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不知道面前這個弟弟究竟發生了什麼,卻隱隱覺得他身上彷彿有什麼罩著的東西被一下子打碎了似的,整個人顯得愈發生動真實,叫他的眼裡也不由浸潤過柔和的暖色:「那——」
「那我也得去。要是就這麼去告狀,我倒是沒事兒了,可你怎麼辦?」
胤祺卻是忽然含笑打斷了他的話,抬手輕輕扶住了胤禛的肩,語氣又顯出平日的溫和篤定來:「咱們得定個主意——我先去娘娘那兒。四哥,皇阿瑪不能叫我找,得叫你去找。就說娘娘忽然叫我去了,至於皇阿瑪怎麼處理,那就不關你的事兒了,再有什麼事也怪不到你頭上去,聽懂了嗎?」
胤禛微蹙了眉思索了一陣,才遲疑著道:「可是……萬一趕不及呢?」
「你先走啊,我慢點兒去不就成了?」胤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卻是理直氣壯地應聲道:「到時候就說先生拖堂,我課下的晚了,還能真找先生問去?」
胤禛也被他這明目張膽的耍賴行徑引得露了些笑意,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不放心地低聲囑咐著:「那我這就去找皇阿瑪,你一定要小心些——勢頭不對立刻脫身為上,千萬不可逞強……」
「好了好了我的四哥,我心裡頭有數,你就放心吧。」
胤祺笑著把他推走,自個兒在原地望著那回了幾次頭才快步離開的背影,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就露出了個極溫暖的清淡笑意。
不論如何,至少——那個最真實的自己,也總歸不該是個什麼惡人才是。
***
站在景仁宮的外頭,胤祺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回想起當年的那些個事兒來——那時候他才剛到了這個陌生的朝代,身邊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似的分不清真假,混混沌沌地三番兩次險些傷了性命,現在看來還真是實在有些個不值當。
宮裡頭沒有他想像中太醫匆忙走動的景象,反倒冷清得嚇人。胤祺被一個宮女引著往裡頭的寢宮走過去,裡頭隔著一扇屏風,隱約能看到後頭是個躺著的人影。雖然影影綽綽得看不清楚,卻也不難猜得出——裡頭躺著的這一位,只怕正是那身患重病的貴妃佟佳氏了。
「把屏風撤了吧……也叫本宮好好的看看這一位萬歲爺的松昆羅——究竟是生了雙翅膀,還是長了四個眼睛。」
裡頭傳來難掩虛弱卻冷淡依舊的聲音。胤祺規規矩矩地雙膝跪倒,就見兩個宮女依言撤下了屏風。貴妃正靠在裡頭的香榻上,面色蒼白雙目渙散,身上的血光竟是刺得他雙目微痛,心中也不由得跟著一沉——想來這一位貴妃娘娘的命,也差不多就到了這兒了。
「還真是……眉清目秀,溫潤清朗,生得叫人看了便覺歡喜……」
貴妃端詳著他,蒼白的臉上帶了個冷淡得近乎嘲諷的笑意。合了雙目靜靜喘息一陣,才又繼續緩聲道:「聽說你是個聰慧的孩子……你可知道,本宮為什麼叫你過來?」
「娘娘叫胤祺來,定然是有所訓誡。」
胤祺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心中倒沒什麼恨意,只是不由得生出些隱隱的悲哀——任何人都無法面對著一個將死之人無動於衷,生命的流逝,死亡的來臨,在這些自然規律面前,一個人能擁有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渺小得幾乎微不足道。
「訓誡。」
貴妃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聲,卻是忽然不屑地笑了笑,微微搖頭道:「萬歲爺不准本宮教導你,又豈會有什麼訓誡……本宮今兒叫你過來,不過是想告訴你些你不知道的事兒,好叫你好好的看清楚這世道罷了。」
胤祺神色依然平靜如水,只是微俯了身道:「請娘娘垂訓。」
「不是聽說你的嘴厲害得很麼?卻原來也是這般沒趣兒……」
貴妃的話還未完便咳嗽了起來,咳了好一陣才緩過氣兒,又繼續望著他道:「你可還記得,那一年就在這景仁宮裡頭,你差點兒就被淹死的事兒?本宮不信……你當真迂到那個地步,還信著那不是本宮下的手。可就算你知道這個,又知不知道——若不是你那一位皇阿瑪的配合,本宮壓根兒就害不成你?」
她微笑著緩緩說出這一段殘酷的話來,本以為能見到那個孩子驟然變色難以置信的模樣。卻不料胤祺的臉上依然是一片雲淡風輕,竟是抬起頭穩穩地迎上了她的目光,坦然地輕聲開口:「知道。」
貴妃的臉色驀地微變,正要開口時,胤祺卻已淺笑著繼續道:「娘娘身子不適,就由胤祺來說罷——皇阿瑪是為了試探娘娘是否真是暗害老祖宗的凶手,恰巧胤祺那時機緣巧合的救了老祖宗。倘若把胤祺送到娘娘面前來,再弄上些個不大不小的錯處,娘娘一旦對胤祺下手……就八成是那幕後的主使了,可是如此?」
貴妃愕然地望著他,忍不住顫聲道:「你……莫非不恨他?」
「有什麼可恨的?」胤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略略調整了下姿勢,好覺自個兒跪得舒服些,「想要胤祺命的是娘娘,救了胤祺的卻是皇阿瑪——就算皇阿瑪是拿我來賭那一次,卻也從未想過要搭上我的性命。不過是兒子幫阿瑪一個力所能及的忙罷了,又算得上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貴妃怔然地聽著他的話,呼吸一時越發急促,連手都已止不住的微微顫抖。胤祺不再開口,只是靜靜跪在地上候著,直到她的呼吸再一次恢復了輕緩細弱,開口時的聲音竟已帶了些沙啞無力,卻依然隱隱帶著不甘心的歇斯底里:「那你又知不知道——太子那一次,究竟為什麼會對你不依不饒的逼迫?」
「知道。」胤祺卻依然只是淡淡一笑,微垂了眸緩聲道:「是娘娘賜給太子的一個侍女吹的風兒,說是不能容下這麼一個風頭太盛的兄弟,必得及時下手才能安心。」
這事兒倒不是他自個兒猜出來的,而是明珠為了答謝他救了長子的事兒,尋了個機會特意叫人偷偷透露給他的,倒也是充分的刷新了他的三觀——那時候太子才多大年紀啊?居然就已經通曉人事了,這麼揮霍下去,就不怕等到老了,那……咳,小兄弟,受不住麼?
下意識操心起太子會不會不鞷舉的胤祺險些就走了神,卻被貴妃泛著冷意的話給一把扯了回來:「你可知——萬歲爺也早就知道!他明明知道是那賤婢干的,可本宮護著,他也就輕輕的放下了。在他心裡頭,你根本什麼都算不上……良芷!」
她說到最後已是咳得說不出話來,身子脫力地蜷在榻上,臉上的血色也漸漸褪得一點兒不剩。一個容貌明麗的宮女慌忙從下頭跑了上來,輕輕替她撫著後背順氣,怯懦著小聲道:「娘娘……」
「你可見了?」貴妃一把扯住那宮女的頭髮,蒼白虛弱的臉上竟隱隱顯出了一絲猙獰,「她還活著……這個害得你險些又死了一次的人,兩年過去了,還好好的活著!這就是你的好阿瑪,疼你寵你的好阿瑪……」
「娘娘今兒要是就為了說這些個話兒——要不胤祺就地給您哭上一場,您放我出去算了罷。」
胤祺臉上的笑意終於褪盡,眼裡卻顯出隱隱不耐的冷色來。他甚至都懶得瞅一眼那個嚇得臉色慘白的宮女,緩緩挺直了身子,直視著前方淡淡道:「心意是給活人消受的,胤祺犯不上拿著自個兒的小命去試探皇阿瑪的關心,皇阿瑪也犯不著發作個無所謂的人來作勢哄兒子高興。胤祺生來是就個不詳的災星,只知道是皇阿瑪替兒子治好了眼睛,日復一日地盯著兒子調理身子,幾乎能算得上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護著,才叫胤祺能活蹦亂跳地長到這麼大!」
他的話說到最後,語氣竟已漸漸激烈起來,不閃不避地盯著貴妃蒼白驚恐的雙目冷聲道:「胤祺記著的,是皇阿瑪親自把我從水裡撈出來,幾乎是逼著太醫才保住我的命。是我挨打發了燒,皇阿瑪把我摟在懷裡護了一宿,把那劉師傅交給我隨意發作,還特意給我找了個保命的師父。是這些年來無論多少人針對我,多少人想要這一條不值錢的命,我都不覺著害怕,因為我知道會有皇阿瑪護著——有皇阿瑪在,兒子就死不了!」
少年的聲音清朗凌厲,彷彿挾著千鈞之勢,叫人心神震盪得幾乎難以應聲。雖然仍是跪著的,可周身的那樣一份兒氣勢,竟彷彿是神祇一怒,雷動九天,叫這一屋子的人都噤若寒蟬,貴妃大口的喘著氣,竟是眼見著幾乎就要昏過去。
「世人不過如此……算計得失,貪心不足,卻早把這『本分』二字拋在了腦後。做兒子的,本分就該是孝敬父母,做妻子的,本分就該是為丈夫持家,做臣下的,本分就該是為皇上分憂。連自個兒的事都未必能稱得上是做好了,哪兒來的臉面去掰扯著這一個少唸著了什麼,那一個又少疼惜了幾分?」
胤祺依然面無表情地跪在地上,語氣卻已漸漸轉為蒼涼。這一份蒼涼決不該是他這個年紀能有的,而是彷彿經歷了無數的風浪,看盡了太多的世事,一顆心早已疲憊不堪,這才會顯出這樣的蒼涼與倦怠來。任是誰聽了這樣的一段話,只怕心裡都少不得像是被什麼堵著似的難受。
貴妃顫抖著指向他,忽然一口氣沒喘上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寢宮裡頭立時亂作一團,胤祺卻依然靜靜地跪著,彷彿這一切都與他沒有半點兒關係。
在一片紛亂的嘈雜聲中,他分明聽見了——門外那個從一開始就站在那裡的人,終於像是脫力似的連退了幾步,呼吸越發的粗重哽咽,彷彿正從那緊咬著的齒縫裡,不堪重負地洩出斷續破碎的低咽聲。
胤祺的心,也終於在這一刻,才算是徹底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