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栓兒這邊,有多少人因為他一句話又開始犯牙疼。只說壯兒,回了永安宮以後,又是輾轉反側,齊養娘還以為他在坤甯宮裡和哥哥拌嘴了,受了太子的氣,急得拉著韓女史訴了半天苦,“從小帶大的,小時候太省心,和點點比,都說我們有福氣。如今才知道,天下哪有這樣好的事,小時候少操的心,如今少不得一一地補回來。倒是點點,小時候不好帶,如今倒是懂事了。”
“那也是您隨口說的罷了,前兒不是還又打了屁股嗎?”韓女史倒是比齊養娘更冷靜些,“壯兒能存得住心事,倒是好事,他要和點點一樣,咱們倆可不得愁死了。”
一句話輕鬆把齊養娘也說得笑了,“倒是,要真和點點一樣,咱們這的日子可沒法過了。”
兩個小單位都掛靠在永安宮的大編制底下,當門住到了如今,要說壯兒這邊的乳母們沒存點小心思,那肯定是假的——點點那面的錢嬤嬤跟了皇貴妃娘娘多少年了,有點事兒就往主屋跑,壯兒這邊,當年的班子來了以後就沒有換過人,唯一被安排進來的韓女史,還根本不是徐娘娘的嫡系……這些差別都是眼看得見的,這幾年來,別說是仗著帶皇子,在宮裡橫著走路了,齊養娘在錢嬤嬤跟前就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自己屋子裡的新衣服都穿不完,姐姐那裡賞一件半新不舊的禮服,當天就穿上出去給人看,還得陪著笑臉誇點點知道心疼弟弟……倒也不是覺得皇貴妃娘娘偏心了,只是身為養子,畢竟不同,這點分寸還是要有的。
連著壯兒也是一樣,母親有過過錯,就算孩子不知道,難道還真能完事了?自來知道壯兒身世的人並不少,雖然也不會有人明說,但人心誰說的准?瞧你不順眼,說上幾句怪話,就算孩子還不明白裡頭的意思,卻也不至於不懂得說話人的惡意,不至於不生氣的。老娘娘、皇后娘娘,幾個貴人,誰說點不冷不熱的話,難道齊養娘還能上乾清宮去告狀?皇爺不喜壯兒,這一點她又不是看不出來。依點點的性子,受了氣就要往外鬧的話,三天兩頭鬧一場,那還了得?壯兒心裡能存事,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齊養娘就是希望他起碼對自己別藏著掖著,真就什麼心事也不往外說了。
“也就是從去南內開始,漸漸地覺得不愛說話了。”她和韓女史商議,“可要說吳貴人說了什麼,那也是沒有的事,不是我就是你,都看著呢……難道,是母子天性?又或者是他聽見別人瞎說了?”
“這就難說了。”韓女史有些躊躇,“他往老娘娘、皇后娘娘和皇爺那裡去的時候,咱們都不在跟前,就是幾個姐姐,大點的也知道底細,誰隨口一句,或是吵架時說漏嘴了,又或是那些體面嬤嬤多了一句……”
她直接就往陰謀論那帶過去了,聽得齊養娘更是心驚肉跳,穩了一會才道,“我也是這樣覺得——若是沒有事,斷斷沒有這幾個月性情大變的道理,只是問他他又不說……這些事且先不說了,只說今日這事,可要回稟娘娘知道?”
永安宮和坤甯宮關係如何,韓女史和齊養娘哪有不清楚的,這兩年好容易才消停下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把壯兒在坤甯宮受委屈的事上報,皇貴妃娘娘不過問吧,只怕對底下人無法交代,過問吧,眼看又是風波。若非如此,齊養娘也不必抓韓女史一道糾結,兩人你眼望我眼,一時誰也沒說話,還是韓女史拍板,“先問問壯兒,若問出來也罷了,問不出來,還得和娘娘回報,坤甯宮一向行事還算大氣,若是栓兒欺負了壯兒,定會好生安撫一番,萬不至於讓他受了大委屈的,此事只怕另有隱情。”
齊養娘聽了,自覺有理,便拉韓女史,“咱倆一道去問。”
韓女史連連擺手,“壯兒親嬤嬤,怕我,我去問,定問不出個子午寅卯,還是您去問更穩妥些。”
齊養娘雖然明知韓女史是在客氣,但亦是受用,又和韓女史客氣了一番,方才笑納了這個熱炭團,當晚安頓壯兒睡覺時,一邊為他擦臉,便問道,“你這幾日心事重重的,可是在坤甯宮受了哥哥的氣?”
壯兒唬了一跳,“姆姆這都看得出來?”
他這幾個月陰沉慣了,忽然天真一下,齊養娘也被逗笑,“姆姆如何看不出來?休說我了,連你韓先生並嬤嬤、姐姐們,哪個不是心裡有數?只是問你你又不說罷了,這幾日連飯量都比以前減了,好壯兒,有什麼事,不同養娘說,同誰說?你不吃飯,姆姆這幾天也沒胃口——你不笑,姆姆心裡能高興得起來?”
她一手把壯兒帶到如今,比自己的幾個兒子都還用心,要說沒感情那也是假的,這話說得很是動情,壯兒聽著,心裡不覺也十分難受,想到姐姐、娘、栓兒哥哥、大娘娘……他真有種說不出的委屈:憑什麼哥哥姐姐們都有人疼,都那樣開開心心的,就他一個人總不開心?憑什麼、憑什麼就他一個人,連親娘是誰都不知道,還連姆姆都不敢問?
他真想在姆姆懷裡大哭一場,把自己的疑惑大喊出來,可壯兒心裡明白,姆姆心裡也怕娘,甚至怕姐姐。他和姐姐在一塊玩,姐姐的養娘要姐姐讓著他,可他和姐姐拌嘴的時候,最緊張最害怕的,還是姆姆。從小他就是這樣,在哥哥跟前,他是弟弟,他也不是太子,他處處都不如哥哥。在姐姐跟前,他雖然小,可也要處處都讓著姐姐……
這個沒出口的問題,越想答案就越明顯,壯兒還想忍著呢,可他畢竟還只是個孩子,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他握著姆姆的衣襟,慢慢地抽起了肩膀,沒過一會,就哭出來了。“姆姆,我……我不是娘親生的吧!”
齊養娘心裡咯噔一聲,頓時就明白了:自己和韓桂蘭沒白擔心,孩子一大,該有的妖魔鬼怪全來了,坤甯宮那裡,現在是連臉面也不要,赤.裸.裸就出了招……
這個問題,她自覺是不能瞞著孩子,從皇貴妃娘娘一貫的表現來看,亦猜想她不願瞞著孩子,否則根本不必將壯兒抱去見吳美人。只是這話是否該由她來說,齊養娘有些猶豫,她沉默了一會,忽見壯兒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望著她,面上神色變幻,漸漸浮現出不可置信、受傷等種種複雜情緒,她心頭一跳,終於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的確不是皇貴妃娘娘親生……”
壯兒的哭聲並未因此變大,他咬著唇,眼淚反而漸漸止住了,表情也漸漸空白了起來。齊養娘自他繈褓中帶他到了現在,此時竟不敢相信,那個伏在自己懷裡的孩子,竟會有她完全也看不透的一天。她甚而顧不上猜度皇后到底是怎麼和壯兒說的,便忙忙地為皇貴妃解釋了起來。“不過,也並非是皇貴妃娘娘把你給奪來的……孩子,你生母做了不好的事情,方才被送到南內。是老娘娘和皇爺憐你無人照看,方才令徐娘娘收養你加以照看。不論別人怎麼說,你可不能胡思亂想,不然,豈非對不起皇貴妃娘娘的恩德了?”
壯兒身軀一震,他大睜著眼,茫然道,“什麼——什麼壞事兒?我……我是被發給娘的?”
齊養娘心裡也是亂糟糟的,竟未留意到壯兒話裡的不對,她起身道,“此事姆姆也不能做主……唉,我這就去回娘娘,還是讓娘娘和你說吧!”
說著,便起身出了屋子,壯兒左看右看,只覺得這屋子是從未有過的陌生,他再不想呆在這裡,再不想……再不想看到別人,他恨不能去到一個新的地方,不要再做壯兒了。他不懂,這世上為什麼就有這樣多的煩惱,為什麼……為什麼就獨獨是他不是親生,別人卻都是親生的。
他看到了炕,便慢慢地爬了上去,把疊好的被子拉了下來蓋住了自己,蓋成了一個繭,在這朦朧的昏暗中蜷了起來,把世界隔絕在了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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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快把他抱過來吧。”徐循也沒話說了,雖然隱約預料到了這一天,但也未想到事態居然進展得這麼快,好像前一天壯兒還懵懵懂懂,連爹娘都搞不清呢,現在就已經知道什麼親生不親生的了。“養娘你也不必慌張,此事錯不在你,也不在壯兒,說清楚就沒事了。”
話雖如此,但齊養娘面上的憂心,又豈是一兩句話能夠打消的?徐循自己本來也在晚間洗漱,現在只好重又披衣出去,在暖閣裡坐著等兒子,一旁花兒還有點不高興,低聲道,“皇后娘娘這是怎麼回事,連這一茬都敢提起來,難道她不知道,最怕提起這事的……”
正要往下說時,齊養娘牽著壯兒進了裡屋,花兒就不說話了,上前為壯兒打起了簾子,等人都進來了,簾子一放,便在下首侍立,臉上也沒甚好顏色,壯兒看了她一眼,仿佛被刺傷了一樣,雙肩一縮,整個人看起來益發小得可憐。
徐循帶他五年,見他這麼萎靡,心裡亦有幾分難受,她不禁埋怨洩密的人——孩子還這麼小,就開始挑撥了,就沒想過他心裡會多難受?
“壯兒,這是你在坤甯宮聽說的麼?”她溫言問道,“是大娘娘告訴你的?”
壯兒雖然在徐循對面落座,但卻不肯看她,只是盯著炕褥子,半晌才悶悶地道,“不是……我聽她們說的。”
“她們是誰啊?”徐循追問了一句,見壯兒雖怕得肩膀僵硬,卻仍不肯答,也便不再追問,她又道,“那你從坤甯宮回來,為什麼又悶悶不樂的呢?”
“我……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便問了大娘娘,”壯兒低聲道,“大娘娘說……說讓我直接問您好了,可、可我又不敢……”
“你為什麼要問大娘娘,不問姆姆呢?”徐循還有些奇怪,壯兒和皇后一年就見幾次,壓根不熟。
壯兒還是不敢看她,“我……我怕姆姆罵我。”
齊養娘不禁流露些許受傷神色,徐循也暗暗皺了皺眉頭,不過思及這問題十分敏感,壯兒表現失常也是意料中事,便放開疑惑,也不再追問來龍去脈,而是逕自道,“其實這話不假,你並不是我親生的,想來你多少也猜到了,你的生母……就是住在南內的吳姨姨。”
她也不遮瞞,而是將吳美人的作為款款道來,從她懷胎時假作服毒欲陷害自己,生產後又欲買毒藥栽贓等罪行,向壯兒詳加解釋,“犯下這樣的大罪,按理應該處死,但因有了你,你爹網開一面,便把她送到南內囚禁,永遠都不能出來。”
壯兒年歲畢竟還小——卻又聰明,徐循說的那些伎倆,他全聽懂了——也正因為聽懂了,受的打擊才更大,他進來時候已經很萎靡,現在更是面如白紙毫無血色,小小的身軀,竟有些搖搖欲墜的意思,不看向徐循的決心,也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是擎著一雙大眼,震驚地望著徐循。
“她被關起來的時候,你還很小,你祖母年歲大了,大娘娘身體不好,還要帶太子,惠妃姨姨要帶莠子姐姐,我是宮裡唯一一個能養你的人,你爹便做主把你送到了我這裡。”徐循歎了口氣,道,“雖然這事沒有留下什麼記錄,對外都說是她得罪了你爹,所以才被打發到南內去休養。不過,你的養娘、乳母,都是你生母還沒出事的時候挑選出來的,先在她身邊服侍,後來才到的永安宮。你不信也可以問問她們,當時是不是你生母先出了事,而後過上十幾日,才有清甯宮、乾清宮的命令,把你送到永安宮裡來的。”
齊養娘雖然知道小吳美人是壞了事才被送去南內,但具體細節也是第一次聽說,微張著嘴,正聽得一臉驚駭,徐循問了她一句,她方才回過神來,慌忙答道。“是,的確如此,當時是乾清宮來人,讓我們把皇次子送到永安宮的,按條子上的話,是老娘娘提的,皇爺也覺得好,才把你給送來的。”
忍不住又多補了一句,“那時候,吳貴人在南內住的可不是現在的小院子,條件要差得多了,還是……還是你皇貴妃娘娘好心,看她住得太差,和皇爺說過情了,她才搬到現在的院子裡住。”
徐循歎了口氣,又續道,“現在倒說開了,索性便告訴你。你爹和祖母都大不喜歡吳氏,前些時日,你很喜歡去她那裡,你爹便很是擔心,怕她把你帶壞了……讓你去看生母,是我的主意。畢竟是母子天性,我也不想你大了以後,知道自己身世以後,遺憾見不到她的面。不過,世事也多有缺陷,她雖然是你的生母,但畢竟做過錯事,品性也可疑,所以每次你去見她時,我都讓你養娘在旁看著,就怕她說了什麼歪理,把你給教壞了——倒不是說要瞞著你什麼,下回你去看她的時候,可以把這些事告訴她,問問她,我說的有沒有錯處,有沒有誣陷她的地方。當時的事情,人證物證俱全,只是你還小,有些話說了你也不懂,以後等你大了,若還想知道,我便再一點點地告訴你吧。”
壯兒一聲不吭,他面上的驚駭與羞辱,實在慘痛,徐循雖知道事已如此,把真相全盤托出已是唯一的選擇,但見了他的表情,心中依然一陣抽痛,她柔聲道,“你雖是她的孩子,但卻被我養大,在我心裡,你和我親生的也沒有什麼兩樣,不過,畢竟她是你的生母,以後……你若不願再叫我娘,我也由得你——”
“我——我不要!”壯兒急促地說,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抖得徐循都擔心他是不是被嚇病了,她忙住了口,探過身子去握壯兒的肩膀,想穩住他的身軀。不料,壯兒卻越過炕桌,一把將她緊緊抱住。
“我不要再見她了!”他幾乎是在尖叫,“她太壞了!我——我不要當她的孩子!我……我不認識她!我討厭她!我以後不去南邊了!我再也不要看見她!”徐循還有什麼好說的?不能不說,在這一刻,她心裡終於也閃過了一絲輕鬆之意:若說壯兒和點點完全一樣,那確實是不可能的,但養了五年,真的也和親生的差距不遠,看著他和小吳美人一次比一次親近,要說她心裡沒有醋意,那也太假。雖然這麼說不好,但壯兒在兩個母親之間,明確地選擇了她,表示了對吳氏行徑的鄙視,終究還是讓她也松了一口氣。
她緊緊地抱著壯兒,連聲道,“好了、好了,不要這麼生氣……說開了就沒事了,乖啊,說開了就沒事了……”
雖然結果還算理想,但當壯兒在她懷裡口口聲聲‘我再也不要見她’時,她心底依然不禁浮起薄怒:生母曾害過養母,這事就算攤成年人頭上,都不是那麼容易讓人接受的,更別說如今看來,壯兒是多思慮的性子,只怕自己日後就是加倍對他好,一時半會,他也松不開這件事的。
到底是誰挑起了這事兒,讓孩子只能承受這番傷害?
低頭瞅了壯兒一眼,想到他剛才的說辭和表現,徐循心裡隱隱約約,已經有了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