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話說完,見他眼睛一亮,眉眼間像是起了絲歡喜的神色,心裏就微微有些不痛快了,忍不住哼了一聲:“我是不想你跟去的,只是陛下點了你的名而已。”說完也不去看他臉色,自己轉身就走了。
步效遠望著她背影,神色怏怏,只轉念一想,能和她一起過去,心裏還是隱隱存了幾分雀躍,竟然有些像小時候盼望過年那樣希望時日快點過去的感覺了。
***
三天轉眼便過。
玄華宮建在城外之東,君山山系之下的一處狹長谷地上,四周群峰環繞,谷中清泉湧流、林野茂密,邊上大片湖泊,名為煙波,冬暖夏涼。每年入夏,女皇就會攜些近臣到這處行宮避暑。因為與帝都快馬也不過大半日的路程,每日的國事奏摺都有飛騎來去傳送,並不耽誤朝政。今年因為天熱得快,所以比起往年出發得要早些。
天子車騎,浩浩蕩蕩。這天一大早,晨曦還沒散盡,長長的車馬隊伍就朝著城東迤邐而去。
大皇子弗陵得了聖詔,攜了皇孫姬循一道隨行,二皇子弗賀因為身體有恙,女皇命他留在城中靜養。
步效遠騎在馬上,邊上是姬循和幾個侍衛。昌平的馬車就在明元女皇的車駕之後,距他幾十步的距離。
皇孫姬循不過十歲,眉眼與昌平有幾分相似,帶了女孩的陰柔。不肯坐馬車,只騎在一匹體型稍小些的馬上,從出發後就緊緊跟在步效遠的邊上。
“姑父,我聽侍衛說,那天在校場,你幾下就制住了元世子,一腳踢飛了他手中的刀。姑父,你的刀法是怎樣練成的?教教循兒好嗎?”
姬循看著他的目光裏滿是崇敬。雖然這崇敬來自一個男孩,只也叫他有些小小的羞赧,微微笑了下,說道:“你若是看得起我,我自然願意教你。”
一匹白色駿馬從他兩人身邊掠過,馬蹄飛揚,朝著前面趕去。馬上的男子一身白袍,寬大的袖擺隨風飄搖,背影極是出塵。
今天出行,隨行官員都按了各自品位列隊而行,隊伍雖長,卻極有秩序。這個白袍男子不穿官服,卻又這樣越隊而行,實在有些惹眼,所以步效遠多看了幾眼。
“不過一個以姿色博位的小人,這樣招搖,真是可笑!”
邊上姬循哼了一聲。
步效遠見他人雖小,剛才這話卻說得老氣橫秋,忍不住看向了他,問道:“他是誰?”
“散騎常侍蘅信。出城到行宮的事宜,他是總管。”
步效遠哦了一聲。
“姑父,你還不知道他吧?我告訴你件事……”
姬循突然朝他招手。
步效遠俯□去。
“你千萬別讓姑姑知道是我說的。”
姬循湊他耳邊飛快說完,沖他咧嘴一笑,目光在陽光下微微閃動。
步效遠抬眼看去,見那個白色身影已經縱馬到了隊伍前列,收住馬勢跟在了昌平的馬車之後,心情一下低落了下來。邊上姬循雖然還在與他搭訕,他卻全無心緒,眼睛只是看著前面,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
傍晚時分,行宮到了。一場群臣夜宴過後,昌平被女皇叫住敘話,步效遠獨自回了他兩人所住的別院。這裏靠近女皇的寢宮,邊上不遠就是煙波湖了。
步效遠看著這間臥房裏的床榻,想起白日裏姬循附耳對自己說的話,微微有些怔忪。漸漸月上東山,四周靜寂一片,仍不見她回來,別院裏只有幾個粗使的下人。步效遠突然覺得心煩意亂,抬頭見月色皎潔,忍不住出了別院,沿著湖胡亂走了一會,見月光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萬籟俱寂,只有湖水在夜風中輕拍堤岸,發出陣陣響聲,心中這才慢慢覺得悶氣大減。怕昌平回來了見不到自己又要惱怒,轉身正要回去,突然聽見遠處一陣簫聲傳來,伴了水聲,極是清越。
步效遠不解音律,卻也被這簫聲吸引,走近了些,才看清一個白色身影立在湖邊,衣袂隨風飄動,出塵若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蘅信。
“步駙馬,既然已經到了這裏,若不嫌棄,停留片刻,和我一道賞這月夜清風如何?”
步效遠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著蘅信朝自己走了過來,停在了幾步開外之地。月光之下,發黑若漆,白衣似雪。
“步駙馬少年英雄,黃武殿校場一戰,揚名天下,蘅信欽佩萬分。公主雖弱質女流,卻俠骨丹心,一諾千金,與步駙馬天作之合,又叫蘅信極是羡慕。一早就想當面向步駙馬呈上我的恭賀,苦於沒有機會,不想此時竟會偶遇。蘅信所願無他,但願步駙馬與公主殿下從此鳳凰于飛、和鳴鏘鏘。”
蘅信朗朗說來,姿態信雅。
步效遠默默看著他。一種奇怪的感覺慢慢從他心裏生了出來。他覺得這個名叫蘅信的男人,他剛才說的那一番話仿佛並不是說給他聽的。他覺得後背仿佛有些異樣,猛地回頭,看見昌平身後跟著茯苓和余甘,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到了自己的身後,正冷冷清清地盯著自己和蘅信。
步效遠心一跳,隱隱有些明白了。蘅信的那些話,其實應該是說給她聽的吧?
“回去吧。”
昌平淡淡說了一句,已是轉身離去。
步效遠跟著她離開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吟歎:“生平最是煩憂處,簫聲夜半卻悠悠……”
***
“你去那裏做什麼?”
兩人回到別院的臥室裏,昌平坐在了椅上,盯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步效遠,慢慢問道。她目光晶亮,神情冷寂,與前幾天對他的態度判若兩人。
步效遠低聲說道:“我不見你回來……,出去胡亂走了下,聽到了簫聲……”
“你知道他嗎?”
她仿佛出神了片刻,這才慢慢問道。
步效遠怔怔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他,是嗎?”
步效遠心一跳,一種難言的滋味湧上了心頭,慢慢垂下了頭。
“不許隱瞞我!我最恨被人欺騙!”
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動。步效遠抬眼看去,見她眼中已經帶了微微的慍怒,只是燭光映照中,卻又仿佛有些悽楚。腦海中突然就又跳出了兩年之前她在那扇月光窗影中朝自己走了過來時的樣子。那時的她,仿佛也帶了這樣的一絲悽楚。
他的胸口一熱,心酸漲得仿佛要爆裂開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已是到了她面前,一腿跪了下去,膝蓋頓地,緊緊地抓住了她手,仰頭看著她。
“你幹什麼!”
昌平嚇了一跳,睜大了眼低頭看著他。
“我知道我人笨,什麼都不會,配不上你。可是我會一心一意對你好!真的!我……我……”
還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但是都擠在了喉嚨口,最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步效遠漲紅了臉,看著昌平臉上的驚異之色,突然覺得羞愧難當。
她是那樣的高貴,集萬千寵愛一身,怎麼會看得上自己的“一心一意”?
剛才衝動之下的勇氣漸漸消失了,他訕訕地鬆開了她的手,仍那樣半跪在她面前,只是耷拉下了頭,不敢再去看她。
“嗤……”
半晌,一聲低低的笑聲突然響了起來,仿佛珠子落到了玉盤之上,清脆而帶了餘音。
步效遠抬頭看去,見昌平竟抬手掩住嘴笑了起來,眼中波光盈轉,映得一張臉明媚無比,一時看得又發怔了,呆呆不動。
“知道自己笨就好,還不是無藥可救!”
步效遠聽見她罵了自己一聲。只是這聲音入他耳中,卻仿佛來自閬苑瓊池裏的仙樂,無比動聽。
他的心又怦怦跳了起來。
“今天坐了一天的車,累死了。好了,早些睡吧,養好精神,明天你還要隨陛下林場狩獵呢。誰要聽你這些叫人酸掉大牙的話!”
昌平伸了個懶腰,已經站了起來,自己上了床榻。回頭見他還是那樣半跪在地上看著自己,眼睛一溜,隨手就朝他丟了個枕頭,步效遠一把抱住了。
“睡我榻前踏腳上吧!”見他仍是不動,眉頭一挑,“委屈你了?那你睡榻上,我睡踏腳吧。”
“不委屈!”
步效遠急忙站了起來,到了她榻前的踏腳之上,躺了下去。
昌平俯身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說了聲“呆子”,已是摘下了鉤子之上的床簾。
踏腳寬度正好,只是長度不夠,步效遠躺著,腳還掛在外面,帳子裏面響起一陣窸窸窣窣聲,知道她在脫衣蓋被,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許久,耳邊隱隱又聽見了傳來的低微勻稱的呼吸之聲,知道她睡了過去,這才放鬆了,自己側身縮了起來,慢慢也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