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湯老大人的字,皇上將他從東宮調了回來,留任南書房行走了。」
廉貞無聲無息地從門口冒出來,盡職盡責地提供了最新的情報,又把手裡的一摞條子擱在桌上:「少主,您真要離京?」
「不急,等事兒都解決了的……我就想出去玩兒兩年散散心,老憋在京裡早晚是要叫人發瘋的。」
胤祺笑著淡淡應了一句,卻又因為這最新的消息而心中莫名沉了沉,不由蹙了眉道:「湯老大人教導太子頗見成效,怎麼就給調離了東宮——太子沒說什麼?」
「太子說:『糟老頭子終於走了,無人管教,孤鬆快得很』。」廉貞一板一眼地複述了一句,雖說沒搭配上語氣,胤祺卻依然在腦海裡瞬間腦補了太子那個拽得叫人恨不得揍他一頓的囂張聲音,忍不住揉了揉額角,輕嘆一聲道:「好傢伙,現在就開始作了啊……」
平心而論,太子心裡頭憋著火他也是能理解的,畢竟被自個兒親爹裝病試探這種事兒擱誰身上都不大能受得了——可這禮尚往來有借有還,當年下江南太子不還把自個兒弄生病來著?依著他的想法,最多就是找皇阿瑪大吵上一架也就罷了,像太子這麼直接滑向了黑化的道路準備清醒著作大死的,他還是決定離得遠一點兒,免得太子一激動再把他給一塊兒拽坑裡去。
只是——自家四哥在這件事兒裡頭,又到底是個什麼角色呢……
胤祺真正擔心的其實是這個,原本按著他對歷史粗淺的理解,自家四哥跟著太子辦差本來是最穩妥的辦法。天塌下來有太子頂著,敵方的仇恨值有太子拉著,他四哥只要老老實實辦事兒就行了。可如今太子在黑化的路上越走越偏,若是腦子不清醒也就罷了,偏還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看得清,這麼一個理智的瘋子簡直就像個不定時的炸彈,四哥要是真跟太子綁得太緊,只怕就要被一塊兒給炸飛了。
拋開了四哥不高興娶媳婦這種怎麼看都無關緊要的擔心,胤祺換了衣裳便翻身上馬,囑咐廉貞看家,帶著貪狼往四阿哥處去了。胤禛正坐在書房裡頭靜靜出著神,聽著下人來報五阿哥來了,眼中閃過些微弱的希冀亮芒,剛快步迎了出去,便被匆匆進門的弟弟一把握了腕子:「四哥,快走——張廷瓚大人歿了,皇阿瑪叫皇子往去張家迎奠去,咱們倆一塊兒去吧……」
胤禛尚未反應過來便被自家弟弟給扯出了書房,那雙黑沉的眸子裡頭光亮一閃即逝,便又只剩了一片深不可測的平靜:「知道了,先容四哥跟他們交代一聲,咱這就過去。」
見著自家四哥彷彿沒什麼異樣,胤祺也就安心地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坐在外頭等著。胤禛去得快回得也快,只片刻便回了外屋,見著那個弟弟一臉無聊地坐在椅子上晃著腿,眼裡便不由浸潤過些許柔和的暖意,輕笑著揉了揉他的額頂:「好了,走罷。」
「誒。」胤祺望著彷彿徹底正常了的自家四哥,打心底裡暗暗鬆了口氣,應了一聲便跟著他快步出了院子,小哥倆一道兒縱馬朝著張家趕去。
張家外頭看著平靜如常,細看時卻能見著出來進去的人眼裡頭的隱隱悲色。胤祺心知這大抵已是得了信兒的,也不叫下人通報,自個兒拉了四哥一塊兒進了正堂,就見著一身素孝的張廷玉正攏著弟弟緩聲安慰著。一見著門口進來的人,忙起身便要行禮,卻被胤祺搶先一步穩穩扶住了,輕聲道:「師兄,家中逢此大變,就不必再多講這些個無用的禮數了——明日大軍便進城了,皇阿瑪派我們過來,叫我們為令兄迎奠……」
張家人都是打骨子裡頭恪守禮數的,一家人出來恭敬地拜謝了聖恩,又忙收拾出了兩件房子來給二位阿哥落腳,雖人人眼中難掩悲切,卻依然有條不紊,不見半點兒的慌亂失儀之處。胤祺被這氣氛壓抑得胸口發悶,陪著張老先生坐了一會兒,說了說這一回親征的事兒,又扯著自家四哥去找張廷玉說了會子話,引著兩人談起了如今朝中的事務,這才藉口趕路疲乏,回了自個兒的屋裡頭去歇著。
貪狼對著四阿哥始終有些心虛,一路都刻意躲著這位爺,直到胤祺自個兒回了屋子才松了口氣,大大方方地冒了出來,熟練地收拾著屋子床鋪好叫自家主子歇得舒服些。胤祺今兒才剛回了京城,才歇了一刻就趕來張家準備明日的迎奠,這時候卻也已覺著有些乏了。合了眼靠在榻邊,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臉色便又隱隱現出了幾分蒼白倦怠來。
「主子,咱先把衣裳換了再歇著,過會兒廉貞他們給您送藥過來,您還得再喝一陣子固本培元才行。」
貪狼溫聲勸著,又替他解了外頭的衣裳脫下來,疊好了擱在一邊兒。胤祺的底子差,素日裡全靠著一股子精氣神支撐,這一口氣兒洩了也就撐不住了,卻也早習慣了貪狼這樣細緻的照料,靠在他身上昏昏沉沉地合了眼調息。正驅著內勁環繞周天溫養經脈時,門卻忽然被人從外頭輕輕推開。
門被推開的聲音不大,可落在正凝神調息而五感極端敏銳的胤祺耳朵裡,卻幾乎已無異於一聲炸雷。猛地睜了眼挺直了身子望過去,心口像是被狠狠擰了一把似的發澀發沉,忍不住輕咳了幾聲才略略紓解了那一團郁氣,蒼白著臉色抬了頭,恍惚著望向立在門口的人:「四哥……?」
胤禛沒有立時開口,清冷的目光落在兩人之間一觸即離,微垂了眸緩聲道:「五弟,我有話兒想問問你……能叫你的侍衛先出去麼?」
貪狼遲疑著望向自家主子,在那雙眼睛裡頭尋到了一絲默許,便撤開一步行禮告退,推開了窗子無聲地縱身翻出。胤祺緩過了胸口那一陣猝不及防的不適,慢慢挺直了身子,迎上自家四哥那雙不知何時起已叫人半點兒都看不透的幽深雙眸,抿了抿唇緩聲道:「四哥……你想說什麼?」
「皇阿瑪今兒給我指了福晉,婚期已定下來了,就在今秋八月。」
胤禛合上門,自個兒搬過一把椅子坐在了榻邊,那雙黑沉的眸子凝在面前的弟弟微微蒼白的面龐上,隔了許久才又道:「若是我辭了……你可會生氣?」
他沒有問這裡面有沒有這個弟弟的功勞,因為他比誰都更清楚,那個答案絕不是他所能承受的,更何況還要從這個孩子的嘴裡親口說出來——他不敢,所以他不問。即使明知道這個弟弟根本就對他的那些心思一無所覺,他也依然沒有自信到能承擔這一份衝擊的地步。
可怎麼就能——怎麼就能當真一無所覺呢……
眼底驀地騰起了暗色的火焰,又被強悍的意志力深深地壓制下去,直逼進心底最深處牢牢鎖好。胤禛迫著自己不移開視線,眼睜睜看著那個弟弟的神色由驚愕轉為焦急,那雙清亮的眸子曾是他最珍貴的救贖,如今這雙眸子仍然一如往昔分毫未改,卻已如刀劈火烤一般煎熬著他的心口,叫那顆心一寸寸地化作粉末塵灰,深深地沉進無底的深淵裡頭去。
「四哥——你到底在想什麼!」
胤祺忍不住站起了身,撲到自家四哥的面前,雙手用力地撐住椅子的扶手,不叫自個兒就這麼摔倒下去:「你從來都不是個任性的人,幹什麼偏偏要在這件事兒上跟皇阿瑪拗著幹!你知不知道二哥他現在簡直已經瘋了——你若是在這時候也跟著起鬨,皇阿瑪的怒氣難免要牽連到你頭上!」
「起鬨。」胤禛低喃了一句,垂了頭輕笑了一聲,「胤祺,在你心裡——四哥這麼做,其實就是為了起鬨麼……」
他原本就生得鳳眸薄唇,若不是平日裡氣勢清冷沉靜,幾乎是個十足的風流又薄情的浪子面相。此時被這一笑給沖淡了那一份清冷,卻又平白生出三分冷峭自嘲的薄涼來。
那一聲胤祺叫得清清楚楚——這還是他頭一回叫自個兒這個弟弟的名字。出口的下一刻彷彿就已後悔了,心口牽扯著絲絲拉拉地疼著,彷彿有些什麼東西在這一刻也徹底的碎裂開來,再也回不到過去那些雖寡淡卻也平靜溫暖的日子。
胤祺怔怔地望著面前彷彿瞬間陌生起來了的四哥,只覺著身子像是瞬間落入了冰窟裡頭,半點兒都動彈不得。明明已是近伏的天氣,刺骨的寒氣卻無孔不入地鑽進身子裡頭去,叫他冷得不住打著顫,彷彿連喘著的氣兒都帶著扎人的涼意。
他不知道自個兒這個哥哥究竟是怎麼了,也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只是在被叫出名字的那一瞬,胸口就像是被重重地擊了一拳,那樣生疏冷淡的語氣跟神情刺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兩世為人,跌跌撞撞行於世間,他早已習慣了靠著自個兒的心力手段去守護那些個善意跟情感,也一向都成功得輕而易舉。凡是他身邊、叫他真正在意的人,他還從不曾叫他們中哪怕任何一個人失望過,所以也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被擱在心裡頭在意著的人這樣冷淡的對待,居然是件叫人這麼難捱的事兒。
在某一瞬,他居然驀地隱隱約約理解了太子一直以來的感受。那一份由至親之人所施與的失望跟冷淡,原來真的像是一把帶了血槽的刀子一樣,捅進心口再抽出來,卻叫人疼得半句話都說不出,只能咬碎了牙齒和著血一塊兒吞下去……
「四哥……」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磕磕絆絆的響起,嗓子居然已啞得不成樣子:「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上人,所以不願娶皇阿瑪指給你的人?你跟我說,我去求皇阿瑪,我會給你個滿意的交代,你別這樣兒……好不好?」
「是啊……我有。」
胤禛望著這個依然渾然不覺的弟弟,只覺著自己實在悲哀得厲害卻也可笑得厲害。苦笑著抬手將他拉進懷裡,不管不顧地擁緊了,微涼的身體在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打著顫,還跟小時候一樣瘦得叫人心疼。根本就想不明白這麼單薄的身子裡頭是怎麼蘊藏著那樣柔和又堅韌的力量,永遠能叫人被他所牽繫著,不自覺地便往那溫暖明亮的陽光下頭走過去。
「我從一開始——就只想要一個人,只想著能守著他,想這麼蠻不講理地賴得更久一點兒。可這個人你是求不來的,誰都求不來,也誰都容不下……」
不是第一次被自個兒這個哥哥抱在懷裡,可這一回的感覺卻跟每一次都截然不同。透過衣料傳來的灼燙溫度,不想往日般小心翼翼百般輕柔呵護,而是幾乎蠻橫到不講理的強硬力道,胤祺止不住地微微打著顫,始終不曾生出過的一個念頭打心底裡鑽出來,帶著不祥的氣息,刺得他心口一陣陣的發緊。
——他們是兄弟啊……
「四哥——哥,你先叫我起來……」
身上本就是帶著暗傷的,又一路奔波,這時候早已沒了掙開的力氣,卻也失了掙開的心思。胤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一時震驚著這一份兒兄弟的情分究竟是何時開始不知不覺變質的,一時又惶恐得不能自已,生怕自個兒若是斷得太乾脆了,只怕連兄弟也再沒得做。吃力地抬手抵住四哥的胸口,卻仍被那雙鐵箍似的雙臂鉗得喘不上氣來,不得不近乎哀求地示了弱,輕咳著斷斷續續地低聲道:「我難受,哥——我難受……」
胤禛心裡頭像是被針狠狠地紮了一把,倏忽從幾乎魔障的執念裡清醒了過來。望著咳得幾乎喘不過氣兒來的弟弟,一時只覺著驚痛懊悔得難以自持,慌忙一把將他抄在了懷裡,小心地放在了榻上:「五弟——是四哥錯了,你別急,你不願聽這些,四哥再不說了……」
胤祺是真難受得狠了,拼了命掙紮著伏在榻邊,一聲迭一聲地咳著,心口的滯澀卻沒減去半分。使盡了力道將榻邊四哥的衣擺攥住了,咳喘著撐起身子,迫著自個兒啞聲道:「四哥,弟弟對不起你……」
和貪狼挑明的那一次交心,既是因為那人實在表現得太過明顯,卻也是因為自己心裡頭始終藏著的一份隱隱不安。無論已過了多久,當初深藏在心底裡的那個念頭都是不曾變過的,他依然堅信著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脆弱和不堪一擊,依然固執地用自個兒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每一段珍惜的感情跟聯繫。可只有那麼一個人,不是因為自己為他做過了什麼,不是為了能從自己這裡得到什麼,雖然緣起不過是一紙冰冷的契約,可兩人卻都早已在日復一日的朝夕相處中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算不上是真心,更稱不得是什麼相愛——不過是習慣罷了,習慣了有人陪伴左右,習慣了有人事事牽掛關懷,於是彷彿覺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便也生出了想嘗試一次與子偕老平淡相守一生的念頭。
可這一次,卻不一樣……
胤祺實在不知該怎麼開口——自個兒根本沒法兒把那些話坦白告訴這個哥哥,告訴他將來他會成為大清的君主,會有數不清的妃嬪相伴,不差一個多病又命數坎坷的弟弟。告訴他屬於他的宿命便容不得他任性妄為,容不得他在這兒女私情上多花心思,一旦跌入深淵,便只會萬劫不復。
更何況——自己這麼樣兒的一個人,又如何能配得上這樣一份太過深沉摯烈的感情?他根本就是個不懂得要怎麼愛人的人啊……
「是四哥對不起你……你本就沒動過這一份心思,卻被四哥硬拉著一塊兒跳進了這個火坑裡頭。」
胤禛苦笑一聲,側身在榻邊坐了,輕撫著這個弟弟因為咳喘而略帶了些血色的面頰,一雙漆黑的眸子深深地望進那雙帶了隱隱水色的眼睛裡頭,原本清冷的瞳仁裡便層層疊疊的漫過死寂的苦澀跟黯然:「我明白了……你不要擔心,我會迎娶那拉氏的。只要你還願意叫我一聲四哥,只要還能跟以前一樣……」
「會的,會和以前一樣兒的。」
胤祺應了一聲,抬手輕輕扯住了四哥的袖子,仰頭迎上了那一雙黯然得叫人心裡頭隱隱發疼的眸子:「四哥,我一直都會當你是我的好四哥——咱們兄弟好好兒的在一塊兒,其實也跟那樣的關係……也未必就差到哪兒去了,咱還能好好的呢,是不是?」
他的語氣顯得有些急促,甚至帶了不易覺察的緊張試探。胤禛怔了怔,望著這個弟弟眼睛裡的隱隱恐懼跟不安,只覺著心裡頭莫名的一酸。勉強挑起唇角輕輕點了點頭,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額頂,微垂了眸溫聲道:「自然是的,咱們永遠都是好兄弟,什麼都不會變……」
只要你還願意繼續跟我這麼一個人做兄弟,這一切就都不會變——直到有一天,或許是你終於不堪忍受這樣的一個哥哥,或許是做哥哥的,終於再壓制不住心裡的那頭困獸……
若是真有那一天,五弟……別恨你四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