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場風寒好得差不多了的時候,胤祺其實是去過一趟宗人府的。
原本就是拿來圈禁的地方,自然說不上有多舒服。小九兒跟十三都是心軟的,外頭不敢動,就叫人悄悄把裡頭的門窗都修得結實了些,又多攏了幾個火盆子,倒也好歹能叫人呆得下去。胤祺領著貪狼進了老十的院子,一眼就見著這個一向彷彿缺些機靈勁兒的弟弟正自個兒蹲在雪地裡扒拉著什麼,不由搖了搖頭無奈輕笑,快步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怎麼也不多穿點兒衣裳,凍著了怎麼辦?」
十阿哥抬了頭,一眼就見著了身旁站著的人,竟是忽然興奮得一把站了起來:「五哥!我都快悶得無聊死了,還是你好,還來陪著我——是不是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來了?上回老九送的那隻烤鴨我吃著就不夠味兒,皮都不夠酥,一看就不是好廚子做出來的……」
望著這個眼中不見半分怨懟牴觸,竟還是一片天然的信任親熱的弟弟,胤祺心中一時卻也彷彿百感交集,沉默了片刻才淺笑著溫聲道:「自然給你帶了,走,咱們進屋說去。」
「對對,五哥你身子不好,別再受了涼。」
胤俄忙點了點頭,拉著他快步進了屋子。裡頭雖不算多暖和,卻也能避得住寒風,一應物事也都打理得乾淨整潔,顯然是專門有人給收拾著的。胤俄拉著這個哥哥到火盆邊兒坐下,又不見外地從貪狼手裡接過食盒,望著他笑道:「我記著你,你也是個心好的人,那天我在五哥府上餓得前胸貼後背,還是你給我的飯吃——說來也怪,那飯也沒什麼特別的,可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吃著那麼好吃的飯,現在還老回想起來,可惜說什麼也找不著那個滋味兒了。」
面對著這麼一個阿哥,貪狼卻也實在生不起什麼惡感來,也只好無奈一笑,半哄著他溫聲道:「要想再找著那滋味兒卻也不難,十阿哥回頭再餓上一天什麼也不吃,等再吃的時候,就吃什麼都覺著好吃了。」
「你可別教著他學壞——回頭再學上癮了,天天飢一頓飽一頓的,再把身子給搞壞了。」
胤祺是領教過這個弟弟直來直去的思路的,忙朝貪狼擺了擺手示意他別亂教,胤俄卻自個兒摸了摸腦袋,咧嘴一笑道:「那還是算了,餓的滋味兒更不好受。我寧肯天天吃得飽飽的,也不想再來一回那餓得直髮懵的感受了……」
「來,今兒是臘八,先把這臘八粥給喝了,有得是好吃的給你呢。」
胤祺笑著溫聲囑咐了一句,又把那食盒打開,拿出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臘八粥遞給他。胤俄手裡捧著臘八粥,卻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往食盒裡頭瞟,又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真香!肯定有烤鴨子,唔,應該還有臘肉,還有燉鹿肉……」
「鼻子倒是靈,什麼都瞞不過你。」
胤祺無奈失笑,卻也只好跟貪狼一塊兒動手,把剩下的菜也都擺在了桌子上,又將一壺酒塞給他:「聽說是皇阿瑪的私釀,我不沾這東西,也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就弄出來這麼點兒,省著點兒喝,喝完就不見得有了。」
「屁,五哥你聽內務府瞎說——其實皇阿瑪根本就不愛喝酒,我小時候偷著嘗了一口他老人家御杯裡頭的東西,根本就是甜湯,一點兒酒味兒都沒有。」
胤俄得意地搖了搖頭,卻還是寶貝似的把那一壺酒接了過來,笑著拍了拍道:「說是釀來給皇阿瑪的,其實都是他們自個兒喝著過癮的——可也真是好東西,用的法子是古法,又是拿正經好的配料釀的,只可惜是新釀,到底不如陳釀夠勁兒。五哥你下回別去弄什麼皇阿瑪的私釀,他們有個小庫房,就在內務府後院兒,藏著的都是幾十年的好酒,那個喝著才過癮……」
「……」胤祺神色複雜地望著這個不知該叫人怎麼說的弟弟,半晌才失笑著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道:「這種事兒你倒是懂得不少,一天天的不把心思放在正事兒上……」
「我也沒什麼正事兒可干啊,皇阿瑪的差事我辦不明白,八哥的忙我也幫不好,到哪兒都只會幫倒忙。」
胤俄晃了晃腦袋,低下頭吸溜著碗裡還冒著熱氣的粥,又被燙得不住地吹著氣。胤祺目光微暗,卻也終歸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把一旁的勺子遞給了他,胤俄接過來歪了頭端詳他一陣,忽然摸了摸腦袋笑道:「五哥,其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不是想說,八哥其實都是利用我的,滿天下其實就我一個蠢貨?」
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胤祺心中驀地一沉,微蹙了眉道:「這話是誰跟你說的?」
「是八哥自個兒跟我說的。他被關進來的時候我實在急得不成,就趁著老九不在,騙老十三說他不叫我去看八哥我就一頭撞死在這門框上。老十三怕我真胡來,就陪著我過去瞅了一眼。」
胤俄低頭慢慢喝著粥,臉上仍帶著些沒心沒肺的笑意,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八哥一見到我,劈頭就把我給罵了一頓,說我簡直是天下第一蠢。我想著莫不是我的事兒連累著八哥了?趕忙跪下給他認錯,誰知道八哥一見著我跪下,自個兒卻又開始咬著牙直掉眼淚,過了好一陣兒才跟我說——跟我說他從來都沒把我當過兄弟,不過是一直都是在利用我。因為我出身高,我母家在朝廷裡頭有地位,也因為我是咱們兄弟裡頭唯一好騙的……」
胤祺聽得心中一片複雜難言,只覺著胸口也叫什麼壓得喘不過起來,抬手落在這個弟弟的頭頂,輕輕地揉了兩下。胤俄的身子抖了抖,忽然用力地低下頭,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掉進了粥碗裡:「我其實都知道,五哥,我都知道——我知道誰都不喜歡我,嫌我笨,嫌我粗,說我沒有一點兒皇子阿哥該有的氣派。我用過的茶碗,八嫂從來都不留著,轉頭就賜給下人,兄弟們都知道自個兒該幹什麼,整天都忙著為國為民的替皇阿瑪分憂,就我一個吃閒飯的,誰都不願意搭理我……可八哥他會對我笑,會給我理領子,會陪著我看戲喝酒,我做錯了事兒說錯了話,他從來都不罵我,還總是替我兜著。當初額娘歿了的時候,五哥你還在下頭沒回來,我一個人躲在祠堂的角落裡頭哭,是八哥給我領了回去,叫良妃娘娘給我煮了碗麵吃,我一直都記著……就算他利用我,就算他真的一直都沒把我當兄弟,可我這些年受的恩,過得快活開心的日子,難道就都是假的麼?」
一氣兒地說了這一大段下來,他才終於用力地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把混著淚水的那一碗粥大口地吃乾淨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順著臉頰往下淌。胤祺極輕地嘆息了一聲,拿了張荷葉餅耐心地給他捲著烤鴨肉,又抹勻了醬,細細地夾了蔥條黃瓜,捲好了遞過去溫聲道:「別哭了,一會兒該吃不下飯了,聽話。」
「嗯。」胤俄抹了把眼睛哽聲應了,聽話地點了點頭,接過荷葉餅塞進嘴裡用力地嚼著。胤祺坐在一邊兒替他斟著酒,又把新蒸的米飯擱在他面前,夾了些菜布在上頭,拍了拍他的背溫聲笑道:「米飯是加了臘腸蒸的,再抹一會兒眼淚,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從小到大這一招用來哄這個弟弟都屢試不爽,見著他總算被這些個吃食給引開了心思,胤祺卻也終於略略鬆了口氣。又陪了一陣,見著他已吃得差不多了,才含笑揉了揉他的腦袋:「聽話,好好的在這兒待著,別老胡思亂想,等過了年就能出去了——你不是還想著跟小九兒一塊兒做生意麼?回頭你們倆好好琢磨琢磨,要本錢上五哥這兒拿,誰說就什麼事兒都做不成了?」
胤俄用力點了點頭,猶豫半晌卻又忽然扯了他的衣裳,低了頭小聲道:「五哥,你是不是還要去給八哥送粥喝……你能不能幫我給他帶句話?就說他是怎麼想的都沒所謂,以前他待我的那些好,我都記在心裡頭,他要是往後還願意真拿我當兄弟,那就還是兄弟,要是不願意,真是實在受不了我——就叫他自個兒好好的,我準定不再去煩他了……」
「放心,我準定把話給老八帶過去。」
胤祺淺淺笑了笑,溫聲應了一句。胤俄的臉上這才又見了笑意,又纏著他說了一陣子話,才親自把他送到了院門口,還殷殷囑咐了一句千萬要把話給八哥帶到。胤祺含笑應了,望著這個弟弟高高興興地回了自個兒屋裡去,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散了,靜默著立了良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走吧,看看老八去。」
貪狼替他把披風理好,又從外頭守著的胤禟手裡接過了另一個食盒,頓了片刻才輕聲道:「十阿哥活得簡單,沒那麼多複雜的心思,興許反倒能比有些聰明人過得還要好些。」
「若是老八真能想明白這一層,或許能比從前好過得多。」
胤祺輕嘆了一聲,又苦笑著搖了搖頭,盡力拋開了心中諸多的繁雜心思,往八阿哥住著的院子一路過去了。一個人冷靜了這麼些日子,再站在他面前的胤禩倒總不再像是當初那樣失魂落魄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卻也依然黯淡了眼中的那一層光芒,顯得整個人彷彿也頹然了不少。
「老十那個蠢貨——我這種人怎麼配有兄弟呢,我根本不配啊……」
聽了胤祺轉述的話,胤禩沉默了半晌,眼裡才終於漫過層層疊疊的失落與悵然,臉上卻彷彿仍帶著一層面具似的,艱難地挑起了個極僵硬的笑意:「這些年除了費盡心思往上爬,我還做過什麼?兄弟不過是我拿來墊腳的石頭,只要是能用得上,即使是五哥你——我也能毫不猶豫地拿來利用。我只會盤算得失,衡量值不值得,除了這些,我都想不起來我心裡還裝過些什麼……」
「皇阿瑪下的詔書裡頭,只提了戶部欠款的事兒,沒把你牽扯進朱三太子的案子裡去。」
望著這個最叫他心情複雜的弟弟,胤祺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默然半晌才微沉了聲音道:「可在我心裡,你最不能饒恕的錯處,其實正是這個案子——我知道你是受了矇騙,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可當初為了□□同意幫他散播瘟疫,卻是你實實在在自個兒做出來的事。你知不知道,為了你的一己私慾,可能會有多少人因此喪命?如果不是當初弘暉先病過一回,我提前動了這個心思,事先準備了一批奎寧應急,一場瘟疫會造成的後果,根本不是靠人力就能控制的……」
「五哥,不瞞你說——當時信兒一送到木蘭圍場,我心裡就慌了。」
他每說一句,胤禩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聽著他把話說完,胤禩的臉上幾乎已不剩什麼血色,許久才垂下頭苦笑了一聲:「直到知道了那個人真正的身份,我才終於意識到我究竟都幹了些什麼……當時太子要拿劍砍了我,我甚至動了不如真就死在那把劍下的念頭——可我已經是個不忠不孝的逆子了,就算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就算這麼生不如死地活著,我也依然不敢死,不敢讓皇阿瑪更難受……」
「活著就是活著,總比死了的強,哪兒就有什麼真正的生不如死?」
胤祺向來是能看得透這個弟弟究竟是不是在演戲的,自然也看得出他此刻說的話都是由心而發。這麼些年來,他對著這個弟弟失望過,心寒過,也被逼到恨不得將他親手廢掉過。如今見著他這般頹然的樣子,心中雖有不忍,更多的卻依然是極難說得清的複雜嘆息:「既然做錯了事,就該自己去彌補,國家社稷也好,兄弟親情也罷,沒有闖了禍就甩手不管的道理。」
「是——弟弟記住了……」
胤禩恍惚地望著面前彷彿已極端陌生的兄長,半晌才極輕地苦笑了一聲,低下頭啞聲應了一句。
這個曾在幼時給過他點心,耐心地哄著他睡覺,曾在少時抱著他騎馬,將額娘從辛者庫中救出來,從未因為他的出身看低過他,會衝著他溫暖地微笑的哥哥,終歸是被他親手消磨掉了所有的情分和溫情,徹底的對他失瞭望。
誰也怨不得,是他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如果他不那麼心急,不那麼不擇手段,如果他能多惦念哪怕半點兒的兄弟情分,或許如今都不至於就到了這個地步。
望著這個弟弟怔忡恍惚的神色,胤祺極輕地嘆了一聲,示意貪狼將臘八粥取出來放在桌上,又從食盒裡取出了一匣子點心,輕輕放在他手裡:「薩琪瑪是加了羊奶跟蜂蜜的,我記得你小時候愛吃這個,如今卻也不知是不是變了口味……」
他也不知究竟還該說些什麼,只說了一句便又沉默了下來,頓了半晌卻只是輕輕按了按這個弟弟的肩,便轉過身朝外頭走去。身後傳來硬邦邦跪在地上的悶響,胤祺只覺著胸口彷彿泛起了些隱隱的痛楚,步子不著痕跡地頓了頓,卻終歸還是沒有再回過頭,只是由貪狼扶著往外頭走去。
身後傳來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像是被強行壓在了喉間,幾如泣血。被緩緩合上的房門盡數掩在了屋內,再尋不著半點兒的蹤跡。
*
康熙四十三年元月初五,上於暢春園冊封諸皇子,皇三子胤祉封誠郡王,七子胤祐封淳郡王,九子胤禟、十四子胤禎晉和碩貝勒,百官推舉皇四子胤禛為太子,定二月初二於太和殿加冕,入主東宮。
「禮部居然還真就給定了個二月二。龍抬頭,可也真是夠吉利的。」
眼見著就到了冊立太子的日子,胤禛被帶到乾清宮去垂聽聖訓,其餘的兄弟則早早兒的聚在了門口等著。細細地盤算著這彷彿頗有些深意的日子,胤禟忍不住輕笑著調侃了一句,又好奇地望向一旁一臉事不關己假寐著的胤礽:「二哥二哥,這冊立太子的章程是什麼樣兒的?」
胤礽這些日子對這幾個弟弟都多有忍耐,眼見著這個老九越來越蹬鼻子上臉,嘶了一聲就要擼袖子。看看邊兒上胤祺還在,卻也只能又忍了回去,不無威脅地睨了他一眼:「我哪知道?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太子這倆字兒怎麼寫呢……」
這場合他這個廢太子待在這兒本就尷尬,可不來卻又不合禮制,只能硬著頭皮來湊個熱鬧。也知道胤禟這是有意搭話兒給他台階下,好叫他有機會再多顯擺幾回這太子是自個兒不願意當的,好歹稍微挽回點兒面子。可問什麼不好偏問這個——他封太子的時候還在襁褓裡頭啃手指頭呢,誰知道有什麼見鬼的章程?
「聽說是要在太和殿由皇阿瑪親自加冕,連誰站在哪兒都有講究。」
胤祥畢竟是個厚道的好孩子,忙開口圓成了過去,又望向一旁含著笑不緊不慢品茶圍觀的胤祺:「五哥,這得要多久啊?我聽說還得奏樂祭祀,百官恭賀,不折騰半天都完事兒不了……」
「折騰半天也完事兒不了,還得拜謁宗廟,去太廟敬告祖宗——你們一會兒都揣著點兒能吃的東西,回頭飯點兒止不定在哪兒站著呢,別再把自個兒給餓著。」
胤祺笑著囑咐了一句,聽著裡頭傳來腳步聲,便擱了手裡的茶盞迎了過去。康熙的面色雖仍有些憔悴,眼裡卻也帶了欣慰的淡淡笑意,一見著這個兒子迎上來,便含笑示意他也跟到身邊來:「這兩日都多虧有你上下忙活,可累著了沒有?」
胤祺笑著搖了搖頭,又望向隨後跟出來的自家四哥。秋香色的皇太子禮服上頭繡著精緻的五爪游龍,鑲著東珠的冠頂一看就沉甸甸的,襯著胤禛素來沉毅的面容,平白便生出濃濃的懾人威壓來。胤礽施施然起身,撣了撣衣裳笑著迎了上去,在一干兄弟或擔心或好奇的注視裡頭,抬手拍了拍這個弟弟的肩,把一併玉如意交到了他的手裡:「好好兒干,別學我,記著多幫皇阿瑪分憂,別叫皇阿瑪再操心了。」
康熙的眼中閃過一抹驚訝,怔忡地望著這個彷彿換了個人似的兒子,良久才終於釋然地搖頭一笑,眼底便隱約浸潤過無奈又溫暖的笑意。胤禛雙手接過那一併玉如意,鄭重地朝著胤礽行了一禮,又望向一旁正含笑注視著他的五弟,輕緩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就如皇阿瑪在乾清宮中同他所說過的一樣——五弟本就該是活得恣意瀟灑、暢快任性的,卻始終不得不被這一份本不該由他來背負的責任跟擔子所束縛著,日日煎熬心血,動輒獨支危局。如今他終於已走到了這個位置,江山社稷也好,前朝後宮也罷,往後的事情便都交由他來做,無論這個弟弟想要什麼,他都會想辦法給他。
「走吧,去太和殿去。」
康熙含著笑溫聲開口,率先朝著外頭走去。胤祺本想錯開一步,卻忽然被胤禛握住了腕子,還不及反應過來,身後就被胤礽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踉蹌了兩步才堪堪站穩,無奈地搖頭一笑,只得與自家四哥並肩跟在了皇阿瑪的身後,往宮門外緩步走去。
乾清宮外,朝陽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