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先下去吧——不想露面就在自個兒屋裡頭老實待著。就算再怎麼不樂意,她畢竟也是我大清皇后,你若是懂事,就該給朕省一點兒心。」
康熙對著太子淡淡吩咐了一句,便像是累了似的坐回榻上閉目養神。太子低聲應了,快步出了屋門,胤祺卻沒跟著出去,反而磨蹭到康熙身邊坐了,低聲道:「皇阿瑪……」
「來,叫朕看看。」康熙抬手攏住他,仔細打量著他的臉色,總算還滿意地點了點頭:「還不差——剛砸疼了沒有?」
「哪兒能呢,兒子要真能叫它砸了,也用不著跟著師父練武了。」
胤祺笑著應了一句,卻還是嚥下了滑到嘴邊兒的那個謝字——父子之間是不該被這些個禮節客套生分了的,康熙願意待他好,這是恩典,更是一個父親對子女最樸素的疼愛。這份情意他能感受得到,更打心底裡珍惜。
「對了,皇阿瑪……」望著那個被明黃色絹布裹著的玉璽,胤祺卻忽然冒出了個無聊的念頭來,「要是兒子那時候說想要,您可怎麼辦吶?」
「你——」康熙望著他一時無語,沒好氣兒地照著這小子的腦袋狠狠拍了一巴掌,「那朕就真拿它砸死你,知足沒有!」
胤祺捂著腦袋嘿嘿一笑,忙不迭地應著知足。康熙半是好氣半是好笑,沒奈何地瞥了他一眼道:「朕一開始打算的,本是拿你當太子的磨刀石,你心裡大概也是清楚的。」
「兒子清楚是清楚,只可惜這活兒叫大哥搶去了,二哥也沒工夫多管我——兒子也只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偶爾的搗一搗亂……」
胤祺坦然地嘟囔了一聲,如今以索額圖為代表的□□跟以明珠為代表的大阿哥黨已經鬥得就快撒開膀子肉搏了,算不得什麼稀罕事兒,倒也不怕叫人拿出來說。
不說旁的——沒見太子今兒這麼老實麼?想來也只能是因為這大阿哥一方的勢力膨脹得太厲害,才會叫他這個從來都目中無人的二哥也覺查出了危機,甚至老老實實地應下了自個兒給他做輔臣這種堪稱過分的要求。
「你看得倒是准。」康熙眼裡閃過些欣慰的讚賞,輕笑著揉了一把他的腦袋,「朕也算是看出來了,你再怎麼逼自個兒,也到底不是個有爭心的。除非是太子踩到了你頭上,你才能多少動上一動,還總是事事給他留著三分的生路——這磨刀石,你實在是給朕當得一塌糊塗。」
胤祺只是低頭笑笑不應聲兒,心裡頭卻實在忍不住暗暗腹誹——自個兒若是真往狠裡磨,凡事都不留半點兒活路,他這位皇阿瑪就真不怕太子叫他給磨廢了?到底也是個才是來歲的半大孩子,要是真可勁兒往死裡對磕,他自個兒都覺著跌份。
「又胡思亂想什麼呢?」康熙說著說著才發現自個兒這個兒子居然在走神,沒好氣地敲了一把,瞪了他一眼才又道:「既然你沒有那一份野心,朕把你捧上去,反而是害了你——縱然朕在時能護得住你,可一旦他日太子登基,你又該如何自處?倒不如索性就把你變成太子不得不倚重的人,從根本上不叫你攪進這一灘渾水裡去。也只有這樣,才算是真正給你定了一份兒妥帖的前程。」
康熙很少會說這麼多的話,胤祺也知道,他這是在把心意解釋給自個兒聽。認認真真地一字一句聽著,眼睛便止不住的微微發酸:「皇阿瑪,兒子心裡頭都明白……」
「朕知道你明白,所以朕從來都放心。」康熙卻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朕知道你跟老四老七要好,幾個小的也都粘著你——說來也怪,連朕都嫌那些個嘰嘰喳喳的小不點兒心煩,也不知你是打哪兒養得這婆婆媽媽的性子,居然能耐得下性子哄他們……」
胤祺原本還在感動,誰知越聽越不對勁兒,頂著滿腦袋的問號,愕然地瞪著眼睛看向面前這位誇不過三句就一定開始損他的皇阿瑪,只覺得滿腔都是悲憤跟冤屈——他不就是愛哄個孩子麼?哪兒婆婆媽媽了?怎麼就婆婆媽媽了!
康熙倒是很樂意看見這個兒子吃癟的模樣,得意地一笑,才又心滿意足地道:「你還是盡可以跟他們好好相處,也不必忌諱著兄弟間的友愛親近。只是任何碰到摻了權利心機的事兒,你都絕不可參與——這裡頭的界限你自個兒把握著,你是個剔透的孩子,朕信得過你。」
胤祺輕輕點了點頭,卻也在心底暗自鬆了口氣——還能跟兄弟們相處,總歸不是被隔離起來,只是將來諸事都置身事外不參與罷了,這麼點兒事還是不難做到的。
「小五兒,朕問你件事……你不必忌諱,坦白的告訴朕。」
見他的神色放鬆下來,康熙卻是話鋒一轉,終於問出了那個始終被自己有意避諱著的問題:「那場夢裡,你可還記得……朕身後,究竟是不是太子?」
胤祺聞言不由微怔,輕蹙了眉彷彿仔細回憶了許久,才微微搖頭道:「兒子真的不記得了,但兒子卻知道……皇阿瑪百年之後,兒子過得並不開心……」
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眼裡忽然閃過些極落寞黯然的沉寂,周身的氣息竟也恍惚跟著迥然大變。若不是相貌身形都還是那一個沒差,幾乎要叫康熙止不住的以為,身邊坐著的是個完全不同的人。
「好了好了……小五兒,聽話,莫要想再了——朕不問了,再也不問了。」
康熙心中只覺一陣陣悶疼,忙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將那個仍有些恍惚的孩子攬進了懷裡,撫著脊背柔聲安慰道:「那畢竟只是場夢,皇阿瑪今兒的這些安排,為的就是不叫你將來再過夢裡頭那樣的日子……你答應朕,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你可知——朕每次看見你露出這樣的神情,心裡就疼得跟刀割一樣……」
這孩子就該是世上最清透也最明朗的,就該跟著他沒邊沒沿兒的胡鬧,歡喜委屈都寫在臉上。就該這麼純粹又通透,像是個永遠發著光的小太陽,輕易便能驅散人心頭的陰霾……那樣寂寞黯然的神色,本就不該出現在那雙眼睛裡頭。
「你是朕的松昆羅……朕不只要保你這一生平安,還要你這一世都能順心遂意,都能恣意逍遙在這九天之上,能痛痛快快的,酣暢淋漓地過上這一輩子。」
康熙望著那一雙清亮的眸子,輕輕揉了揉他的額頂,聲音慈和溫然,神色卻鄭重得彷彿承諾。胤祺靜靜地望著他,許久忽然展顏一笑,一字一頓地鄭重道:「兒子一定為了皇阿瑪好好的活著,活得痛快,活得恣意,瀟瀟灑灑地過上這一輩子……」
康熙點了點頭,眼裡終於帶了欣慰釋然的笑意。他還從沒試過拋開這一個皇帝的身份,全心全意的去做一個父親,這樣的體驗竟叫他也覺得有幾分新奇,心底罕有的生出些對未來的期待。
皇后的那一句詛咒像根刺似的紮在他心坎兒上,叫他止不住生出隱隱的擔憂不安。彷彿在那一瞬,他才忽然意識到——他根本半點兒也不希望這孩子會長大,長成他不熟悉的樣子,走那條皇子阿哥們幾乎一定會走的路。謀划算計,爭鬥不休,從此與自己漸漸隔了心,身邊兒再尋不到這麼個能叫他開懷又安心的孩子。
這樣想著,康熙便忽然覺得自己當年的念頭實在可笑。誰說不爭就不能立?誰說想要站得高站得穩,就非得找個什麼「□□」、「大阿哥黨」這種東西靠進去?他非要給這個兒子找出一條路來,既能順了那孩子的意,也能護得住他不再受委屈什麼閒氣兒——只這一次,他是真鐵了心,要真真正正的做一回父親。
「朕看大阿哥現在也是有些個找不著北了,是該敲打敲打。你跟他一向走得不近,可索額圖跟明珠卻隱隱有拿你置氣的意思,你儘量抽著點兒身,別叫他們真給拉過去。」
一旦點透了也想通了,說起話來也就越發的無所顧忌。康熙倒是很享受這樣隨意的信口閒談——身為一國之君,他要顧慮的實在太多,還真沒多少像這樣放鬆隨意,能想到什麼說什麼的機會:「索額圖就算了,他那一家子都快叫你欺負傻了——朕看明珠很喜歡你,你卻不怎麼領他的情?」
和性情傲慢暴躁的索額圖相比,大學士明珠那儒雅謙和的老狐狸偽裝還是很有誘惑力的。只可惜胤祺可是清清楚楚的記著,這一位參與黨爭攪風攪雨的明珠大人,被一擼到底也就是這一兩年的功夫,這種人的情他上哪兒領得起?
也不知道那麼個醉心權欲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是怎麼生出納蘭容若這麼個靈氣四溢的兒子來的。胤祺在心裡暗暗納悶了一句,望著康熙一本正經地搖搖頭道:「兒子喜歡諳達,可不喜歡他——整天跟個笑面虎似的,還不趕索大人好玩兒呢。」
「合著朕的兩位重臣宰輔,就是給你逗著玩兒的?」康熙忍不住嗤笑一聲,卻又像是頗喜歡這個說法,連著念叨了兩遍才笑道:「明珠是笑面虎,那索額圖又是什麼?」
……這還用問?胤祺眨了眨眼睛剛要開口,就被忽然反應過來的康熙一句話堵了回去:「不許說烏龜!」
「居然已經這麼深入人心了……」胤祺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同情了索額圖一把,苦思冥想了一陣才又道:「亥塔吧?有獠牙那種,戳著了什麼就可哪兒顯擺,看著挺厲害,其實腦子不大好使……」
「你個臭小子,居然敢說當朝一等公就是頭野豬?還真是——嘶,還真有幾分意思……」
康熙順手拍了他一巴掌,卻又忽然摸著下巴琢磨了一陣,居然頗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道:「要不你再把這話兒傳出去?總比那什麼烏龜、王八的好些。你不知道,巴白因為這事兒都不敢入朝為官了,索額圖見天兒的跟朕邊上哭訴,可真叫朕頭疼得緊……」
「他那個腦子比他爺爺還不如,還不趕不當官呢。」胤祺對巴白可是半點兒的好感都沒有,不以為然地應了一句,這才忽然反應過來康熙之前奇特得堪稱詭異的思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皇阿瑪,您確定讓兒子再帶一撥頭兒,叫宮裡頭不叫他烏龜了改叫大野豬——索大人會感到很高興,而不是直接殺過來掐死兒子?」
「……」康熙沉默以對,半晌才毅然拍板:「傳吧,至少朕會很高興。」
胤祺木然地點了點頭,接下了他這位皇阿瑪降給他的第一道旨意,忽然覺得自個兒這條純臣之路——彷彿跟原本猜測的方向,開始有了那麼一絲微妙的偏差……
「對了——朕倒是忘了,這個給你拿著,記得回去給你師父看一眼。」
康熙的興致倒是在發現索額圖和大野豬的神秘聯繫之後好得不行,不知從哪兒摸出了把匕首,噙著笑意扔進他懷裡:「不必多說,他一看就會明白的。」
……嘖,又是什麼小情趣。被剛剛的覺悟打擊得不輕的胤祺難得在心裡充滿惡劣地吐了個槽,不情不願地把匕首攏進袖子裡,卻又忽然反應過來:「皇阿瑪,這算是凶器吧?兒子一會兒可還得回靈堂呢……」
說實話,這一次葬禮的氣氛也實在詭異。除開四阿哥還有幾分真心實意的難受,剩下的阿哥們要麼是懵懵懂懂無動於衷,要麼是不情不願牴觸的不行,連康熙本人都是極力避諱故作尋常的態度,以至於這一次葬禮的儀式性也就遠遠超過了裡頭的真情實感——可就算再應付了事,靈堂裡不可見刀兵也是最基礎的常識,他還沒有就這麼撞上去帶頭的違禮的打算。
「回去幹什麼,接著哄孩子?」康熙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又一本正經道:「你身子不好,就別跟這兒熬著了。朕傳個旨意,就說你悲痛昏厥,回去跟你師父待著去罷。」
胤祺還是頭一次親身體驗這信口雌黃指鹿為馬的滋味,張口結舌地指了指自個兒:「兒子,悲痛昏厥?皇阿瑪您信嗎……」
這理由給四阿哥倒也罷了,誰都知道他這條小命兒差點就斷在皇后手裡,這麼說出去簡直假得人神共憤。康熙卻也覺出這麼說確實有些不妥,抬手按著眉心,蹙了眉苦惱道:「那你還想怎麼著,朕總不能說你要回去喂鳥罷?」
「……」胤祺幾乎一頭撞在地上,無力地哀嘆了一聲,琢磨了半晌才試探著道:「要不——就說兒子被過了病氣?」
康熙最聽不得這個,聞言神色一沉就要訓他口無遮攔,話到嘴邊兒卻又忽然頓住,思索了一陣才微微點頭道:「也好,這樣一來,日後倒也用不著再想說法了——就這麼著吧,興許這麼傳上一傳,反倒能好養活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