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克尼夫抵達半球狀圓頂形的房間,只見一扇巨大門扉矗立於前。門扉右側有著女神雕塑,左側則是惡魔雕塑,兩邊都雕刻得異常精細。舉目四望,只見周圍擺滿了無數不祥可怖的雕像。
如果要取個橫批,大概就是「審判之門」吧。
吉克尼夫眺望著大門,不禁產生這些想像。
沉默支配著寬敞室內,寂靜彷佛化為聲音傳進耳裏。
沒錯,自從被帶到這裏來,沒有人敢說一句話。只有偶爾有人挪動身體,發出鎧甲摩擦的金屬聲。
他們可不是遵守禮儀而保持肅靜,是因為來到這裏的一路上,整片超乎想像的美景,勾走了所有人的魂。
面對宛如神話世界的光景,又怎能要求他們不受震懾?
實際上,就連吉克尼夫在行走時,都無法壓抑四處張望的衝動。因為眼前鋪展開來的世界實在太華美了。
吉克尼夫轉頭向後──看看一路跟來的屬下們。
巴傑德、精挑細選的十名近衛兵、夫路達與他的門徒、秘書官羅內,還有隸屬騎士團的神官們。蕾娜絲與其餘近衛留在馬車旁守衛。
跟在後頭的所有人──夫路達除外──全都顯得臉上無光。
這是走過一條窮盡帝國藝術文化精粹也無法打造出來的通道後,讓眾人強烈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所導致的結果。
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只是虛有墳墓之名,實際上卻是諸神居住的美麗世界。統治此地的魔法吟唱者,安茲•烏爾•恭這號人物給他們的印象太過巨大,已經變得難以形容。
吉克尼夫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人類遇到優越的人事物,會出於本能想低頭臣服。目睹如此華美極致的建築物與日常用品,如果有人能不五體投地,此人一定是心如木石,不具備一點感性。
(……真是讓人煩惱。)
在門扉後方等候的安茲•烏爾•恭是淩駕於夫路達之上的強大魔法吟唱者,恐怕是史無前例的唯一存在。他的城堡之華美超越了人類想像,僕從們也都擁有強大力量。要形容的話,就是無所不能的存在。
這樣強大的存在,怎麼會一直蟄居到現在才現身?吉克尼夫不能明白,不過再過不久謎底就會揭曉。
藉由在這廳堂裏進行的會談,應該能略為揣測出對方的目的。
(都顯示了這麼大的力量,不可能真的只是要我謝罪就結束了。)
他本來想看穿並刺激安茲•烏爾•恭的**,讓狀況變得對帝國有利。前來謝罪不過是藉口罷了。
然而──
(──擁有如此力量的人,要怎麼刺激他的**?用上我擁有的任何財寶,都不可能辦得到。)
如同一克拉的小顆寶石刺激不了吉克尼夫的**,吉克尼夫拿得出來的財寶,可能也很難勾起安茲•烏爾•恭的物欲。
首先金錢是絕對沒用的。
提供軍事力量或魔法技術──這些他們都遠不及對方,安茲•烏爾•恭不可能想要。
論異性──他想到由莉等女僕──恐怕也沒用。
坐擁如此奢華居處的人物,也不可能會需要地位或權力。
那麼他到底會想要什麼?
吉克尼夫完全想像不到。人類所能描繪出的**,或許根本不能打動安茲•烏爾•恭的心。
「……也許很難呢。」
吉克尼夫在腦中思考無數能對付安茲•烏爾•恭這號人物的手段。
結論是一籌莫展。
得到的答案是:最聰明的辦法就是不要弄到與他為敵。
(我方的勝利,就是在不讓帝國受傷害的情況下活著回去吧。)
隱含著這種想法的聲音,比吉克尼夫預期得還大聲,但沒人做出反應,因為大家都深受周圍世界所吸引。
「這扇門後方就是王座之廳,安茲大人在那裏等候著各位。」
由莉對吉克尼夫一行人一鞠躬,好像在說自己的職責到此結束。
彷佛等著她這句話,厚重的門扉在無人推動的狀態下,自動慢慢開啟。
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傳入吉克尼夫耳裏,而且不是一兩個人,恐怕少說也有十幾個人,也就是來到此處之人的一半以上。這代表了他們沒有做好覺悟而產生的動搖,也顯示出他們想逃命的心情。換句話說,很多人都希望這扇門不要打開。
正因為如此,他應該感謝門扉自動打開。如果要等他們做好覺悟才開,那恐怕永遠都不會打開了。
闖入視野的是一間寬敞,天花板高聳的廳堂。牆壁以白色為基調,再加上以金色為主的精細裝飾。
吊在天花板上的幾盞豪華水晶吊燈以七色寶石製作而成,散放出夢幻般的光輝。牆上掛著好幾面巨大旗幟,從天花板垂到地板上。
這間廳堂正適合「王座之廳」這個名稱,沒有更好的形容詞了。
而從廳堂內撲向眾人的氣息,讓吉克尼夫一行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中央鋪著深紅地毯,左右兩邊成排站著力量強到難以形容的一群存在。
惡魔、龍、奇妙的人形生物、鎧甲騎士、雙足步行的昆蟲、元素精靈。他們有著形形色色的大小與外觀,只是其中隱藏的力量卻是超乎常理。這種存在於左右兩邊一字排開,讓人數都不想數。
這些人沉默無言地注視著吉克尼夫等人。一般認為身分地位高到某種程度的人眼神具有力量,但吉克尼夫還是第一次彷佛感受到物理性的壓力。
吉克尼夫背後傳來沙啞的哀叫,以及微微顫抖的金屬聲。
那是部下們感到恐懼的證據。
然而,吉克尼夫可以老實說。
他無意斥責自己的部下表現出害怕反應,反而還想稱讚他們能克制自己,而沒有一個人逃走。
面對這樣的存在──使人類產生潛在恐懼的高階存在,他們沒有逃走,實在值得嘉許。
吉克尼夫將自己對安茲•烏爾•恭的警戒評估提高了十幾級。至今他一直保持警戒,也提高過評估等級,但現在他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他判斷安茲•烏爾•恭已不再只是可能危害帝國命脈,而是會威脅到物種──不只人類,亞人類種族也一樣──存續的危險存在。
吉克尼夫的視線移動到地毯前方。
遙遠的那一頭有一段臺階,周圍有看似左右親信的一群人並排站著。銀髮美少女、像是昆蟲直立的蒼白怪物、既像青蛙又像人的西裝男子,還有兩名黑暗精靈──看到她們,吉克尼夫稍稍放了心。如果瞬殺近衛隊的兩人只是一般兵卒的話,他一定無法繼續保持鎮定。
眼睛往臺階上一看,那裏有一位生了羽翼的美女,在她後面──
「那就是……」
坐在水晶王座上,手持怪異法杖,恐怖的死亡化身。
暴露出骷髏頭顱的怪物。
宛如黑暗集中於一個點,凝結成形的存在。
──那就是,那就是安茲•烏爾•恭。
他頭上戴著華貴王冠,身穿豪華的漆黑長袍,手指上好幾枚戒指光亮耀眼。離了這麼遠的距離,吉克尼夫仍然明白到,帝國的任何工匠都做不出那一身奢華精巧的裝飾品。
安茲•烏爾•恭空虛的骷髏眼窩當中,點亮著紅似鮮血的火光。吉克尼夫能夠感覺得到,那血紅色的燈火正舔舐般地環顧著一行人。
他絲毫不因為對方不是人類而感到驚訝,反而很高興對方不是人類。
因為對方是怪物而非人類,才能讓他接受此人是異乎尋常的超人存在。
「呼。」
吉克尼夫輕吐一口氣。
那是代表覺悟的歎息。
從門扉敞開到現在,並沒經過多少時間,不至於因為站著不講話而引人起疑。但也不能一直站在門口不動,所以──他邁開腳步。
「走了。」
他用只有身後的人能聽見的音量說道。如果有人看到,一定會很驚訝吉克尼夫嘴巴沒動,卻能正常說話吧。這不是魔法,純粹是他的特技,而且在這種場合非常有用。
只是,似乎沒有人對吉克尼夫所言做出反應並開始移動。
要走到安茲•烏爾•恭面前,就等於要通過左右排開的異形面前。他們雖然知道應該不會遭到攻擊,但是要從那些怪物面前走過,仍然需要勇氣。
不會遭到攻擊絕非樂觀的判斷。
誰都知道像這次這樣使用王座之廳作為會面場所,大多具有儀式的意義,並兼具顯示國威的目的。
換句話說選擇這個地方,本身就具有展現納薩力克力量的意圖,證明了對方不會在這裏大開殺戒。如果對方想殺了他們,早就把他們帶去屠宰場了。
部下們應該也明白這一點,但還是不敢踏出腳步。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本能拒絕靠近那些怪物吧。
走過異形生物的面前,前方就是──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的左右親信們。這些人隱藏的力量,已經達到無可計量的領域。
然後是坐在王座上的──安茲•烏爾•恭。
吉克尼夫總算是打從心底明白了。
那大概就是被稱為「神」的存在。
已經裝備了精神防禦道具,仍然能感受到超乎尋常的壓力。一個不小心,恐怕連這個人稱鮮血皇帝的男人都要屈膝下跪。
然而正因為如此,他不去不行。
如同吉克尼夫觀察過安茲•烏爾•恭,對方也在觀察吉克尼夫。一旦自己的名聲在這裏一落千丈,帝國今後將會面臨何種命運?吉克尼夫至少得讓對方認同自己的價值,以延續帝國的命脈。
吉克尼夫嘲笑自己。
什麼唇槍舌戰。
(這就叫做後悔莫及。做什麼都已經沒意義了,只能儘量將受害壓抑到最小限度。)
「──走了!」
吉克尼夫加重語氣說。這話是對部下說的,但更大的用意是激勵自己的身心。他感覺到部下都跟了上來。
地毯十分柔軟,以吉克尼夫目前的心情來說,實在太輕柔了。
無視於撲向自己的無數陰氣,吉克尼夫只緊盯前方──只注視著安茲•烏爾•恭往前走。他有種直覺,一旦目光離開那個目標,自己的腳步將會停下來。
吉克尼夫並非優秀的戰士。當近衛隊都感到恐懼時,他之所以能帶頭前進,是因為一輩子當皇帝培養出的精神力。
不久,他來到了臺階下,左右親信們的面前。
「安茲大人,巴哈斯帝國皇帝,吉克尼夫•倫•法洛德•艾爾•尼克斯希望能謁見您。」
臺階上隨侍於王座旁,生了羽翼的美女發出的聲音也十分婉轉動聽,正適合她的花容月貌。吉克尼夫不禁這樣想。
聽到她的聲音,彷佛諸神以死為主題創造出的人物開口了。
「歡迎你來,巴哈斯帝國皇帝。我就是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之主,安茲•烏爾•恭。」
那聲音比原本想像的還要正常──接近人類,吉克尼夫稍微安心了點。
這樣的話,或許可以聽出話中的感情。
「我由衷感謝你的歡迎,安茲•烏爾•恭閣下。」
由於對方生了一張骷髏臉,完全看不出一點表情。吉克尼夫陷入沉思,思考該如何開啟話題,才符合目前的場合。
斬斷這段空白時間的,既非吉克尼夫也非安茲。
「安茲大人,竊以為人類這種下等種族想與安茲大人對等談話,實屬大不敬。」男人繼續說:「『叩拜』。」
吉克尼夫的背後傳來好幾陣金屬鏗鏘聲。不用確認他也想像得出來,臣子們一定都照著男人的命令叩拜了吧。他聽見有人似乎拚命想維持站姿,發出呻吟。
很可能是強力精神攻擊造成的強制效果。
吉克尼夫要不是有隨時配戴著的首飾,早就匍匐在地了。
無數視線集中在唯一一個沒有叩拜的吉克尼夫身上。那就像在觀察實驗動物一樣,目光冰冷至極。
「──好了,迪米烏哥斯。」
「是!」名叫迪米烏哥斯,有點像青蛙的怪物對主人恭敬行禮。「『平身』。」
看不見的沉重壓力消失,背後傳來鬆口氣的歎息。
「……吉克尼夫•倫•法洛德•艾爾•尼克斯閣下,你遠道而來,我的部下卻冒犯了你。沒能管好部下是我領導無方,請你原諒。如果你希望,我願意低頭致歉。」
在座的怪物們之間產生了一陣動搖。
複數情感在吉克尼夫心中同時刮起風暴。
警戒出自得知安茲•烏爾•恭不是只以暴力行動的存在。
安心出自得知安茲•烏爾•恭不是只以暴力行動的存在。
而最大的情感是恐懼,因為他知道安茲•烏爾•恭緊緊抓住了這裏所有怪物的心。
同時,吉克尼夫也有了一種不祥預感,覺得事情似乎都照安茲的計畫進行。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給了他一種不協調感。
「無須道歉,恭閣下。部下誤解主人的意向而擅自行動,是常有的事。帝國的人似乎也做出了一樣的事來,真教我難堪。」
從壓制力獲得解放的一名近衛兵,趕緊將拿著的甕放在吉克尼夫身旁。本來吉克尼夫應該立即做出下一個動作,但他有點猶豫。
(恭的部下的行動,會不會是讓我採取這個行動的佈局?如果是這樣,我不應該順著對方的意……也由不得我吧。這就跟用真劍對打一樣,硬是反抗趨勢反而會身受重傷……這下不妙。)
「擅自派人入侵閣下的墳墓──我不知道稱墳墓恰不恰當,總之這是派人入侵此地的愚蠢貴族的首級,請笑納。」
甕裏裝的是弗梅爾伯爵的首級,也就是吉克尼夫間接誘導,讓他將工作者送進此地的那個貴族。
白養這可有可無的貴族,就是為了用在這一時。
死無對證。他不知道安茲•烏爾•恭獲得了多少情報,總之壞事儘量掩蓋才是聰明之舉。
會派遣使者去找吉克尼夫,也可能是因為工作者踏進自己的城堡,為了讓主子負起責任,才會那樣恫嚇他們。所以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裝傻裝到底,死不承認。
站在安茲身旁的美女下巴輕輕一揚,迪米烏哥斯就捧著甕走上臺階。
然後他跪在安茲跟前,從甕中取出貴族被砍下的頭顱。
安茲拿起那顆頭顱。
「我就收下了──怎麼處理呢?廢棄太可惜了。」
(……嗯?喔,大概是諷刺吧。原來如此,那傢伙很確定弗梅爾只是被操縱了……問題在於他的情報來源……)
突然間,拿在白骨手掌裏的伯爵頭顱動了起來。
起初他以為是安茲在動,但很快他就知道並非如此。頭顱被濃稠液體覆蓋,從安茲手中滾落。
吉克尼夫目不轉睛地盯著令人驚駭的現象──只見濃稠的黑色液體,一口氣從地板噴了出來。
黑色液體流掉之後,一件巨大黑鎧站在那裏。
是死亡騎士。
吉克尼夫背後一齊發出喘氣似的呼吸。
「怎麼……可能……」
之前說的「創造」,原來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吉克尼夫以意志力阻止自己咬住下唇,他不能做出那樣難看的動作。
「去吧,入列站好。」
隨著彷佛自地底傳來的沉重話語,死亡騎士走下臺階,消失在吉克尼夫的視野角落。
(安茲•烏爾•恭究竟還能創造出多少只死亡騎士?該不會只要有人類死屍,就能無限創造吧?不,再怎麼說也沒那麼誇張──他創造不出比死亡騎士更強的不死者嗎?難不成……他創造得出來……)
「那麼,吉克尼夫•倫•法洛德•艾爾•尼克斯閣下。」
平靜的語氣讓吉克尼夫回過神來,對安茲露出爽朗的笑容。
「喔,恭閣下,叫我吉克尼夫就可以了,畢竟我的名字很長。」
「是嗎?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吉克尼夫閣下。首先容我為了在你面前獻醜道歉。再來是剛才我的部下,對你以及你的各位屬下有所冒犯,因此你底下的貴族給納薩力克造成的麻煩就此一筆勾銷。這事就到此為止,有勞閣下特地跑一趟,現在閣下可以回去了。」
「──嗄?」吉克尼夫沒聽懂他在說什麼。「抱……抱歉,我沒聽清楚,可以請你再說一遍嗎?」
「我說你不用謝罪,可以回去了。我們接下來也有些事要忙。」
安茲開玩笑似的聳聳肩。
吉克尼夫完全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對方難道不是想要自己賠罪,並且達成某種目的,才會把自己叫來嗎?現在卻這麼簡單就原諒自己,太奇怪了。
前後行動完全不一致。
(──等等!那傢伙剛才說什麼?)
「抱歉,你說你接下來有事要忙,是什麼意思?」
「多虧了閣下,讓我知道低調過日子一樣會被牽扯進麻煩事。既然如此,我打算前往地表,把麻煩事解決乾淨。」
「這……這話的意思是……」
「首先我要那些暗算我們的人為他們的愚蠢付出代價,再來是煩人的傢伙。我會逐步斬除麻煩根源,直到取回我深愛的寂靜。」
簡直是瘋子在胡說。
不──不對,他不是瘋子。只要想想安茲•烏爾•恭的能力、兵力與財力,就知道這並非戲言。只不過是吉克尼夫的常識太狹小,無法面對事實罷了。
安茲•烏爾•恭是能辦到這一切的存在。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自吉克尼夫腳底升起。
因為將自己關在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這個僻靜之地的怪物,有意打開大門,在地表專橫跋扈。
(難道把我叫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所以整件事其實是宣戰佈告嗎!什麼才是最好的辦法?安茲•烏爾•恭等於是在說自己將來會與帝國為敵,我應該現在就先俯首稱臣才對嗎?)
老實說,他覺得這樣做似乎比較聰明。
但是──他不認為一個國家受到怪物統治,人民能獲得幸福。搞不好所有帝國子民都會被變成死亡騎士,那豈不是比死更痛苦?
這是吉克尼夫人生當中最拚命動腦的一刻。其實他很想把這個問題帶回國內,與數十名智者一同討論,決定方針,但那樣就太遲了。
吉克尼夫臉上帶著清澈的笑容,說道:
「我有個提議,我們結盟如何?」
「應該是臣服才對吧──嗚嘰!」
先是聽見銀鈴般的婉轉嗓音,然後傳來一陣擠扁的聲音。銀髮少女表情微微歪扭,站在她身旁的亞烏菈一副受不了她的樣子。
以吉克尼夫的動態視力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大概是黑暗精靈踹了銀髮少女一腳。
「……我說你啊……」
「──不許吵鬧,肅靜。」
安茲拿出魔王應有的態度,威風凜凜地一揮手。
感覺就像一生之中長久統治眾人,而自然具備了這種舉止。
吉克尼夫的戒心突破了極限。
(應該是因為作為統治者治理此地,活了悠久的時光,才能有這種舉止吧。想不到竟如此威儀不凡……)
兩名少女齊聲向主人懺悔自己的愚昧。
亞烏菈身上絲毫看不到來皇城時的傲慢態度。先是剛才那一幕,現在吉克尼夫又一次目睹安茲•烏爾•恭完全掌握部下的場面,他下定了決心,接著說下去。
現在開始才是重頭戲。
他舔濕乾燥的嘴唇。
吉克尼夫從至今的短暫時間內想出的無數計畫中,準備好他認為最理想的一個。
「在此地建立閣下的國家,由閣下登基統治。我認為這是件很棒的事,也認為這地位正適合恭閣下。而我們帝國希望能對閣下提供最大後援,幫助閣下建國,你覺得呢?」
安茲無皮無肉的臉文風不動。不過,吉克尼夫覺得那雙眼睛裏蘊藏的紅光似乎更亮了一些。
「……吉克尼夫閣下,我不認為這樣做對閣下有好處啊。」
這個問題十分合理,因此吉克尼夫早就料到了。他裝出一副真心誠意的態度回答:
「為了將來著想,我希望閣下統治的國家與我的帝國之間能結成友好同盟。」
「原來如此,那就麻煩你了。」
安茲答應得乾脆,讓吉克尼夫愣了一下,好像撲了個空似的。他沒想到事情會談得這麼順利。
首先──
(為什麼不要求我們臣服?絕對強者──站在壓倒性有利立場的人,為什麼會接受我的提議?)
當安茲要求自己臣服時,吉克尼夫早已想好無數種手段應對,然而安茲的回答卻不在吉克尼夫的預測範圍內。
他的目的是什麼?
吉克尼夫無法揣測安茲的思維。
與強者交戰時,弱者的戰鬥方式就是思考如何讓對方栽跟鬥,也可以說是利用強者的驕矜自滿應戰。然而,如果強者是個不驕矜自滿的存在,這招就行不通了,弱者唯一的戰鬥方式就此失去意義。
安茲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絕不做出讓人感覺出強者驕傲的行動。
不對──
(該不會跟我想的一樣,這一切也都是照對方的計畫走?有可能,他回答得實在太快了。難道我做的選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吉克尼夫強烈認識到,安茲這個存在的可怕之處不只是其隱藏的力量,還有他的聰明睿智。
「這……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那……那麼如果你有什麼希望我們做的,可以現在就告訴我們嗎?」
「一時想不到呢,不過,我希望確立一個方法,能隨時與閣下取得聯絡,例如替我的使者安排個置身之處。」
如果到目前的一切都是照安茲的想法在走,他不可能什麼都沒想到。那麼,這段對話只是偶然了?
(不,這句話本身也有可能是幌子。大概是覺得回答得太快會被我看穿企圖吧,這個怪物還真有頭腦。不,正因為是怪物,所以才有著超乎常人的智慧嗎?)
「嗯,你說得是。我真笨,沒立刻想到這方面的問題,真不愧是恭閣下。」
「……嗯。」
討厭聽客套話嗎?
聽到安茲興致缺缺的回答,吉克尼夫悄悄將這點寫進心裏的記事本。
「那麼我就回去了,不過我會把秘書官留下來。這方面的問題,可以請你與他協商嗎?……羅內•梵米利恩!」
「──是!我將為帝國鞠躬盡瘁,使命必達!」
他看不到背後羅內的表情,不過從他的聲音當中,可以強烈感受到他的決心。實際上,在這裏進行的磋商很有可能決定帝國今後的命運。要不是吉克尼夫必須立即回到帝國,組成以對抗安茲•烏爾•恭為前提的團隊,他巴不得能自己留下來。
「回答得很好,感覺得到你對皇帝的赤膽忠心。那麼我方就派出迪米烏哥斯吧,雖然他剛才有些冒犯之舉,不過既然你已經不予計較,就交給他處理好了。」
視野角落看到青蛙臉怪物靜靜地行禮,吉克尼夫有種預感,知道自己將會失去一名優秀部下。因此吉克尼夫必須拚命壓抑自己,不讓注視安茲的視線中帶有憎惡之火。
(這麼快就出招了嗎!)
青蛙怪物(迪米烏哥斯)的話語具有強制效果,對方擺明瞭是要利用這個效果,讓羅內成為他們的傀儡,可能是想藉此問出帝國內部的詳細情報吧。
(這不是對同盟國應有的行為,而且還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好個奸險小人。迪米烏哥斯……指派看起來不怎麼聰明的怪物負責協商這種用腦的工作,是為了日後找藉口說是部下擅自進行諜報工作嗎?安茲•烏爾•恭真是讓我驚愕不斷!混帳傢伙!)
他在心中破口大罵的同時,卻也感到佩服。
剛才做出那種失敗,是為了讓自己(吉克尼夫)到時不能說不知道對方會犯那種錯吧。有任何不滿必須現在就說出來,一旦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對方可能會說是自己默認的。
吉克尼夫正要開口,但安茲比他快了一點。
「迪米烏哥斯是我深深信賴的親信,兩方好好洽談,協商過程想必會很順利。」
「那真是太好了。」
吉克尼夫勉強裝笑。
他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善於見機行事。對方都已經事先講成這樣了,他也不便再說什麼。
然而聽到安茲接下來這句話,讓吉克尼夫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天真。
「那麼如今雙方立場有變,吉克尼夫閣下已經是我的盟友了,就這樣讓你回去未免不近人情。難得有這機會,不妨留宿一晚再走如何?我會用各種方式款待各位。」
(不只是羅內,你對所有人都想動手腳嗎!)
或者是想進行某些更可怕的手段也說不定。無論如何,他不認為安茲會沒有任何打算就留他們過夜。迪米烏哥斯歪扭著醜臉發笑,好像在說「屬下心裏有數」,讓吉克尼夫打從心底感到可恨。
「不,不,不,不用費心了,我得早點回去做各種準備才行。」
「這樣啊?那真是遺憾。那麼不嫌棄的話,由我──不,由我差人送各位一程如何?」
想像到自己騎乘龍的樣子,吉克尼夫對安茲的提議起了少許好奇心。不過,他揮去了這個念頭。安茲不可能真的只是想送他們一程,他也想避免欠對方人情。
「感謝你的好意,但我們畢竟是坐馬車來的,就坐馬車回去吧。」
「不死魔物的無頭馬可以不眠不休……」
「……抱歉,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這樣啊。」
安茲顯得有點遺憾,不知道是演技還是真心話。吉克尼夫也無法判斷,不過演技的可能性比較高。
總之目前情勢尚未明瞭,他不想大肆宣傳,讓外人知道安茲這個不死者與帝國結盟了。
更何況要是騎著憎恨生命的不死馬妖回國,姑且不論自己帶來的騎士團神官,神殿勢力的神官們不知道會說些什麼。
「那麼我們就此告辭。」
「這樣的話,迪米烏哥斯……你送客人到外面吧。」
「不……不用費心了……難得有這機會,可以麻煩各位女僕送我們嗎?我從沒見過那樣美麗的女士們。」
安茲偏了偏頭,好像覺得很不可思議。
──假惺惺。
吉克尼夫面露微笑,心裏卻在拚命壓抑憤恨。
安茲一定是知道自己對迪米烏哥斯有戒心,才會這樣故意酸自己。
他根本無意與自己建立友好關係。大概還有個目的,就是要讓自己明白誰才是老大。
(竟然如此邪惡……這可是全人類的危機啊……)
「喔,謝謝你的讚美,那麼你就跟在外面待命的女僕說一聲吧。今天是喜獲盟友的好日子,我還想把這一天制定為節日呢。」
(你是想說奴隸紀念日嗎!)
吉克尼夫完全不讓心中的吶喊溢於言表,對安茲露出微笑。
「說得沒錯,真的──說得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