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他話音裡頭的哽咽,原本正演得起勁兒的胤祺,心裡忽然就漫過一陣陌生的酸澀來。
雖說無情最是帝王家,雖說這個身體的原主兒確實是被忽視被冷落了六年,可是——至少就在此刻,只在此刻,那個人的眼淚……或許也是真心的罷?
真心的懊悔,真心的愧疚,真心的恐懼。明明嘴裡念叨著的是叫他別怕,可話音卻已顫得叫人心酸,抱著他的手臂不住地打著顫,卻仍將他勒得死緊,是不是也在害怕……只要一鬆手,他的所謂「三魂七魄」就會徹底消散乾淨?
——罷了罷了,管他什麼劇本什麼後招,姑且先都扔到一邊兒罷,現在大抵是他自個兒即興發揮的時候了。
懷裡小小的身子忽然動了動,緊跟著便連嗆帶咳地往外吐著白沫子。康熙早已顧不上什麼乾淨不乾淨,一邊拿袖子仔仔細細地一遍遍抹著,一邊柔聲哄著他全吐出來,眼看著白沫子變成了一口連一口的清水,看著那個柔弱又蒼白的孩子直吐得渾身不住痙攣抽搐,最後連著幹嘔了幾聲,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康熙幾乎散了的魂兒,彷彿也被這一聲啼哭囫圇著扯了回來。
他緊緊地將胤祺摟在懷裡,身子卻忽然猛烈地顫抖起來,抖得幾乎停不住——他眼前忽然恍惚著現出那個早已模糊在記憶深處的畫面來,京外破舊的「避痘所」裡頭,不過兩三歲的孩子燒得渾身滾燙,病痛的折磨叫他不住啼哭著,哀聲喊著皇阿瑪,可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生生燒昏過去,心心唸唸著的皇阿瑪卻始終不曾看過他一眼。
避痘所破舊不堪,乳母無助地在城門口磕破了額頭,堂堂皇子卻連一口好藥都吃不上。若不是那時祖母毅然帶人出宮,親自將他納在懷裡悉心照料,只怕他早已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那惡魔般的疫病之中。
他曾暗自發過誓的——絕不做那樣冷酷絕情的阿瑪,絕不會拋下任何一個重病的兒子。他要好好地照顧他的每一個兒子,那是大清國最尊貴的兒郎們,他要叫他們有阿瑪疼愛,能享天倫之樂,能健健康康、無憂無慮地長大……
可他又究竟都做了些什麼……他現在所做的事,難道不是比他的皇阿瑪更冷酷,更無情?莫非這樣的一份絕情,就是根植在愛新覺羅血脈裡的不成?
胤祺將臉藏在康熙的懷裡,卻忍不住悄悄皺起了眉頭。他畢竟也曾經讀到了心理學碩士,雖然那些弗洛伊德蘇格拉底都早已還給了教授,但真正實用的那些東西,他卻是實實在在地記在了心裡,也確確實實受益匪淺的。
眼下康熙的狀況顯然不對,非常不對。他拿不準這是不是由自個兒刺激的,或許那個瘋了的女人也有份,亦或許從他穿來的那一場火災,就恰好戳中了康熙心裡深藏著的某塊絕不肯輕易示之於人,卻也因此從沒有機會好好癒合,早已徹底潰爛發炎的深重傷口。
來不及考慮得太多,救命要緊,無論是救誰的命——胤祺一點兒都不懷疑,要是不管不顧地放任康熙這麼把自個兒逼到身心崩潰,到時候要掉腦袋的絕不是一兩個人這麼簡單。
嗓子咳得生疼,一吸氣就是一片火辣,簡直像是要滲出血來。胤祺卻早已顧不上這麼多,逼著自己使上了僅剩的全部力氣,緊緊摟住了康熙不肯撒手,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皇阿瑪」。
康熙彷彿也被這一聲皇阿瑪從無邊無際的夢魘中倏然驚醒,懷裡的孩子這功夫已經緩了過來,細弱的手臂像是拼盡全力想要抱緊他,卻偏偏什麼力氣也使不上,只是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裡拱著,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口中斷斷續續地呢喃著害怕。
小小的身體依然冰冷得像是沒有半點的暖和氣兒,可這樣毫無芥蒂的信任和彷彿是源自本能的依賴卻像是一股暖流直灌進胸口,叫他從森寒黑暗的深淵裡掙脫出來。康熙下意識的緊緊抱住了懷裡的兒子,放柔了聲音一遍遍耐心地哄著,彷彿心裡深深鎖著的那一個充斥著絕望和恐懼的怪獸,也在這樣一遍遍的安撫聲中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還不是個糟透了的阿瑪,他的兒子還願意信賴他,還會本能地向他尋求庇護——那孩子還活著,還好好地被他抱在懷裡,他還有很多的機會,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讓他慢慢的彌補,好好地寵溺……
一切都還來得及,只要他好好地寵著這個孩子,一切都是可以好起來的。
胤祺哭了一陣子,聲音就漸漸弱了下去,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和咳喘。如逢大赦的太醫早已來回跑得腳不沾地,這功夫已端了碗驅寒的藥湯,小心翼翼地呈了上來,卻還不待開口,便被康熙抬手接過,親自喂到胤祺嘴邊:「松昆羅,先把藥喝了,聽話。」
胤祺望著那碗內容不明的藥湯,小臉兒忽然就皺成了包子,不情不願地把頭埋進康熙的懷裡耍賴:「苦……」
實在不怪他拚命裝嫩藉機耍賴,他這位便宜皇阿瑪也不知中了什麼邪,這功夫連乳名都叫上了。他若是不應景兒地跟著鬧鬧小脾氣,反而藉機發作沉悶冷淡,只怕反倒要叫康熙覺得心寒失望,一時半刻縱然無礙,日後心裡卻總歸是要梗著根刺的。
人心大抵都是如此,主動的親近必然期望著同等的回應,姿態的放低一定藏著拉近距離的渴望。恃寵而驕實在是個要命的毛病,有多少真心熱忱,都一分分消磨在了被寵溺的一方或無視或冷淡的驕縱任性裡,泯滅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與落空中——就如前世的他從不會冷落任何一個粉絲,也絕不會叫任何一個願意對他釋出善意的人失落一樣,他實在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楚,只有當真心換來親近,體貼換來信賴的時候,人們才會真正得到滿足。
一個在娛樂圈裡有著好名聲的演員並不難做,但一個在三教九流間都能輕鬆稱兄道弟,甚至連風浪最深的粉絲圈都管理得一片祥和其樂融融的演員,卻絕不只是簡簡單單的「會做人」三個字能說得清的。
康熙也顯然正吃這一套,本就縱容寵溺的目光彷彿更柔和了三分,竟也不顧邊上還跪著一圈的太醫內侍,更是連半分目光都不曾落在一旁沉默著的貴妃身上,只是摟著懷裡的兒子笨拙地輕輕拍撫著,溫聲哄道:「聽話,吃了藥,阿瑪帶你回去吃京八件兒——准你挑著吃,想吃哪個就吃哪個,好不好?」
胤祺聞言目光一亮,精神抖擻地扒住了康熙的胳膊,也不用他喂,幾口就將那棕黑色的苦澀藥汁一氣兒喝乾了,用小手抹了把嘴,眨巴著眼睛一臉期待地盯著他看。康熙被他的動作引得微怔,茫然地望著懷裡一臉吃貨相的兒子,半晌忽然大笑起來,眼裡的陰霾竟也被驅散了大半:「瞧瞧,朕的千萬句好話,倒還不如那幾件吃食好使……」
梁九功陪了他多年,早已清楚什麼時候應該插話,感激地望了一眼那位正茫然眨巴著眼睛的小阿哥,陪笑著湊話道:「看奴才這該死的,倒叫阿哥餓到現在——萬歲爺,不如先由奴才帶著阿哥去吃些東西……」
「不必了,小五受了驚嚇,朕多陪他一會兒。」康熙打斷了他的話,雖不曾應允,可畢竟是沒了之前猶如實質的殺氣。梁九功暗暗鬆了口氣,正盤算著怎麼趁機哄這位萬歲爺把濕衣服先換下來,胤祺卻忽然拉住了康熙的袖子,晃了兩下一本正經道:「皇阿瑪也要喝藥!」
康熙聞言卻是一怔,只當是胤祺孩子心性和他耍賴,笑著和緩了語氣哄道:「皇阿瑪又不曾著涼,用不著喝藥。過會兒朕陪著你吃京八件兒,你不愛吃的都給朕,啊。」
除了當年太子生病那一陣子,梁九功還從未見過康熙這麼耐心又慈祥的一面。再一仔細琢磨,竟隱約覺著此時的主子眼裡的笑意與寵溺竟要比當年更深切真實了幾分,心裡也是暗自驚詫不已。胤祺卻仿若未覺,只是認認真真地搖頭道:「兒子掉在水裡頭,雖然昏昏沉沉,卻清楚的記著是皇阿瑪把兒子救出來的——要不是皇阿瑪,兒子現在只怕已經死了。皇阿瑪身上也都濕透了,又著了風,就該喝藥,也該換乾衣裳才行。」
他這一段話說的目光清澈聲音誠摯,末了竟還在康熙懷裡折騰著,想要去撈那幾件衣服。康熙心裡早已軟得幾乎化開,原本仍泛著隱痛的心口彷彿也被那一句「要不是皇阿瑪,兒子現在只怕已經死了」來回的熨帖著,一時暖得幾乎落淚,卻又隱忍了下去,只是將手落在胤祺頭上,用力地揉了揉:「好,聽小五的,皇阿瑪這就換衣服,喝藥……」
梁九功在邊上聽著,喜得幾乎要給這位小主子磕上兩個響頭,連忙打著手勢示意太醫把另一碗驅寒藥送上來,又親自捧著衣服侍奉在一側。康熙卻只是將那套衣裳從他手裡拿過來,淡淡道:「朕自己來。你伺候阿哥再換一套保暖的衣裳,再換一床厚的被子——這藥裡硃砂下得重,睡一覺發發汗也好。」
「臣妾侍候皇上更衣罷。」一旁的貴妃忽然柔聲開口。康熙始終刻意地忽視著他,此時忽然望去,驀地撞進那一雙熟悉又陌生的溫柔眼眸裡,竟是不由自主的一陣恍惚,心裡揪著死命的一疼,卻再說不出來什麼拒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