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胤祺依然是第一個到的校場,這次連納蘭都尚不曾到。四處僻靜,左右也無事可做,他索性不緊不慢地打起前世學的那一套太極拳來。
這套太極絕不是什麼二十四式之類的大路貨,而是老院長教給他的看家本事,被稱作「忽雷太極」,是一套流傳極罕的太極拳法,施展起來的功架極為好看,前世的那一群粉絲們也是由此一口咬定他身上是有功夫的,時常頗為自豪地和別人說起自家偶像是個練家子,所以打起來才能那麼賞心悅目。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要叫他自個兒來說,拍武打場面賞心悅目肯定有這忽雷太極拳架的功勞,可這練家子三個字,卻是跟他半點兒都不沾邊。
平心而論,這一套忽雷太極的拳架叫他練了二十餘年,確實已幾乎登堂入室。只可惜這忽雷太極也畢竟是太極拳,只有拳架卻沒有配套的功法竅門,想用在實戰里根本想都不要想——還沒等拳架拉開呢,對方一個拳頭早就過來了,一頭栽在地上,哪還有工夫想什麼以靜制動以柔克剛。
是以他雖然練了這麼多年,卻只當是強身健體、陶冶情操,從來都沒敢把這套花架子當成什麼真功夫。這時候拿出來練一練,也是實在被昨兒吹了點風就發燒的架勢嚇著了,不想叫自個兒真鬧到弱不禁風的地步,至少活動活動身子,雖不知具體效果如何,卻也總歸聊勝於無。
身體按部就班地拉著架勢,胤祺的腦子一放空,就開始忍不住的走神,想起昨兒晚上的事來。
昨兒的話根本就沒說清楚,不是他不想說,更不是康熙不想問,而是他還沒說幾句,東宮那頭就匆匆傳信來說太子病倒了。康熙一聽之下便是臉色大變,哪兒還有心思再和他多說,吩咐了魏珠把他送回壽康宮,就擺駕東宮探望太子去了。
在胤祺看來,這事兒本身再正常不過,倒也不值得他多想什麼。倒是恰巧趁著康熙還沒工夫搭理他,得仔細掂掇掂掇怎麼著才能把這麼一出大戲接著編下去。
要想讓康熙相信他確實能知未來之事,就得拿出點兒切實的證據來——這原本算不上什麼難事,可總不能叫康熙真問他什麼下一個皇帝是誰,太子將來怎麼樣這種答了就會掉腦袋的問題,所以他故意賣了個幌子,叫康熙以為他只在事發之前才能有所預感,卻直到今兒早上才忽然反應過來,耍下的這麼一個小聰明,反倒把他給結結實實的坑了進去。
也說不清是太巧還是太不巧,他演過少年康熙,演過成年的胤祺,甚至也在幾部戲裡頭客串過十三阿哥胤祥,偏偏就沒有一個是在這一個時期的——康熙已過而立之年,胤祺還是個小豆丁,十三阿哥更是興許還在娘胎裡頭,這樣的一個尷尬的時期,他就算勉強能記住幾件大事兒,卻也絕不可能是一件件按著年表排下去的。
明知道現在是康熙二十四年,卻全然不知按照年表推算究竟是到了個什麼樣的關口。明知道一件件挨著的發生了什麼事兒,可他還只是個丁點兒大的小阿哥,困在深宮裡頭,外面的事一概不知,想推斷連個參照點都找不著,實在叫人不可謂不鬱悶之至。
循著慣性在神遊中緩緩收了拳架,雙手平放於身前緩緩下壓,胤祺剛把一口濁氣輕輕吐完,就聽得身後卻忽然傳來了個溫潤清和的聲音:「阿哥的這一套太極拳法,不知是何人所授?」
胤祺一怔,回過身才發覺納蘭在他身後竟已不知站了多久了。只是他如今早已甩鍋甩得無比熟練,竟是連個磕巴都不打,便坦然輕笑道:「夢中偶得,叫諳達見笑了。」
「豈敢說是見笑?這一套拳法雖外托太極之形,演練時卻是發勁不斷,頓促有聲,如悶雷風起一般。忽起忽落忽柔忽剛,看似剛勁實則鬆柔,若有上品心法相輔,絕非凡品。」
納蘭是御前侍衛,時刻陪侍在康熙身邊,自然也聽說了胤祺曾一夢靈山的事。他醉心詩書,性情本就仍存了三分浪漫天真,故而倒是比康熙還要更信這說辭幾分。輕嘆了一聲,眼裡竟顯出隱隱羨慕嚮往來:「阿哥實在福緣深厚……觀阿哥的拳架行雲流水,動作剛勁精巧,想來已是得了其中三分精髓了,不知可有相佐的內功心法?」
「有是有,只可惜我抄到下半本的時候忽然犯困,沒來得及抄下來。」
胤祺吐了吐舌頭,訕笑著搖搖頭,心裡卻忍不住暗暗嘆了一句——只要身邊兒永遠有這些稍微一帶就能入戲的人,他這場戲就永遠不愁會唱穿幫。就算自個兒糊弄的劇本有什麼疏漏的地方,這些人都能自覺不自覺地替他填補完整,甚至有的時候說的比他還一板一眼的逼真至極,倒叫他幾乎分不清究竟是誰在演戲了。
幾乎是這個念頭剛升起來,他的目光就倏忽一亮,當即險些給自己一個巴掌——他怎麼把面前這尊大佛給忘了!他是沒演過中年康熙,沒演過少年胤祺,更不可能演過娘胎裡的十三阿哥,可他卻曾演過這納蘭性德的一輩子,只要順著納蘭的履歷往下找,就算再是戲說野史,也總歸能叫他尋出些蛛絲馬跡來。
納蘭被他盯得有些發毛,下意識低頭看著自己今兒是不是穿錯了衣服,就聽見一旁傳來胤禛與胤祉的問好聲,輕咳了一聲便轉身回禮。不多時胤祐也到了,人既已到齊,胤祺便也按下了諸般心思,規規矩矩地跟著幾個兄弟一塊兒修習過了今天的課程,趁著歇息的時候湊到了納蘭身邊,旁敲側擊地打算問出些線索來。
「問我現在都在做些什麼?」納蘭被他問得一時有些茫然,居然當真皺了眉仔細思索一陣,才遲疑著回道:「陪著皇上繞繞園子,教幾位阿哥們練練騎射,休沐時回家會會友人,興起時談論詩文,若無談興便大醉一場——也不過如此罷了。」
還真是毫無上進之心啊……胤祺在心裡暗嘆了一句,莫名的對那位明珠大人生出濃濃的同情來。身為一個權傾朝野的重臣,自己最得意也是最天資聰穎前途無限的長子卻這般無心仕途,只怕實在是叫他最頭痛也最為無可奈何的事了。
收回早已散漫得沒邊兒了的心思,胤祺將目光轉回納蘭身上,剛打算再說話,瞳孔卻忽然微縮,目光怔怔地凝在納蘭身上。
——就在剛才,他忽然在納蘭的身上,看到了那日與鏡中自己周身極為相似的紅光。
納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這樣古怪地盯著,饒是他性子再清雅和淡,此時也不由隱隱生出些尷尬無措來:「五阿哥……成德身上——可是有什麼不對?」
胤祺皺緊了眉沒有應聲,腦海裡卻已飛速地思索起來。說什麼掉水裡之前夢見了的自然是唬人的,可他那一天晚上卻是確確實實的看到了那一層紅光,只是後來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太雜,他又接二連三的病得昏昏沉沉,這才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直到再一次在納蘭身上看到這一層瘆人的紅光,他的心中才忽然冒出個沉甸甸的不祥預感來。
納蘭見他神色恍惚,只憂心他是不是又有哪裡不適,關切地連著問了幾句。胤祺卻只是用力搖了搖頭,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急迫:「胤祺冒昧一問——諳達今年多少歲了?」
「剛過而立……」納蘭下意識應了一句,只覺胤祺今日彷彿古怪得很,正要再問上兩句,卻見胤祺的臉色忽然慘白,晃了晃便向後坐倒,連忙一把抄在懷裡扶穩當了,又托著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半蹲下身關切道:「五阿哥若是有什麼不適,成德與皇上說一聲,明日便不必來了,切以保重身體為要。」
胤祺只是一時驚愕太過,這功夫已然緩了過來,勉強笑著搖了搖頭,心裡卻仍是一片茫然無措——他比誰都要更清楚,歷史上的那一位寫出了「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納蘭容若,雖才華橫溢卻偏遭天妒,英年早逝時,不過也只有三十一歲。
而那人現在,卻已過而立……
胤祺只覺得喉中有些干渴發啞,忍不住低咳了兩聲,胸口卻依然悶得厲害。他無疑已意識到了自己這一雙眼睛看到的究竟是什麼——這雙眼所看到的,是最沉重的不幸,也是最絕命的危機,凡是被那一層紅光所籠罩著的人,都極可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
重生以來雖然折騰的天翻地覆,日日忙著盤算謀劃,可他卻始終處在一種近乎混沌的疏離感裡,彷彿只是將這一切視作一場幻夢。即使是自個兒接連幾次的險死還生,對他而言都幾乎沒什麼觸動,彷彿不過是認認真真的演好一場大戲罷了。
——這還是他頭一次驚覺,原來死亡竟是離他這麼近,近得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