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無聲,嗖嗖一陣尖銳的風嘯裹挾起週遭滿目白蝶上下飛旋。細看卻不是蝶,白翅上墨跡淋漓,竟是散碎的書頁。文舒低頭審視,一地無垠的紙海快蓋過了腳面。
「你逃不掉的。」熟悉的低沈聲音近在耳畔,傲慢的口氣中帶幾分嘲弄。
文舒驚懼地回過頭,對上一雙炫目的眼,煙紫中閃著傲氣的銀。
「不會!」文舒猛地坐起,額上一陣涼意。又是做夢,驚出了一身冷汗。
睡意全無,燈下隨手翻幾頁書,煩悶得一個字也看不進眼裡。便乾脆披上一件衣開了門想外出走走。
鄉野中的夜晚冷清卻不寂靜,「唧唧」的蟲鳴從草叢裡傳出來,人安睡了,其他生靈卻正狂歡。偶爾有幾聲狗吠夾雜其中,頃刻便被湮沒,遙遠得彷彿是從山那邊傳來。天邊流雲遮去了一半月光,樹影婆娑,投到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就成了黑糊糊幾大塊莫名的形狀。被拉長扭曲了的枝椏毫無章法地伸展開,詭異如夜行的鬼魅。
文舒漫無目的地遊走著,行過鄰家嬸娘的門前,下了小木橋,村口相對而立的兩棵老槐樹不知不覺被他拋到了身後。隨意地步上一條小徑,兩邊是半人高的野草,暗夜裡開出兩三朵死白的小花,狹窄如羊腸的小徑細細彎彎。白色的霧氣似有若無地瀰散開,前方憧憧黑影若隱若現。夜迷離,彷彿還在夢境中尚未清醒。
「嗚嗚……」
是誰的哭聲?悲切淒婉,勾起人心最深處的無限傷感。
文舒只是一個回首,再轉過眼來時,原本空茫的霧氣中竟顯出一個朦朧的白影。白影漸近,輕薄的霧氣被驅散開,又漸漸再它身後合攏。是個女子,飄飄一襲白衣。
「奴家驚到公子了。」她手執一方素白的絲帕半掩住面容,羽睫上猶沾著淚滴。纖手下移,兩行水盈盈的淚痕下一張紅唇豔得彷彿剛飲下誰的血,「奴家的命好苦……」
啼聲幽怨婉轉。她癡戀那人十年,百般設法終如願嫁於他為妻。他口口聲聲此情不渝地老天荒,她滿心歡喜只道得償所願再無所求,一心一意做他的小嬌妻。她娘家勢廣,助他平步青雲一路高昇,昔日窮家兒郎轉身變做人上人。他權勢日大,對她卻恩情日淺,終日眠花宿柳,討回成群姬妾。她哭鬧怒罵,斥他負心薄倖。他摟過一個美姬無謂地說要休了她。親手遞給他一盅摻了砒霜的燕窩羹,她眼睜睜看著他翻滾嚥氣再將剩下半盅一飲而盡。臨終前看他最後一眼,他瞪著一雙恨極的眼死不瞑目。怨氣纏身,奈何橋頭一碗孟婆湯也奈何她不得。只得任她四處飄搖做一隻孤魂野鬼。
飄散的霧氣如有意識般纏上來,身體在她的哭訴中被慢慢困住。文舒怔怔地聽著,看她的神情由哀怨轉為陰狠。
「他為何要負我?我愛他呵……」
「兩情相悅才所謂愛。他心中沒有你,你的癡念只能害了你自己。」
她充耳不聞,血紅的唇邊綻出陰森森的笑:「他轉世去了,我要去尋他。取足七七四十九副心肝,他便能看見我。我已有四十八副,只差你這一副了,公子。」
纖白玉手忽然化成青黑色的枯瘦鬼爪,爆長的指甲迅即劃開文舒的衣衫。文舒臉色急變,卻無奈身軀被霧氣纏住不能動彈,心中暗歎,沒想到長生不老之身要毀於此地。轉念一想,這也好,不再欠他什麼,也可以與他不再有任何牽扯。恐懼消退,竟生出幾分解脫的快意。
眼看著她的指尖插進胸膛,文舒額間驀地迸出耀眼紫光,照得四下白霧疾走,森然鬼氣硬是被逼退到幾丈外。那女鬼雙目圓睜,臉色驚懼,失聲叫道:「你……你的魂魄上……」
話音未落,便被紫光包裹住,瞬間便不見蹤影,只留一聲淒厲的尖叫刺痛了文舒的耳。
文舒只覺寒氣急速從體內湧出,凍得四肢僵硬縱使將火琉璃貼身捂著也不能減緩半分。更有陣陣不知來自何處的鈍痛在四肢百骸流竄,抱緊了身軀也無濟於事。
片刻後,疼痛與寒意有所緩解,文舒慢慢地站起身,環顧四周,才發覺村口相對而立的大槐樹就在他的身後,方纔所見的羊腸小道與遍野雜草都是那女鬼所造的幻境。
強撐著身體向家中走去,走到小木橋中央,橋下一條小河脈脈流淌。空中流雲散開,一輪明月光華皎皎。文舒無意地探頭往河中望了一眼,河中倒映出一張失了血色的臉,眉心中央赫然一抹龍印還閃著幽幽紫光。呼吸凝滯,跳動的心如被拋下了懸崖,直直地往下落去。河中那張臉慘白得彷彿剛才那女鬼的白衣,幽幽的紫光下憑空生出幾分鬼意。
幾乎是失措地推開自己的房門,文舒點亮了燭燈看向鏡中的自己,眉間,那日他指尖點到的地方,有一條五爪的龍正猙獰地看著他。手指再無力捧住銅鏡,任它摔落在地。裂了一地的碎片上,那龍正慢慢隱去,最後只剩下一張毫無生氣的面孔。
「你逃不掉的。」夢中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幾日後,赤炎來探他,一進門便被文舒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探手就要來摸他的額:「怎麼了?怎麼了?怎麼成了這個鬼樣子?」
文舒側首避開他的手,道:「沒事,這兩天看書看得有些累。」
赤炎仍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念著他不知珍重,再如何長生不老也經不得他這麼折騰。
文舒邊聽邊點頭,忽然想起從前似乎總是他教訓赤炎,赤炎老老實實地聽,現在居然調了個個兒,不由「噗哧」一笑,道:「想不到東海龍宮的赤炎皇子也會疼人了,老龍王該給你找個媳婦了,好好讓你疼一疼,免得你沒事跑出來惹禍。」
赤炎佯怒道:「你又取笑我。」
兩人便坐在窗邊說笑起來。無非是些是是非非,瀲灩生出了一對雙生子;二太子瀾淵被貶下了凡間思過;來時在街上遇到個賣紅豆的少年,看著挺面熟,想不起來是誰,許是百年前見過他的前世……
赤炎從袖中掏出幾隻草編的螞蚱,隨手往屋中一丟,便幻成了幾個小孩童的模樣,圍著紅豔豔的肚兜,白胖的腕上帶一串金鈴鐺,仰著粉嘟嘟的小臉扯著文舒的衣袖「先生、先生」地叫著。文舒被逗樂了,蒼白的臉上暈出幾許血色。
孩子們又結伴在屋中玩樂起來,伴著清脆的笑聲,腕上的金鈴「呤呤」作響。
笑鬧間,文舒不經意地問赤炎:「可有什麼術法是能讓人永世不得逃脫的?」
「鎖魂術。」赤炎毫無防備,脫口而出。
「是怎樣的術法?」
「在對方魂魄上印上自己的印記。那麼對方無論走到哪裡,施法者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永遠都逃不開。」
「魂魄上印上印記?」
「嗯。若是那些上仙們要的人,哪怕對方死了,十殿閻羅見了也是不敢收的。」赤炎皺眉道,「好好的,怎麼問這個?」
「哦,沒什麼……突然這麼一想。」文舒掩飾道,旋即轉開話題,「不知瀲灩公主生下的小少主是什麼摸樣?」
「胖得快鼓出來了。我就說,照她那時候的補法,哪是生孩子?餵豬也沒這麼喂的……」
話題扯開去,漫無邊際地又說了一陣,文舒復又問道:「那……魂魄上的印記沒法除去的麼?」
「十殿閻羅都不肯收,哪裡還能轉世投胎?」赤炎道,「除非上崑崙山的輪迴台,直接投進眾生輪迴盤裡摘除印記。可哪裡這麼容易?便是從輪迴台上跳下,也保不齊魂魄能安然無恙。那個瀾淵都是仗著佛祖的金剛罩才能脫險,換作了旁人,要是被輪迴盤上的怨氣纏住了,便是能轉生,今後的命格也好不到哪裡去。」
文舒若有所思地聽著,自語道:「真逃不脫麼?」
「什麼?」赤炎只聽到隻字片語,問道。
「沒……」
「百年了,你該甘心了吧?」門邊突然傳來一道冷清的嗓音。
文舒渾身一怔,僵硬地轉過臉,神色絕望中透一絲不甘。
門邊那人步步行來,素紗紫衣,袖擺過處,嬉鬧的娃兒回復原形散做一地塵沙。他眉心一抹升騰的龍印,銀紫色的眸中似藏了萬年的飛雪卻又隱帶笑意:「我說過的,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