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料到事態竟會惡化到這種地步,幾個阿哥也都有些不知所措。三阿哥胤祉這幾日也跟著胤祺一塊兒練箭,雖交集不深,卻畢竟在心裡多了一層關係,壓低了聲音道:「太子這幾日心情不大好,或許是你運氣不好正給撞上了——忍忍吧,等師傅來了就沒事了。真要把他惹火了,誰都沒好果子吃。」
說完,他就快步走進了屋子,免得自個兒也被這個倒霉的弟弟連累進去。胤祐死死盯著門口,雙拳緊攥著,一雙眼裡幾乎冒出火來:「欺人太甚……他憑什麼!」
「憑他是太子啊。」胤祺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又沖著那扇門努了努嘴,「好啦,進去吧,我沒什麼事兒的。」
「可是——」胤祐急聲開口,還未說完就被胤祺打斷,語氣雖仍柔和耐心,卻彷彿隱隱帶了幾分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准為我去招惹他,不然我會很頭疼的……知道嗎?」
胤祐抿緊了嘴沉默半晌,終於洩氣似的低下頭,極輕地「嗯」了一聲,緩步朝著屋子裡走去。幾個小阿哥也都被各自的小太監匆匆送進了屋,來喜捧著書箱急得來回打轉,還不等開口就被胤祺不耐煩地揮開:「不准問我怎麼辦,找個避風的地兒蹲著去,等師傅來了再進屋。」
話音已落,身旁卻仍立著個人影。胤祺皺了皺眉,只當這來喜膽子越來越大,竟連他的話都敢不聽,抬起頭時卻不由微怔,頓了半晌才輕笑道:「四哥,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麼?」
胤禛沉默了許久,才終於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將自個兒披著的貂裘斗篷脫了下來,仔仔細細地鋪在了胤祺膝前的空地上,低聲道:「你若是得皇阿瑪寵愛,不妨就吃些苦。皇阿瑪不會不知道今兒的事,或許會為你撐腰也說不定……跪在這上頭,不會太難熬的。」
艱難地迫著自個兒把這句話說完,他的拳已攥得死緊,幾乎將自己的掌心掐出血來。
那日的事並未外傳,旁的幾個阿哥或許不知道,他卻是清楚的——再怎麼也是名義上養在貴妃膝下的皇子,貴妃的壽辰豈敢到得不早?那一日,他站在凜冽的寒風裡頭,看著皇阿瑪渾身濕透,卻仍緊緊抱著懷裡那個無聲無息的孩子,一陣旋風似的衝進偏殿裡頭去,傳召太醫的聲音竟已近乎淒厲。
他沒有上前,也不敢上前,只是遠遠地站在角落裡,心裡卻莫名的生出些瘋狂得幾近荒唐的念頭來。
若是他掉在那荷花池裡,那一位幾乎從未正眼瞧過他的皇阿瑪,又會不會為他稍稍的皺一皺眉,將那樣的關切目光,也在他身上施捨片刻?
他不敢想的太深,卻又忍不住的想要看上一眼,竟鬼使神差地隨著亂成一團的太監宮女們混進了偏殿。可就在他才走到門口,正忐忑著猶豫要不要偷偷地看上一眼的時候,卻忽然聽見裡頭傳來的刺耳喊聲。
——五阿哥,氣息已絕……
他的心頭猛地一跳,忽然便生出深深地恥辱羞愧來。裡面躺著的是他的親兄弟,如今已是生死不明命懸一線,他卻還有心思想這些有的沒的,還因此而心生嫉妒……他是什麼時候,居然變得這麼薄情,就像是那個對著皇阿瑪裝得純孝善良,卻死命地打壓欺侮他們這些個兄弟的太子兄長一樣?
幸而不多時裡頭便傳來五阿哥轉危為安的消息,他近乎僵硬的身體也總算恢復了些知覺,卻再也待不下去,倉惶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後來終於真正見到這個弟弟,就已是一起修習騎射的時候了。那是個比起同齡人要更顯蒼白瘦弱的孩子,生得卻極清秀柔和,漂亮的唇線微微上挑,彷彿天生便帶著三分笑意。那一笑不知怎麼的就戳得他心裡一顫,可又實在不知還能多說什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和七弟說笑玩鬧。
說來也怪,那麼個刺蝟性子誰碰扎誰的弟弟,居然也能跟他處的融洽不已——果然這世上的有些人,是天生就能討人喜歡,原本就該被人寵愛的……
一日的恍恍惚惚心神不寧,晚間到貴妃宮裡頭請安的時候,又得了些賜下的牛乳糖。他其實根本不喜這些甜食,只是貴妃從來都記不住,他也不敢叫她記住,每次受賜的時候只努力做出歡喜的樣子來好叫她滿意。可不知那一日究竟是怎麼了,他對著那一盤子圓潤可愛的牛乳糖,就莫名想起那個苦著臉對他說「看什麼都帶了藥味兒」的弟弟,鬼使神差地拿油紙包了一顆,第二天帶到了校場去。
他不敢承認,心底卻仍是有那麼一絲不敢宣之於口的期盼的。連七弟那般的性子都能耐得下心來哄著慣著,是不是也意味著——只要他主動去伸出手,也能得來一個可以談天玩耍的好兄弟,不再像現在這樣,無論做什麼,無論做得好不好,都永遠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可他此刻的這一句話,卻是自個兒將這樣隱秘的期盼和希望,徹徹底底地親手給打碎了。
驅虎吞狼,借刀殺人,這本來就是宮裡頭的這些個阿哥們打小就學會了的本事。他在名義上養在貴妃宮裡,自然是太子的眼中釘,也曾被太子這樣教訓過,因而他也比誰都要清楚——胤祺繼續這樣跪下去,若是叫師傅看見了,甚至傳到了皇阿瑪的耳朵裡,就是害儲君失德,到時候免不了還要受罰。
可是同樣的,只要胤祺在這兒這麼跪著,太子也絕對得不了好。他可是親眼見過皇阿瑪緊張胤祺時的模樣,那樣的急切,那樣的淒然,那樣的——叫人心生嫉妒……
胤祺的目光從那件貂裘移到胤禛的臉上,望著那一雙黑沉的眸子裡不斷變換的光芒,卻只是淺淺地笑了笑,撿起那件貂裘細細撣掉了上頭的塵土,站起身交還給胤禛,又沖他調皮地眨了眨眼:「孔老夫子都說了,小杖受大杖走。太子不准我進屋罷了,又沒說非得跪在這兒守著,多大點兒事情,幹嘛非鬧到皇阿瑪那兒叫他操心去呢?」
胤禛愕然地望著他,下意識接過那一件貂裘斗篷,臉色卻已有些蒼白——這個弟弟,莫非早已看透了他那些隱晦不堪的心思……
「不過還是謝謝你在這兒陪著我——四哥,外頭冷,你還是趕緊把這斗篷披上吧。」
胤祺見他依然怔怔地站著不動,便笑著拿過那一件斗篷抖開,仔仔細細地替他圍上。暖意一下子籠罩了胤禛幾乎凍僵的身體,他的身體卻依然繃得死緊,連呼吸都有幾分不暢,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面前的弟弟,半張著嘴怎麼都說不出話來。
胤祺的個子比他矮了半寸,得踮著腳才能把這斗篷給他披到肩上。有些細弱的手臂環過他的身體,將領口的盤口仔仔細細地系好,又細心地將褶皺撣平。胤禛幾乎從未與人這樣親近過,一時只覺心口越跳越快,臉上也不由泛起了淡淡的血色:「我……」
「不過是咱們哥兒幾個玩鬧,鬧得有些竄了真火而已,算不得是什麼大事兒。」胤祺笑著說了一句,俯下身將膝上的塵土撣淨,才趕緊將手揣進了袖子裡暖著,縮了縮脖子道:「可這天兒是真冷啊……我賭今兒準得下雪,四哥,你說呢?」
胤禛沒有立時應聲,只是深深地望著那一雙清亮無塵的眸子,心底卻莫名而隱晦地鬆了一口氣,近乎釋然地微低了頭,輕聲笑道:「或許吧……」
他不曾察覺,直到他眼底盤踞著的那一絲陰霾盡數散去,胤祺才終於不再望著他,將目光投向遠方灰濛蒙的天色,揣著袖子靠在簷下,淡淡地微笑起來。
看來這宮廷中的勾心鬥角,確實是能催人早熟的。這才多大點兒的一群孩子啊,居然就開始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的——只可惜畢竟還是孩子,到底做不到面不改色鎮定自若,手段也實在有些稚嫩,自以為無人知曉精妙至極,卻不知道眼神兒一動就把心裡頭想著的那些事兒全洩出來了。就跟前世的監考老師看學生一樣,下頭根本就是一覽無餘,什麼小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無非就是願不願意管的問題而已。
至於他,顯然就是要歸入非常懶得管的那一類的——多大的事兒?太子發作一個弟弟跪著,既沒叫人看著,又沒打沒罵的,在前世連欺凌都算不上,告到教導主任那兒只怕都不屑多管,怎麼就至於一竿子捅到校長辦公室,撂在他們那位尊貴無邊的皇阿瑪面前了?
也就是小孩子,才會把什麼都當成天大的事兒。胤禛眼裡的掙扎他看得清楚,如今的釋然也看得分明,這是個稟性絕不壞的孩子,只是艱難地在深宮夾縫間求存,不得不學了人家的樣子勾心鬥角算計謀劃,卻也不過是以求自保罷了。
只不過——這才多大的年紀啊,就這麼一副小老頭兒似的苦大仇深,實在是容易未老先衰。胤祺忽然繞到了他的面前,抬手戳了戳胤禛嚴肅的面龐,衝著他眨了眨眼輕笑道:「四哥,笑一個,我給你個好東西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