿、落了灰塵無數,被某個深度拖延症患者一直選擇性無視的衣帽架,就這樣轟然倒塌了。
顔珂僵住了。
葉子璐當時心跳都停頓了一下,回過神來立刻狠狠地瞪了顔珂一眼。
“看看,”葉子璐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孟姜女當年就是這麽哭倒長城的。”
她一邊打著圓場,一邊七手八脚地把衣帽架扶起來,然後撿起了小熊顔珂,把他抱到了自己膝蓋上,以防他再弄出什麽動靜,兩隻手泄憤似的掐住顔珂的熊臉,把他的臉一會捏圓一會捏扁。
可憐顔珂一聲也不敢吭,只能僵硬地頂著一副呲牙咧嘴的熊樣,傻乎乎地坐在那。
“到底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葉子璐小心翼翼地問。
王勞拉哭。
“唉……凡事都想開點,難道是你沒考好?”葉子璐問,“模擬考沒考好有什麽關係?你就想,這都是替真正的考研攢人品呢!”
王勞拉不理,繼續哭。
“哎喲喂,你到底怎麽了?”葉子璐腦袋一歪倒在床上,打了個滾,顔珂差點被她壓得口吐白沫,苦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要麽你就別對著我哭了,要麽你就說說好不好?這不是折騰我玩麽?勞拉大美女,勞拉妹子,勞拉姑娘,勞拉美眉……”
可是王勞拉只知道哇哇大哭,肝腸寸斷的,無論葉子璐怎麽問、怎麽安慰、怎麽絞盡腦汁地逗她笑,王勞拉都毫無反應。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著,很快把葉子璐的床單都給打濕了,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葉子璐終于氣沉丹田,沖著王勞拉的耳朵大吼一聲:“王小花!”
驟然聽見那個有個性的曾用名,王勞拉呆了一下,打了個哭嗝。
葉子璐接著說:“老娘失戀又失業,還沒這麽肝腸寸斷呢!你到底遇上什麽倒黴事了,說出來,咱們倆互相娛樂一下,明天太陽依舊紅嘛!”
王勞拉被她的王八之氣震懾,楞了好半天,才游魂似的冒出一句:“葉子,你知道龍城那個著名的古董街麽?我也想去看看……”
葉子璐肩膀一垮:“看屁啊,還古董——你去問問,把咱倆買一送一地賣了,買不買得起人家漢武帝用過的尿盆?”
顔珂差點沒忍住破功笑出聲來,沒想到葉子璐竟然是這樣的有自知之明。
王勞拉呆呆地坐在那裏,目光黯淡,好像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指望了似的,過了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葉子璐的衣角:“你是不是經常在網上買書,給我買幾本書行不行?”
葉子璐一邊開電腦登陸自己的賬戶,一邊問:“買什麽?”
“關于古董的書……”王勞拉凑過來,在一片書籍列表裏,艱難地挑選著,“要這個,這個,這個還有……再加一本這個。”
葉子璐偏頭看了她一眼:“你買那麽多幹啥?”
“我要學習。”王勞拉鼻音濃重地說,在葉子璐肩膀上推了一把,“再給我查查字帖,我要字帖……那個寫字的書法家叫什麽來著?明什麽文什麽的……”
智能搜索這時候管用了,“文徵明”三個字跳了出來,王勞拉發現新大陸一樣捅著葉子璐說:“哎對,就是他就是他,給我買一本這個,我還要……”
葉子璐眨眨眼:“等會,我說,你不是要考研麽?”
王勞拉又抽噎。
葉子璐:“好好說話!”
“光會讀書有什麽用?”王勞拉突然爆發起來,歇斯底里地嚷嚷說,“我都這麽大年紀的人了,難道還要讀出個書呆子麽?學歷高能改變命運麽?在別人眼裏,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鄉下土丫頭!”
“……”葉子璐坐遠了些,以防被唾沫星子沾上,小聲說,“沒用……沒用就沒用唄,那啥,你還要哪本來著?我一起給你買,乖啊,別嚷嚷了。”
王勞拉神色陰鬱地坐在一邊,目光從葉子璐的屏幕上移開了,直直地盯著小熊,嚇得葉子璐和顔珂都以爲她發現了什麽,一人一熊都被她盯成了兩具形態各异的僵尸。
不知過了多久,王勞拉才開了口,聲音沙啞地說:“葉子,人就是分成三六九等的,出身不好的,是次一等的人,學歷不高的,是次一等的人,長得不够好看的,也是次一等的人,乃至于沒見過世面的、什麽都不懂的,又是次一等的人。你說,一個人要是把這些每一項都占全了,他還活著幹嘛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輕柔柔的,葉子璐從沒聽過她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過話,一時間竟然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我不甘心……”王勞拉的頭發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配上她哭花了的臉,簡直就是一隻女鬼,“我一想到,我一輩子都是比別人次一等的人,那還不如乾脆死了算了。”
媽咧……
葉子璐的眼睛睜圓了,她哆哆嗦嗦地說:“小花……咱有事好商量行麽?別要死要活地行麽?”
王勞拉輕輕地笑了一聲,搖搖頭:“你不懂。”
葉子璐:“我我我是不懂,那……那……那那你給我解釋解釋唄?”
王勞拉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插/進濃密的頭髮裏,輕輕地揉了揉,臉上突然疲態盡顯:“我其實喜歡過一個人,沒跟你說過吧?”
葉子璐飛快地搖了搖頭。
王勞拉心情處于一種極度不穩定的狀態,說話的時候手裏下意識地想摳點東西,于是她選上了看起來非常柔軟的顔珂。
“我沒跟別人提過——那個人是我們公司的,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個高帥富,聽說我們公司就是他爸送給他的禮物。”
顔珂一激靈,感覺那個人好像他認識……自己貌似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
葉子璐的目光落到被捏扁了頭的顔珂身上,後槽牙一陣漏風,試探著伸出手去,幾次三番沒能把他從王勞拉的魔爪里弄回來,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麽把這傢伙拿走,動作還得自然一點呢?
“我們之間,就是雲泥之別。”王勞拉目光看向別處,這麽說著,“我曾經想像過,有一天,我會考上D大的研究生,也成爲高級知識分子,也成走進這個社會上的精英人群裏,有一天在大街上和他相見的時候,會怎麽樣呢?他會多看我一眼麽?會欣賞我麽?”
王勞拉的指甲把小熊的肚子給擠得凹了進去,葉子璐的臉跟著一起扭曲了一下。
“可是我今天看見他了,在路邊,我考完試出來買了杯奶茶,坐在路邊休息一下,他正好跟別人在另一條路的長椅上,沒發現我,跟旁邊的人相談甚歡——也是個漂亮女人。”王勞拉終于把小熊放下了,“他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我背對著他們,就好像一個偷聽地球人說話的外星人一樣……葉子你知道麽?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麽……那麽的……”
葉子璐連忙用脚尖勾住顔珂小熊身上的衣服,迅速把它拉扯到自己這邊,救他脫離了苦海,迅雷不及掩耳地遠遠地擺在了窗臺上:“其實這個也沒什麽吧,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樣的,古代人不是說什麽傳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麽?他們說的你不懂,你懂的他們還不一定懂呢?”
“那不一樣。”王勞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懂,那不一樣,他們知道什麽樣的瓷器是哪個朝代的,哪個人的字寫得比哪個人好,我呢,我知道怎麽養猪,怎麽和飼料,這就是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區別。”
葉子璐弱弱地說:“革命工作不分貴賤。”
王勞拉把她的話當成放屁,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你先把書給我買了吧,回頭讓我貨到付款就行——葉子,我接受不了,你懂麽?我自尊心疼,我接受不了我不如別人,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比別人差,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是個鄉下人、窮人!我寧可一頭磕死也接受不了!”
葉子璐連忙飛快地點點頭。
王勞拉楞了一會,仿佛覺得自己說這些沒意思,整個人的眉目間都籠上了一層說不出的灰敗,她終于沒興趣再和葉子璐說下去了,低低地道了聲謝,轉身就離開了葉子璐的房間。
王勞拉人走了,可她那句“我接受不了”,却一直在葉子璐腦子裏打轉,晚上睡覺前,她躺在床上,終于再次摸出了那本《拖延心理學》,打開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