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明兒是想把朝堂鬧翻天麼……」
胤祺低喃了一聲,目光止不住的微暗,沉吟了片刻才又道:「老八做事一向走兩步退三步,不該是這麼殺伐果斷的性子。那老道有問題,你們想辦法潛個人進老八府裡,摸一摸那個道士的底細。」
「是。」貪狼點了點頭,略一遲疑才又道:「主子,那太子那邊——」
「賣官就是多光彩的事了?就算要胡鬧也總該有個分寸,當年明珠賣官害得洪水氾濫民不聊生,這才緩過來幾年就都忘了?」
胤祺微寒了聲音應了一句,眼中驀地閃過些凌厲的冷峭:「要鬥就斗,一個個兒不是自個兒兄弟往死裡陷害,就是拿著江山社稷做籌碼當兒戲,還指望我幫哪一個不成?」
宜妃雖在後宮,卻也多少清楚自家這個兒子特殊的位置。聽著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倒也不覺著驚訝,只是親手倒了杯茶遞給他,又溫聲道:「自古這皇家的兄弟都是這個樣的,不值得跟他們置氣。消消火兒,別因為他們再氣壞了你自個兒的身子……我聽說小九兒跟老八他們走得也近,他最聽你的話,你若是有時間就說說他,別叫他去湊這個熱鬧。咱們家的人都不沾這個,只要能安安生生過上一輩子,誰當太子跟咱們都沒什麼關係。」
「額娘放心,小九兒他心裡頭比誰都有分寸,不會闖禍的。」
胤祺壓下胸中的一股悶火,緩和了神色淺笑著應了一句,又溫聲囑咐道:「老八這回的手段有些邪性,那良妃跟八福晉也都不是什麼善茬。額娘多留神些,他們在前朝有動作,後宮只怕也難免會有所配合。您儘量躲得遠點兒,只要人別叫他們傷著,別的都交給兒子來應對。」
「放心,額娘打明兒起就託病不出,叫他們想找也找不著人。等你這頭兒把想做的事都處置妥當了,就給額娘來個信兒。」
宜妃淡淡一笑頷首應下,又不厭其煩地叮囑了幾回這個素來多病的兒子切莫動氣傷身,胤祺也知道自個兒這些年沒少叫長輩們操心,老老實實耐心聽著,鄭重地保證了自個兒一定多注意身子,連一旁的貪狼都被扯進來作了個證,這才從翊坤宮告退出來,一路又往乾清宮回去了。
「主子,您沒聽見十阿哥說的那些話——他是真當八阿哥待他好呢,明明就是為了八阿哥才做的事兒,到現在就又成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了,八阿哥幫他一把竟都成了施捨……」
陪著胤祺走了一路,貪狼終於還是沒忍住胸口的鬱結,壓低了聲音輕嘆道:「雖說也明白八阿哥做這些個事兒的想法,可還是叫人心裡頭堵得慌——在他心裡頭,這兄弟之間莫非當真就只剩下這利用跟算計的價值了麼?」
胤祺沉默著往前走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只是微垂了眸沉聲道:「明兒上朝的時候,你去辛者庫一趟,去查查最近有沒有什麼意外身死的人,尤其是良妃當初曾在的那一領——查到了也不要聲張,只叫外祖父立刻登記造冊,將來怕是能用得上。」
「是。」貪狼神色不由微變,點點頭應了一聲,心裡卻止不住的沉了沉,「主子,莫非——」
「現在最要緊的,是要盡快弄清楚那個老道士的身份——等這一環扣上,我大概就能弄明白他究竟唱得是哪一出了。」
深秋的夜風已很涼了,胤祺下意識緊了緊披風,深吸口氣緩緩呼出來,卻仍覺著胸口有些隱隱的發堵。
他其實早知道這奪嫡之爭是該有多無情的。前世演戲的時候,比這更卑劣更見不得光的手段多得是,臉上明明還帶著親近溫存的笑意,手下的刀子卻說捅就捅,彼此挖坑下套打得不死不休——可那些畢竟都只是戲說,都只是故事裡的事,哪怕是再入戲的演員,所能體會的感受也絕不及親身經歷的萬一。
「太子既然敢叫老八知道他賣官,就一定還留著什麼後手。這一回倆人擺出來的都是玉石俱焚的架勢,怕是都鐵了心打算把對方往死裡禍害的。也不知明兒的朝堂上,皇阿瑪心裡又該有多難受……」
一夜輾轉,次日一早還未及四更,胤祺便已起了身。頭一回正正經經地穿戴了親王規制的朝珠補服,上了特意備好的轎子,一路往太和殿去了。
雖說平日裡的御門聽政地點不定,在乾清宮、暢春園澹寧居甚至避暑山莊的勤政殿都有,可一般只要皇上在京中,每月初一的大朝都是固定在這太和殿的,也是每回官員到得最齊的一次朝會。胤祺起得不算晚,乾清宮離著太和殿也總要比宮外甚至城外的要近上不少,可一到了太和殿,外頭卻依然已站了不少的大臣,一片密密麻麻的頂戴叫人看著便只覺眼暈得很。胤祺轉身就想再回轎子裡頭待一陣,後頭卻已傳來高士奇的聲音:「五爺,您的摺子——可能寫得有點兒拗口,您趕緊先熟一熟,免得到時候唸錯了……」
「放心,寫摺子我不擅長,念摺子起碼還是會的。」
念台詞本來就是做影帝的最拿得出手的技能,更何況還用不著背下來,不論是多拗口的東西,通順流暢地念上一遍還是沒什麼難度的。胤祺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接過了摺子一目十行地看過了一遍,心裡頭便已大致有了數。順手將摺子塞進袖子裡,笑著朝高士奇一拱手道:「有勞高大人了,大人可也是從乾清宮過來的麼?」
「不瞞五爺,臣的轎子就是追著您後腳一路過來的……」
寫了一通宵摺子的五爺黨中堅力量高大人苦笑一聲,又引著胤祺往門口走過去:「今兒正四品往上的官員都會來,恰逢秋闈結束,各省學政也都要來匯報今年的鄉試情況——只不過山東的學政剛叫您給撤了,所以這山東的估計得您親自來才行。」
「……」胤祺忽然停住了步子,轉頭看向一旁的高士奇,默然半晌才終於沉痛地道:「可是——我也不知道山東今年的鄉試情況……」
他一向都是只管出主意不管辦事的,下了個清查抄家的令就沒再管過,裁撤了哪些官員都是施世綸擬的摺子,他忙著出考題收拾貢院也就沒再沒細瞅,直接用了印就給遞上去了。想來施世綸大概也是覺著他都當了主考官了,自然也不該不清楚這鄉試的情形,所以也就不曾特意跟他提起過,可放榜的時候他還在補覺,雖然請考上的舉子吃了一頓鹿鳴宴,也總不能指望著他靠這一頓飯,就能把那些個人都給記住誰是誰……
「這——」高士奇一時卻也覺著有些頭大,語塞了半晌才又大義凜然道:「不妨事,臣替您跟萬歲爺說一聲,萬歲爺肯定叫今兒就不報這個了。反正每年也就是走個過場,大傢伙兒聽著都快睡著了。」
「這麼著居然也能行?」胤祺好奇地挑了眉,只覺著這大朝會的嚴謹程度在心裡連著往下掉了兩個檔次,「我還以為大朝會的流程都是定了的,誰都不能改的呢。」
高士奇連忙搖了搖頭,又忍不住輕笑道:「不不,理論上咱是都定下來不能改了的——不過誰叫出狀況的是五爺您呢?反正您也從來都不是在理論裡頭的……」
兩人說話間,已陸陸續續的有官員認出了胤祺上來請安。胤祺一邊兒客客氣氣地還著禮,一邊兒不著痕跡地扯了扯高士奇,壓低了聲音道:「我也就是這幾年才沒總是在京裡待著,京中居然就有了這麼些個我都叫不出名兒來的官員麼?」
「咱們朝二品往上的官員大都是幾年一輪換,光看著這官名一直在變,可您見著總歸都是那些個老面孔。剛才來拜您的大多都是些個三四品的官員,您不認得倒也正常,回頭老上您府上走動走動,您也就都認識了。」
高士奇笑著應了一句,說出的話卻叫胤祺不由警惕了起來:「什麼叫上我府上走動——剛才的那些個莫非也都是『閒著沒事兒瞎折騰黨』的不成?」
閒著沒事兒瞎折騰黨的中流砥柱高大人誠懇地點了點頭,望著胤祺一臉震驚絕望的神色,卻也忍不住失笑道:「爺,您別犯愁啊,這有人給您跑腿兒辦事不還是挺好的?您還不用想法子養著他們,萬歲爺都幫您養著了——您看下官,不就是拿著萬歲爺的俸祿替您寫著摺子,有用處的時候還是挺方便的……」
他說的一本正經情深意切,胤祺卻半點兒都不買他的賬,抱了胳臂不滿地搖搖頭道:「我一共就請您寫了兩回摺子,看您念叨的——我都找李大人寫了多少回了,人李大人也從來都沒說什麼。師兄也沒少幫我寫,有時候還寫完了就直接幫我交上去,都省得我看了。」
「您可是就找下官寫了兩回,一回是封親王的謝恩摺子,一回是這舞弊案的陳情摺子,都是少說得能念上兩刻鐘才算夠格的……」
剛挑燈夜戰了一宿的高士奇只覺著欲哭無淚又哭訴無門,頭一回體會到了作為五爺黨心裡頭的苦楚——可真羨慕王鴻緒那個奸猾的老東西,當年交的密摺子裡頭那些個流水賬的廢話實在給五爺心裡留下了太深的陰影,如今這寫摺子的活兒就算輪一圈兒都不帶輪到他的……
不過說這一會兒話的功夫,天邊便已隱隱泛了亮光,高士奇去迎萬歲爺的鑾駕去了,胤祺則很快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群兄弟的包圍裡頭。一手按住了差不點兒就要穿著貝勒服往自個兒身上蹦的老十三,一手推開恨不得黏在自個兒身上的小九,胤祺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衝著一旁揣著袖子旁觀的自家四哥提出了強烈的抗議:「四哥,你都不幫我!」
「好了好了,這麼多人呢,成什麼樣子。」
胤禛從善如流地幫了一把,把老十三按在原地,淡淡瞥了一眼還要跟著耍賴的老九。也不說話,只是抬手扶在胤祺的背上輕推了一把,就把他解救出了兩個臭小子的包圍,一塊兒往太和殿的門口走去。
胤禟眼睜睜看著自家哥哥就這麼又被四哥給拐走了,氣得在後頭咬牙切齒摩拳擦掌地一個勁兒比劃,卻還是沒膽子沖上去真打上兩拳。他打小兒就對著自個兒這個四哥十二分的不順眼,倒也不是因為性格不合或是跟老八玩兒得好,只是單純對這個經常把五哥給搶走的四哥怨念頗深罷了。只是自打上回把自家二侄兒偷渡出去被四哥打了一頓,他就從對這個總跟自家哥哥特別親近的四哥的嫉妒眼紅,直接升級到了見著這個四哥腿就打哆嗦的犯慫發軟——畢竟再怎麼也是直接烙印在屁股上的深切恐懼,實在不是那麼容易就克服得了的。
「你又嘚瑟,萬一四哥一回頭,你還得抱著腦袋蹲地上。」
老十三撇了撇嘴把他按下來,又把人扯到了一邊兒,壓低了聲音道:「你這些日子潛伏得怎麼樣了,弄清楚那老道士是怎麼回事兒了沒有?」
「別提了,也不知道是老八對我起了疑心還是怎麼著,最近老是偷偷摸摸拉著老十跟那個牛鼻子老道一塊兒說話,也不帶著我。我連那老道士的面都只見過那一回,更別提弄清楚他的來歷了。」
胤禟無奈地擺了擺手,又頗有幾分哭笑不得地搖頭道:「你說我也是閒的,居然派人去問七哥他遇著的那老道有什麼明顯的特徵沒有。盼了大半個月信才送回來,結果人家跟我說,特徵是鼻子上有個環兒……」
雖然明知道是挺嚴肅的一件事兒,胤祥卻還是沒能忍住失笑出聲,直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胤禟好歹還有點兒當哥哥的責任感,趕忙把他從地上扯了起來,瞄了瞄四周見著沒人看過來,才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點著他的肩,假意虎著臉沉聲道:「這麼多人看著呢,成什麼樣子!」
「噗……九哥,不是——你別逗我,一會兒御史台又該參我御前失儀了……」
胤祥笑得直揉眼睛,連清了好幾聲嗓子才總算緩了過來。正盡力平復著氣息,忽然見著胤禟的目光落在了自個兒身後,下意識跟著望過去,才發現老十四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無聲無息地湊了過來。
自打年初他們幾個一塊兒挨了頓打,這個老十四就安分了不少,好歹沒再跟他們兄弟幾個鬧過什麼不愉快。只是前陣子聽說跟德妃娘娘吵得挺凶,還牽連進了大阿哥跟惠妃娘娘,最後還是四哥親自趕過去才給平復了下來,皇阿瑪一怒之下就把這個老十四給禁了足,直到前兩天才給放了出來。
胤祥一向是人待我好三分我待人好十分的性子,這一年見著老十四都沒怎麼再跟他較勁,心裡頭也由衷覺著高興,做什麼差事也老是拉著他。先頭的幾次老十四還多少有些鬧彆扭,後來也就終於漸漸放得開了,只是還多少有些個拉不下面兒來跟他們一塊兒廝鬧,說話間卻早已沒了前些年那帶著刺逮著誰扎誰的惱人勁兒。
見他們一齊看了過來,胤禎便朝著他們兩個點了點頭,也不過去,只是攏著袖子抿了嘴在後頭站著。見著他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胤祥忙過去扯著他的腕子把他拉了過去,關切地低聲道:「十四——怎麼了?」
「我今天出來的時候,在街上看見了一個道士,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
胤禎略一沉吟才低聲開口,又頓了片刻才繼續道:「我叫轎子接著往前走,自己跟了一段,本想看看他會往那裡去,卻一路跟著他到了一個死胡同。我沒敢進去,只是在外面盯著,誰知他再出來的時候,居然就變成了一個尋常模樣的中年文人,至多只有四十歲出頭。」
「七哥遇著的那個,還有我在老八府上見過的那個,都是看上去得有七八十歲的白鬍子老頭兒……要真是十四見著的這一個人,莫非他不只是個假道士,甚至連年齡面貌跟名字——都是假的?」
胤禟沉吟著摸了摸下巴,微蹙了眉琢磨一句,又搖搖頭低聲道:「這得是什麼人,用得著這麼改頭換面藏頭露尾的……」
「有一個。」
胤禎低聲應了一句,又望向一旁的胤祥,後者卻也微微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是有一個。」
「你們倆這兒打什麼啞謎呢——有什麼一個啊?」
胤禟聽得莫名其妙,正要插嘴細問幾句,老十三卻又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緩聲道:「不過也未必就是那一個……畢竟他要真活到現在,少說也得有七十來歲了吧?」
「不是他,又不一定不是他的手下。」
胤禎點點頭,望著胤禟一臉茫然的神色,越來越冷淡得跟他哥有一拼的目光裡就浸潤過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淡淡笑意:「好了,該說的我說完了。你們快去列隊吧,一會兒就要叫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