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炬略微一怔,隨即解下了腰間懸著的佩刀,擲到了侍從的手上,傲然說道:“我的佩刀,是用神山岩脈深處的烏金所鑄。你的血只會汙了它的靈刃。在我北夏,男子娶親之時必定要親手斬殺一牲,以血祭天。今天我就用你們這演武場上的刀來斬下你的頭顱,讓你顱腔中噴濺而出的熱血作為我和你們尊貴美麗的公主成婚而向上天奉上的血祭!”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如鷹般的猙獰。
羽林軍士們在這充滿了嗜血**的聲音中,注視著這個默默站著,仿佛從地底突然冒出的陌生人。就在今天之前,他們誰也沒注意到過這個衛尉寺中羽林營中最低賤的伙夫。而現在,女皇陛下和公主的尊嚴、中昭勇士的榮光,竟然突然地與這個人就這樣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這是一種何等的震撼。他們等待著這個與他們年紀相仿的沉默的年輕人用他手上的刀去捍衛這一切。
步效遠走到了陳列著各種刀械的器架前,慢慢地依次拿過每一柄刀,閉上了眼睛。
“磨磨蹭蹭,哪里來的那麼多花樣!”
元炬早已經選中了一柄沉重的樸刀,刀尖拄地,有些不耐煩起來。
步效遠驀然睜開了眼,目光落在了一柄鸞刀之上,握了起來。
元炬冷笑:“不知死活。”
樸刀又名雙手帶,顧名思義,背厚刃薄,極其沉重,砍殺之時的威力也可想而知。那鸞刀刀身雖卻寬不到樸刀一半,上古祭祀之時常用以切割牲口之用的。他選了這鸞刀,若非無知,就真的是不知死活了。四周見了這一幕的官員們立刻低聲嗡嗡議論起來,有搖頭的,也有歎息的。明元女皇亦是微微皺眉,神色有些凝重。
步效遠渾然沒有覺察周遭的一切動靜,只是單手持刀,立於元炬幾步開外的對面,凝神注視他的刀鋒,也未應答他的挑釁。
“接住了!”
元炬雙手持刀,高高地朝著步效遠當頭劈了下來,又重又快,轉眼間就已到了他頭頂不過幾寸之地。刀刃割開了空氣,隱隱發出呼嘯之聲。
全場的人這一刻幾乎都倒吸了口涼氣。
蕭鄴看向了昌平公主,見她雙手扶住桌案,身體微微前傾,一雙眼也正緊緊地盯著場中的那二人。心中一陣沮喪,暗歎口氣,垂下了頭。
元炬這聚了全身力氣的一劈,本以為必定不會失手。不想眼看刀鋒就要落到對方的頭上,手卻一空,對面那人竟然已經偏過了身子避過,幾乎就在一眨眼間,他還沒看清楚,那柄鸞刀的刀尖已經挑向了他的咽喉。
元炬身材巨大,動作卻是不慢,反應也極快,立刻後仰避過,刀鋒已是堪堪從他咽喉處掠過,他感覺到了那種叫人寒毛豎立的來自於刀鋒的冰冷和肅殺。
暫短的死寂過後,全場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喝彩之聲。
元炬站穩了身形,怒視著對面的那個中昭男子,見他仍是那樣靜默而立,面無表情,唯獨一雙暗沉如墨的眼緊緊盯著自己,怒吼一聲,再次舉刀向他斜斜劈了過來。
沒有刀鋒相格發出的鏗鏘之音,幾乎像閃電一樣,甚至也沒有人看清楚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步效遠的刀鋒已經再次抵到了元炬的咽喉。
元炬又驚又怒,還沒反應過來,手腕上已是被他不偏不倚踢中了神門穴,陡然一陣酸痛,五指抓握不力,刀已是松脫,尚未及地,被步效遠一腳踢在了刀背之上,在空中劃了道高高的弧線,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太陽光,終於鏘然落地。
宏大的校場裏充斥了叫人無法呼吸的靜寂,還沒有誰能來得及從這場結束得這樣簡潔而叫人驚魂動魄的格鬥中驚醒過來。
“好!”
終於,一聲帶了欣喜而威嚴的低沉喝彩聲打破了這靜寂,那是明元女皇的聲音。
“好!”
仿佛被驚醒了過來,終於,中昭的文武大臣們和羽林軍們爆發出了附和之聲。這聲音此起彼伏,響徹雲霄。
“不可能!你的刀怎麼可能這麼快!你一定用了妖術!我知道在你們的南方有一種妖術,會攝亂人心,你一定是用了妖術!”
元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目大聲嚷叫。
步效遠仿佛沒有聽見,微微用力,刀鋒已經刺入了他咽喉處的皮膚,殷紅的血慢慢地流了出來。
“如果可以,我會一刀斬下你的臂膀。就像你剛才對我義兄所做的那樣,而不是這樣地放過你!”
他靠近了他,用只能他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步效遠,不可。”
坐得近些的衛尉寺少卿發現了元炬喉間逸出的血,急忙出聲制止。
步效遠盯了元炬有些扭曲的臉片刻,終於把自己的刀鋒從他的咽喉處徐徐撤回,微微頷首,大聲說了一句:“承讓了,元世子。”說完這一句,他就後退了幾步,靜靜立著,眼睛仍是看著自己腳前的方寸之地,那裏的黃土之上,已經被武功郎的斷臂鮮血染得暗紅一片。
“刀劍無眼,來人,快送世子下去好生救治。”
明元女皇已經開口說道。
元炬的一雙大眼瞪得幾乎要跳出了眼眶,終於恨恨地點頭:“我記住你了。終有一日,必定要你十倍償還我今日之辱。“說完轉身,勉強對著明元女皇的方向行了個禮,又盯了臉色已是一片雲淡風輕的昌平一眼,帶著隨從扭頭大步而去。
女皇心情大快,笑著朝著仍立在場中的步效遠招了下手:“我中昭果然是人才輩出,連朕羽林軍火頭房中的人竟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果然是藏龍臥虎。步效遠,你方才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功,倒是如何練就的?說來聽聽,朕有些好奇。”
步效遠將手上的鸞刀穩穩插回了兵械架上,這才朝前幾步,遠遠跪了下去,應道:“多謝陛下稱讚,我的刀功,實在當不起出神入化四字。我入羽林軍之前,曾經……”
他微微抬眼,看了下昌平的方向,見她一雙剪水般的眼睛雖然看著自己,卻是波瀾不驚,平靜一片,心中驀地一陣黯然,又低下了頭去,停住了。
“哦,曾經如何?”
女皇大約心情真的不錯,竟然追問不放。
“陛下,先父以屠牲為業,所以我也從了父業,為鄉鄰屠牛宰豬。”
步效遠並未抬頭,只是這樣說道。
女皇哈哈大笑起來,群臣見女皇開心,自然也是湊趣,跟著笑了起來。等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女皇這才一邊搖頭,一邊繼續笑問道:“你這樣說朕就不信了。天下屠夫何其之多,怎麼沒見別人也練出你這樣的刀功?”
步效遠抬頭,注視著女皇,慢慢說道:“陛下,我從小就跟了位師父學習武藝。師父教導我說,武藝的最高境界,就是做到眼中無對手,而是用心去感應對手的一舉一動,判斷他下一步的意圖。我為人愚鈍,一直無法體會其中奧義,所以屠牛運刀的時候,就學著不用眼,而是用心。一開始的時候,我做不到這一點。直到幾年之後,我的眼裏已經沒有牛了,而是憑著心力依照牛體的結構,用刀擊入開解。觸類旁通,所以這幾年,我就漸漸領悟到了刀技的運用之法。今天我之所以選那把鸞刀,只是因為它與我平常用慣的屠刀類似。”
女皇聽罷,驚訝萬分,半晌才用手輕輕拍擊了下自己面前的桌案,讚歎道:“朕三十二歲登基,到如今已逾十數年,天下奇事見過不少,像步卿這樣,將手上的一把屠刀運用到這樣境界的,倒真是第一次遇見,實在是大開眼界了。步卿,今日你立下奇功,以羽林軍火頭房伙夫的低□份勝過那北夏的世子,震我國威,說你獨挽狂瀾也不言過。你要何等賞賜,說來便是,朕只要拿得出,必定無不應允。”
步效遠剛才在說話的時候,昌平公主不過略微看了下他,臉上掛了絲漫不經心的微微笑意。等聽到他說起屠牛的時候,她仿佛想起了什麼,眼中微微一凜,終於仔細地盯著他看。等他說完了話,把目光轉向了她,兩人四目相遇了。
散發著異味的陋巷、屠牛少年、月光下的窗影、那個壓在了自己赤-裸的身體之上,滾燙的汗水一滴滴地濺落到她潔白胸脯之上的少年……
昌平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一片,眼睛圓睜,直勾勾地盯著步效遠。
是他!就是他了。兩年前的那一天,她在陋巷中不過看了他一眼,那夜撒進月光的屋子又是那樣的幽暗,她一直沒看清他的臉,或者應該說,她根本就沒打算記住過他的臉。所以剛才乍看到的時候,她根本就沒認出他。
早已經塵封的記憶現在像潮水般地湧了上來。
她一直以為,那個在她少女時代因為心頭不可遏止的衝動和怨恨,而被自己逼著在她年輕的身體上留下恥辱的男子,現在應該早已經為了避禍而遠走天涯,甚至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個地方。於是她的關於這恥辱的一夜的所有記憶也終於慢慢地沉澱了下來。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掉了這一切。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人,他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她的生活。從那個天亮的第二天開始,一直到這一刻,這兩年的漫長光陰裏,他竟然一直就在她的身邊,躲在暗處偷窺著她,而她,卻渾然不知!
這是一種怎樣的震驚和可怕!
昌平的手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袖口,目光狠狠地盯著現在正跪在她腳下十幾步開外之地的步效遠。
她記起了我!
步效遠的心瞬間歡騰了起來,他覺得自己自己有些透不過氣來了,那種和那一夜極其相似的暈眩之感伴隨著激蕩的血液猛地沖上了他的頭腦,他幾乎有些晃了起來。但是很快,他就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委屈、惱怒,甚至是……憎厭。
他一下漲紅了臉,狼狽地低下了頭去,再也不敢看她了。
“步卿,你要何賞賜?”
女皇得不到他的應答,再次問了一句。
她其實也是有私心的。
她一眼就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是個好的,又有一身絕技,但是,他絕對不會是中昭國昌平公主的良配,就像當年的蘅信那樣。所以她現在才故意不提昌平之前當眾立下的誓言,只是問他要何賞賜。如果他是個聰明的,他就應該知道說什麼。除了駙馬的位置,他開口要什麼,她一定會滿足他的。
步效遠叩頭下去,額頭緊緊貼著粗糙的泥沙地面,閉上了眼睛。
就算她時常侵入他的午夜之夢,讓他醒來之時大汗涔涔,羞愧不已,他也從來沒有在清醒的任何時候幻想過真正地再次擁有她,從來沒有。
“陛下,我今日之所以應戰,不過是身為中昭子民的當盡之責,從未求想過陛下的恩賜。”
他抬頭,看著高高坐在華蓋之下的明元女皇,目光中已是沉寂清明一片。
女皇一怔,百官也是狐疑不已,盯著這個雖跪在地上,肩背卻挺得筆直的男人。
“胡說!步卿今日立下大功,若無賞賜,朕豈不是被天下人話柄?”
女皇臉色微微一沉。
步效遠深深吸了口氣,想了下,說道:“陛下既然要賞賜於我,那我就斗膽請求一事,求陛下恩准。”
女皇目光微微閃動,沉聲道:“說。”
“我的義兄義幹雲天,是個大大地好漢。他生平唯一的心願就是投身軍營建功立業。今天不幸遭了斷臂之痛,按照軍規,是不能留在軍中了。陛下您如果真要賞賜我和我那義兄,我就斗膽代我義兄,懇請陛下准許他繼續留在軍中。他不像我是個粗人,熟讀兵書,極有才學,他日必定還能為陛下效力!”
步效遠說完,再次頓首到地。
他話音剛落,百官們就立刻面面相覷,個個面上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昌平公主起先兩度立誓,步效遠應聲擊退了元炬。現在他說有一事相求,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誰會想到他說出口的竟是這樣一件事!王司徒臉色陰沉不定,那蕭丞相面上雖一派平靜,心中卻是微微又起了希望。
蕭家本來就知道自己得了女皇的屬意,十拿九穩的事,誰知道中途落馬,以為已經沒有希望了。誰知現在局面驟然又這樣戲劇性地起了變化。過段時間,等這陣子風聲過去了,那時重新議婚,這駙馬之位十之**還是會出自自己蕭家。
女皇聽罷,暗地裏也是松了口氣,心想這步效遠果然是個聰明的人,縱聲笑了起來:“你的義兄武功郎,薦舉你有功,本就是要厚賞的。你又代他這樣懇請,朕豈會有不准的道理?叫他如今安心養傷就是。”等步效遠謝恩過後,沉吟了片刻,又笑道:“你今天的功勞很大,這樣的賞賜遠遠不夠,朕另賜你宅邸一處,美婢……”
“陛下,老臣有話要說!”
明元女皇話說一半,就被個蒼老的聲音打斷,定睛一會,竟然是自己本家的輔國公。
女皇壓住心中不快,問道:“國公有話要說?”
輔國公走到女皇座前,顫巍巍下跪了,痛心疾首說道:“陛下,北夏的元世子倡狂小兒,辱我中昭,公主殿下兩次對天起誓,自願嫁給能擊敗世子之人,以挽回我中昭顏面。今天發生的事,此刻不過在此處的這數百人所見,只是等到明日,天下就都會知曉了。陛下萬乘之尊,公主金口玉言,豈能這樣出爾反爾,言之無信?老臣不忍天家因為此而成為天下人的笑柄,故而斗膽冒死進言,還請陛下三思!”
蕭家的人瞬間已是胸口堵上了一陣悶氣,暗罵你個端木老狐狸,不過是知道公主落入你家無望了,這才一開始尋了個藉口退出,免得丟了端木家的顏面。現在又見到有這樣可以阻攔他蕭家的天賜良機,自然不會放過了。
女皇臉色也是不大好看,卻是一下被捉住了把柄,一時竟是應不出來。百官群臣中一下也嗡嗡聲四起。
步效遠本已是站了起來要退下的,見局面驟然又起了變化,飛快地看了眼昌平,見她眼睛低垂望著地面,面色沉沉如水,半點笑意也無,心中難以自禁又是一陣微微酸楚,想了下,上前幾步,已是再次跪在了輔國公的身側,朗聲說道:“陛下,我出身下九流,為人又愚鈍,公主卻是天家之尊,金枝玉葉。我萬萬不敢有此想法。求陛下恩典,切切收回成命!”
端木輔國公抬頭,見邊上的步效遠神情肅穆,看起來那番話真的是完全出自本心,氣得差點跌坐在地,暗罵無知小兒,真的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又愚又鈍,竟是自己把這天賜的大好機會硬生生給推出去。只是真這樣眼睜睜看著那蕭家不費吹灰之力地娶得公主,心中又實在不甘,正想再說,不想身邊卻是起了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定睛看去,見女皇下首的昌平公主已是霍然起立,盯著自己身邊那姓步的小子冷聲說道:“我既然對天立誓過,自然會遵照諾言。”
步效遠如遭雷擊,愕然看著昌平已是移步到了女皇面前,端正跪下說道:“陛下,昌平請求陛下准許我招步效遠為駙馬,以應我對天所發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