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胤祺其實是替自家皇阿瑪來請的。
和只做了個序的方苞不同,戴名世畢竟是《南山集》的執筆,縱然罪名可免,卻也已注定不能再在朝中留任。康熙有心向天下做出個寬仁的姿態來,便囑咐著胤祺想辦法將此人保下留待後用,可胤祺又是個常年不在府裡住的,想著自家九弟反正已在學問一道不可救藥了,老十三倒是正缺個能正經教一教唸書的師傅,就謀劃著能不能把這一位戴南山忽悠到十三家府上去,還特意把方苞也一塊兒忽悠了來作陪。
「在下已是戴罪之身,活命便是僥倖,又有何顏面忝居於皇子府上……」
戴名世經此一難,早已被折騰得心灰意冷,聽了胤祺的話卻也只是苦笑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胤祺卻依舊只是淡然淺笑,親自將他替酒滿上了,又溫聲勸了一句:「先生才名舉世皆知,《南山集》晚輩也已拜讀過,筆力雄渾才氣浩瀚,對時局更是針砭時弊入木三分。有此大才,本就不該隱沒於山野之中,更不該枉受牢獄之苦。」
斟酌著語氣背了一遍李光地寫給自己的古文賞析答案,胤祺打量著戴名世彷彿隱隱漸緩的神色,忽然垂眸淺笑,開口時竟忽然帶了幾分赧然:「不瞞先生說——若不是我老不在京城待著,怕先生在我府裡無人奉養,就直接把先生接到我府裡頭去了。想著叫小九兒侍奉先生,可那臭小子又是個四六不通的憨貨,怕糟蹋了先生的學問,十三弟心性純善剛直不阿,天賦又是我們兄弟裡頭頂尖兒的,想著怎麼也能配得上先生大才,這才壯著膽子請方先生幫忙說合……」
他眉眼本就生得溫潤柔和,這一笑更是徹底斂去了原本的天家貴氣,倒顯得更像是個靦腆又乖巧的青年書生,叫戴名世忍不住想起了自家的幼子來,心中便也不由軟了三分:「承蒙王爺厚愛,戴某本不該推辭——可在下畢竟聲名已污,若是有心人以此來做文章,只怕難免要連累十三貝勒,在下又如何有顏面立身於貝勒府中?」
「先生不必憂慮,有我在,這有心人的文章是做不成的——縱然做出來了,隨手燒了也就是了。」
胤祺淺笑著應了一句,語氣溫和篤然,卻又彷彿帶了不容置疑的淡淡傲氣。自與兩人見面起,他先是以學生自謙,後又執晚輩之禮恭順,末了又換了為人兄長的請求託付,幾乎叫方苞和戴名世忘了正是這一位恆郡王雷厲風行破開了這一場必死之局,求得萬歲回心轉意,才換得了眾人如今的一絲生機。想起李光地轉述中那一日的情形,方苞的心緒卻也不由隱隱激盪,一把扯了老友的腕子輕笑道:「老弟,王爺與我們有救命之恩,更替我們洗刷了一身污名,縱肝腦塗地亦無以為報——你若再行推脫,可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
戴名世被他忽然點醒,慌忙起身想要解釋,胤祺卻已含笑跟著站起,順勢拱手作揖道:「先生受得苦太多了,如今已不必再委屈求存,還請放心在十三弟府上住下。十三弟是個好孩子,會對得起先生的學問的。」
「戴某何德何能……」戴名世長嘆了一聲,終於深深拜倒,哽嚥著誠聲道:「蒙王爺厚恩,無以為報——在下必將傾盡所學,以酬此知遇之恩。」
胤祺對戴名世的瞭解並不深,雖曾翻閱過《南山集》,卻畢竟只是為了替其脫罪,重心都放在了有沒有反清復明大逆不道的言論上頭,對其文章才學的認識實在沒多深刻。此時聽其言竟似有所指,又瞥見方苞眼中一瞬閃過的驚愕之色,心中不由微動,面上卻仍是一片溫然含笑,雙手將對方攙起:「有先生此言,晚輩感激不盡,又何感言恩?先生快請坐——正事兒咱們說完了,這一桌子好菜可還是不能浪費了的……」
說是五阿哥請客吃飯,可胤祺的胃口不好,又不能飲酒,其實還是多由貪狼代飲與兩人作陪。他畢竟曾師從於張英,又為了今日會面特意扯著李光地臨時抱佛腳了一番,背下了不少的台詞,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倒也總算守住了不知究竟是誰給他定的「博學廣識」的人設。
這一頓飯足足吃了一個多時辰,見著天色已然漸晚,胤祺特意著人將方苞送回了住處,又親自陪著戴名世到了十三貝勒府上。胤祥早就從下頭回來了,聽說自家五哥給自個兒找了個老師,一早兒就在府上候著,聽著人報就忙快步迎了出來。
《南山集》的案子鬧得不小,胤祥自然也是知情的。依著他的性子,自然打一開始就對戴名世等人的遭遇同情不已,如今見著五哥把人擱在了自個兒的府上,下意識就覺著這是交給自己來護著了,自然而然就升出了濃濃的責任感來。一路親自將人迎了進去安置妥當,轉頭就跟著胤祺把胸口拍得咚咚響:「五哥,你放心,人我準定給你看住了,誰都別想動一下兒。」
「給你是叫你當老師的,旁的事兒有我管,用不著你操心。」
胤祺聽著他這語氣就知道這臭小子準是給想差了,不由失笑搖頭,抬手敲了一把他的腦袋:「戴先生是有真學問的,平日裡要虛心些求教,多聽先生的話,知道嗎?」
「啊?哦……」
胤祥摸了摸腦袋,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胤祺一向對這個弟弟很是放心,笑著胡嚕了一把他的腦袋,又細細囑咐了幾句,看著他認認真真地點頭記下了,這才帶著貪狼上馬回府,心裡頭卻在盤算著要不要再去找李光地嘮一嘮,問問這位戴先生是不是有些個別的什麼本事。
一路回了自家王府,胤祺心裡頭想著事兒沒留意,貪狼卻一眼就瞅見了街角那一頂不起眼的軟轎,勒了馬低聲道:「主子,怕是有客來了。」
「眼見著天都黑了,能有什麼客非得挑這時候來?」
胤祺詫異地挑了眉,細細打量了那轎子幾眼,只覺著頗為眼生,顯然不是自家四哥的,可也不像是李光地老坐著的那一頂。他如今名義上還在閉門養病,今兒奉旨請客吃飯已經是少有的放風的機會了,雖說已經跟自家皇阿瑪報備過,這麼被人抓包卻也不好受。扯著貪狼繞到後門進了府,抓住門房一問,才知道竟是八阿哥過來了。
胤祺其實不想在這時候見這個弟弟——或者說他其實什麼時候都不怎麼想見這個弟弟。每一次見到胤禩,他都彷彿能從這個八弟身上見到那些與前世那些人極為相似的特質,野心勃勃,米分飾太平,明明私底下無所不用其極,面上卻彷彿永遠是一團和氣。這些個特質隨著年紀的增長越發明顯,他這些年都有意無意地避開這個弟弟不管,卻也多半都是源於這個原因。
可是——畢竟都找上門來了,也實在沒有不見的道理。胤祺揉了揉背了一天台詞有些發漲的額角,點了點頭示意把人帶過來,自己在書桌邊坐下,輕抿了一口廉貞特意配出來的參茶。閉目凝神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遮著嘴偷偷吐了出來。
「主子……」
好歹也在喝藥這件事兒上鬥智鬥勇了這麼多年,貪狼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動作。無奈地出聲提醒了一句,又換了一杯熱的,硬著心腸塞進他手裡:「主子,您現在的身子全靠著廉貞的藥才能撐得住,又不肯回江南去靜養,這藥茶是不能不喝的。您看今兒那一頓飯,您總共能吃進去小半碗沒有?這麼下去——」
「好了好了狼嬤嬤,等我把手下的事兒忙完,咱轉頭就回江南去行不行?再聽你嘮叨下去,這一杯又要涼了……」
參茶熱的時候倒也勉強能入口,胤祺屏住呼吸一小口一小口抿著,毫不留情地把被這些個古怪味道統治的鬱悶轉嫁到了貪狼的身上。只可惜後者這麼多年來早已適應了自己的各種外號,神色依然平靜如常,嚴格地監督著他將這一杯參茶喝完,才終於給他換上了正常的茶水。
眼巴巴瞅著香氣宜人的西湖龍井慢慢續滿了茶盞,胤祺抬手抄過來就要先漱漱口,門口卻已傳來了胤禩含笑的溫和聲音:「今兒冒昧來訪,打擾了五哥養病,弟弟在這兒告罪了。」
「……」沒料到這個老八居然能走得這麼快,正漱著口的胤祺動作一頓,卡在半當間兒不知該把那口水吐了還是索性嚥下去,猝不及防就被嗆得急咳了起來。貪狼忙替他拍背順氣,這一口水嗆得結結實實,胤祺咳了好一會兒才總算緩過來些許,靠在貪狼身上輕喘了一陣,才勉強衝著胤禩淡淡一笑:「老八,坐吧——我就不起來迎你了。」
「咱們兄弟間哪有那麼多的禮數?再說我這一回可是來請罪的,若是擾了五哥修養,倒還不如愧得一頭撞死在這兒了。」
胤禩溫聲笑了一句,神色不見半分有異,卻也不坐下,反倒忽然深深一揖倒地,誠聲告罪道:「先前是下頭人不懂事,在朝堂上給五哥添了麻煩。我一直想尋機會來給五哥賠個不是,卻始終沒臉登門,今兒才總算壯著膽子過了來,五哥要打要罰弟弟都認了,只求千萬莫生疏了這兄弟的情分。」
胤祺盡職盡責地裝著病,微垂了眸聽著這個老八的話,心裡頭卻已是一片清明——朝堂上那件事兒他分別聽過了皇阿瑪、四哥、小九兒跟老十三一人給他學了一遍,各有側重,有的少不得還有幾句添油加醋,卻已足夠他徹底弄清楚這一件事兒的原委了。
平心而論,他倒是相信這件事兒真跟他這個八弟沒什麼關係,畢竟借蝗災攻訐他實在算得上是頂級的昏招了,不像是老八的作風,倒像是阿靈阿立功心切搞出來的名堂。記著太子曾與他提過,那阿靈阿這一回也是攪進了刑部風波里頭的,為了脫身折騰出來這一回的鬧劇試圖邀功,依著鈕鈷祿家不到和珅就拯救不起來的智商水準,倒也實在不難說得過去。
見他只是垂眸不語,胤禩的心裡終於隱隱生出些不安來,竟是忽然上前一步跪在了他面前:「五哥若是不信,弟弟也只能這麼給五哥請罪了……」
「八弟——這是做什麼?」
胤祺似是剛從沉思中緩過神來,忙伸手要扶他,卻只是略略撐起了些身子就又無力地跌坐了回去,原本蒼白的臉色也隱隱泛上了些虛弱的潮紅,微蹙了眉望著他道:「不過是小打小鬧,何必放在心上?多大的事兒,就值得你跑來賠禮……」
「五哥只要別怪弟弟,我這心裡頭也就安生了——不瞞五哥,九弟前兒因為這事兒還跟我打了一架,我怎麼解釋他也不肯聽,險些就要被逼成了竇娥了。」
胤禩暗暗鬆了口氣,笑著回了一句,這才回身在椅子裡頭坐下,又微探了身子關切道:「五哥身子可好些了沒有?我府上還有些珍惜的藥材,回頭叫人給五哥送來——您就別再往下頭事事的勞心勞力了,先留在京裡把身子養好了,事兒總是做不完的……」
「我在京裡待不住,要養病,還是得回江南去。」
胤祺淡淡笑了一句,眉宇間掠過一絲疲倦,又將目光轉向窗外漸暗的天色,良久才輕嘆了一聲,垂了視線呢喃般低聲道:「在京裡,我不舒服,你們也不舒服……」
八阿哥的目光驀地微縮,眼底極隱蔽的閃過一絲利芒,面上卻依然是一片真切的關懷擔憂:「五哥,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能在京裡頭待著,兄弟們高興還來不及——」
「你們都長大了,也都有自個兒的小心思了。」
胤祺將目光轉回他身上,眼裡仍是淺淺淡淡的溫和笑意,倒不見半點兒責備怨懟,只是眉宇間的疲倦卻彷彿愈加深刻:「老八,我一直都知道你要走的路,你們每個人要走的路——這些都是你們自個兒選的,我不會幹涉,更不會阻攔。只是……你下回再要利用我的時候,能不能先和我說一聲?」
「五哥,你——」胤禩的神色複雜了一瞬,終於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苦笑一聲,忽然如同卸下了一層什麼面具似的,放鬆了身子重重向後靠去,原本完美的溫和笑意也徹底消失不見,只剩下了近乎刻骨的壓抑與苦澀。
「我還以為——能把這一場戲唱完呢,誰知道才一開場,五哥就把攤子給掀了……」
胤祺靜靜望著他,神色依然是溫和又包容的,卻又像是累極了似的閉了一閉眼,低咳了一陣,嘆息一般緩聲道:「我看得清楚,你不必與我演戲……老八,我只是一直想知道——為什麼我也在你要算計的人裡頭,值得麼?」
胤禩定定地凝視著面前的兄長,眼底的光芒明明滅滅,終於低了頭輕笑一聲,搖了搖頭輕嘆道:「五哥,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你身上的尊榮,已經到了一個什麼樣兒的地步?」
胤祺正飆戲飆得正起勁兒呢,冷不丁聽見他來了這麼一句,心裡頭卻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他是真不知道自個兒到底有什麼惹人眼紅的地方。說是封了郡王,好歹也還有大哥跟四哥陪著他呢,說是能不上朝四下里到處跑,可這又有什麼叫人眼熱的,嫉妒他用不著三更燈火五更雞地上早朝,可以躲在被窩裡頭睡懶覺?
迎上那一雙真心實意儘是茫然的眼睛,胤禩只覺著心底裡的無力苦澀與難以自制的羨慕幾乎要衝破那一方牢籠,苦笑著長嘆了一聲道:「五哥,你永遠不會理解我的——我現在拚命往上爬,能碰到的,甚至碰不到只能眼巴巴看著的一切,都是你用不著爭就能得到的……你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有了,自然用不著懂得怎麼使心機,怎麼下絆子,怎麼不擇手段地去搶那些個不抓緊了就會從指縫間溜走的東西……」
斂去了眼底如困獸般的絕望,胤禩整理好心情抬起頭,深深地望著這個身在福中卻全然不覺的兄長,苦笑著一字一頓地緩聲道:「五哥,你知不知道——皇阿瑪之所以只把你一個人的府邸賜在這兒,是因為這兒壓著的,正是咱大清國的龍脈?」
饒是胤祺大開腦洞的猜了一圈兒,也沒想到居然能得著這麼一個答案。詫異地抬了頭,怔怔望著面前這個弟弟,半晌才微蹙了眉道:「什麼龍脈?」
「京城龍脈有兩條,一條為土龍,就壓在紫禁城的正下頭,一條則是水龍,就壓在你這恆郡王府下面——你難道不曾發覺,這府中處處見水只入不出?你可知皇阿瑪找了多少人來測算,又如何的精心佈局、處處連環,才徹底將這氣運鎖在這一處府邸之中……」
還是頭一回見著自個兒這個八弟這般的失態,胤祺目瞪口呆地聽著,心裡頭驚訝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兒——這一套解說詞,他怎麼聽怎麼覺著耳熟,彷彿前世也在什麼地方聽著過。可他分明又不曾演過天師之類的角色,照理對這些個風水玄幻也該是全無瞭解才是,又是從哪兒能聽著過這麼些個神神叨叨的說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