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知究竟是不是聽得懂了,流風卻當真不再似往日那般胡鬧,長唳一聲振翅而起,轉眼便沒入了暗淡的夜色中。
胤祺仰頭望著流風飛遠,不無操心地輕嘆了一聲,正打算回帳子裡去,忽然聽著不遠處傳來一聲招呼。循聲望去,黃天霸已快步趕了過來:「怎麼回事,可是江南出事了?」
「師父。」胤祺將他讓進了帳篷,撂下簾子低聲道:「江南目前尚安,可南面諸省連日暴雨,黃河有多處決口。一旦流民為災情所迫背井離鄉,江南遲早也要亂。」
「正是秋收的時候……這次可是糟了。」
黃天霸蹙緊了眉低語一句,連坐也不肯稍坐片刻,斷然開口道:「我今夜就動身,盡快趕過去,免得下頭的兄弟跟著流民一塊兒亂起來。」
胤祺聽著他的話,心裡頭卻也是不由微驚。怨不得人說這居廟堂之高則不知憂其民,他竟是全不曾想到過這一點——眼下正是要落收成的時候,這一場大水說不上要有多少人家顆粒無收,縱然等水退了,等著他們的也是更加嚴酷、缺衣少糧的寒冬。
若是就這般下去,甚至已足以令整個國本傷筋動骨,少不得幾年才能稍稍緩過來——怪不得噶爾丹這就跑過來挑釁,卻直到鬧了數年,幾乎已被吞沒了大半國土的時候,大清才終有餘力舉兵殲滅,甚至不得不勞動康熙親征……想來其中根源,只怕少不得要有這一次的水災的份兒。
「對了——師父,於大人正在南面巡查。您若調動江湖勢力,可與於大人合力,雙管齊下穩定局勢。」
想起那時康熙心有餘悸的神情,胤祺忙補了一句,又從頸間解下了龍紋佩塞進黃天霸手裡,前世早看熟了的流程順嘴就念叨了出來:「等到了地兒,先把於大人的官印搶過來,他時常在下頭巡視,那張臉配上儀仗就能管用。您拿著官印跟這玉珮,遇著沒眼色的官員膽敢阻礙,先以震懾為主,千萬莫要急著動刀子……」
「……」
黃天霸面色奇異地看了自己這個小徒弟一眼,終於還是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收起玉珮點了點頭。正要離開,卻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那日的四個刺客——我曾拿回來一架弩機,你看到沒有?」
他這麼一說,胤祺才忽然想起自個兒進來時皇阿瑪確實像是正擺弄著什麼東西。目光朝桌上一掠,便看見了一架精緻的弩機擱在桌上,忙點點頭道:「見著了,這就是他們的兵器?」
「這東西方向之準、力道之強,我竟從未見過——上次他們就是拿這個傷了我。此物並非來自中原,你回去仔細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尋出個克制的辦法來。」
黃天霸點了點頭交代一句,又順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好了,事態緊急,我先不陪你了——你好好守著皇上,他在廟堂之上不知民生,未必就能叫政令傳到下面依然有效。若是再推行什麼好心辦壞事的政令,江南士子的怨氣又要衝天了。」
……??
胤祺愕然地抬了頭——究竟是什麼給了這些個長輩一種他什麼都會的錯覺?要說這跟人相處的本事、耍帥扮酷的招數,他確實是有兩手兒的。可這政令的擬定推行,水災的治理籌劃,流民的安置處理,他上哪兒能幫忙看著他那位皇阿瑪去?
仔細地掂量了一番,胤祺依然覺著這事兒實在沒譜的很。正要撲上去哭喊一句徒兒無能,黃天霸卻已步履匆匆地快步出了帳子,只留了個背影叫他欲哭無淚地頓足長嘆:「師父,這事兒徒兒真無能啊……」
貪狼把桌上的幾道燉菜交給廉貞去熱一熱,又走到仍怔怔對著外頭發呆的胤祺身邊,放緩了聲勸道:「主子,還是先吃飯吧。此事一時尚且急不得,況且朝中有皇上坐鎮,又有那麼多大臣,也未必就辦不明白這一件賑災的事兒。」
「未必,卻也未必……」
胤祺垂了眸無奈一笑,也覺著自個兒彷彿確實是操心的有點兒太多了,搖了搖頭回到桌前坐下:「罷了,咱們還是先吃飯吧。貪狼,你也過來吃,就當是陪我了。」
貪狼猶豫片刻,還是應了一聲。將康熙用過的碗筷收拾了仔細擱在一旁,又取了一副新的過來,動作卻依然難免有些遲疑拘謹——雖然他的年紀還要比胤祺大上幾歲,可主子畢竟是主子,更何況這位小主子身上的氣勢,比之謝家家主都是不遑多讓,竟是叫人不知不覺就忘了他的年紀,沒來由就生出了敬畏之心,不敢有半點兒的冒犯踰越。
「貪狼,你說——百姓若是沒有糧食,又能吃什麼?」胤祺心不在焉地扒拉著碗裡的飯,腦子裡卻仍轉悠著秋收被毀的事兒。貪狼略一怔忡,才低聲回道:「草根,樹皮,老鼠肉,觀音土……什麼能吃就吃什麼,到後來,就是什麼能入口就吃什麼……」
「我在古書上看過『餓殍於野』這四個字,可難以想出那種情形來。都是人命,難道就真有些人的命——就那般的不值錢嗎?」
胤祺從未打定過主意要演一個如于成龍、張廷玉一般的能臣幹吏,以他現在的年紀,也本不是該操心國事的時候。可既然康熙不知為何竟將織造府給了他,又對他寄予了那般深重的期待,他就算再怎麼著安慰自己,也注定不可能就這麼什麼都不管地旁觀下去。
不會歸不會,他自然不至於自不量力到不過是演過幾部電視劇,就真以為自個兒能把政事辦明白的地步。可畢竟一回生二回熟,打今兒起認認真真的學著,又有能教出一代名臣張廷玉的張英張老爺子當先生,他就算再不開竅,也總能多少學出個名堂來罷?
「回主子,人分三六九等……最底下的那些個人,命又哪裡還真算得上是命呢。」
貪狼的目光也黯淡了下來,垂了眸無奈地苦笑了一聲。還不待再說什麼,廉貞已把熱好的菜送了上來:「人分三六九等,豬肉五花三層。講究得再多,在醫家眼裡也是五臟六腑、筋脈血液,不過一堆肉罷了。」
「你倒是豁達……」胤祺不由失笑搖頭,目光落在那一鍋子燉得噴香的鹿肉上,忽然抬手攔住了他的動作:「廉貞,你會不會做飯?」
「……於理論上,大概是懂的。」廉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對自己身為醫家傳人的身份產生了些許質疑,「少主不夠吃嗎?」
「我上哪兒吃得了呢。」胤祺無奈地笑了笑,將那鹿肉鍋子推了回去,「這一鍋咱們都沒動過。你去削幾個土豆切成塊加進去,擱鐵鍋蓋緊鍋蓋燜足一個時辰,然後連菜帶湯鋪在飯上,裝在食盒裡頭給我。」
廉貞雖然不解,卻還是點了點頭快步離開。胤祺又拿過那架弩機,翻來覆去地看了看,交給貪狼道:「你們裡頭可有精通機巧之術的?」
「有,巨門懂這個。」貪狼點了點頭,胤祺便也微微頷首道:「先叫他把這東西研究明白了,最好能仿製出來,等我回去要用。」
「是。」貪狼應了聲便起身快步出了帳子。胤祺也沒胃口再多吃什麼,靜靜地坐在桌邊出了一陣子神,忽然就忍不住失笑搖頭——自個兒統共就一個玉珮一把匕首,哪個都沒來得及拿出來顯擺過,居然就都給這般大方地借了出去,也不知他那位皇阿瑪的知道了又得是什麼心情。
正輕笑著搖頭自嘲,外頭卻忽然傳來被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像是有什麼人要進來,卻被貪狼給攔住了。胤祺想不出這時候還有誰會來找自個兒,微挑了眉起身迎出去,來人聞聲卻也是恰巧抬頭看了過來,竟是大阿哥胤禔。
真要論起來,胤祺跟自個兒這個大哥幾乎算是一點兒都不熟,既沒鬧過什麼不痛快,可也從沒處得多好過——畢竟兩人差了七八歲出去,不在一塊兒學射獵,唸書也是各學各的。好容易等暢春園賜了院子,大阿哥卻已出了宮自個兒開府去了,想製造個巧遇都實在沒什麼機會。
「五弟……我聽說南面出事兒了,想跟你來商量商量。」
大阿哥朝著胤祺笑了笑,神色卻彷彿有些尷尬。畢竟兩人雖是兄弟,可實在算不得有什麼交情,當年太子難為這個弟弟的時候,他也唸著事不關己從未插手管過。如今就這麼貿然找上來,自然難免有幾分抹不開面子。
「大哥說笑了——我哪裡會知道這些個事兒呢?」
胤祺迅速地換上了一片純真的柔和笑意,微垂了眸子緩聲道:「皇阿瑪剛一得了報,就匆匆出去召集大臣們議事兒了……我不過是在邊兒上陪著,連事情的始末都還沒弄清,又哪裡知道什麼南邊北邊的?」
「你說的也是……」大阿哥聞言卻是不由頓了步子,居然當真遲疑地思索了片刻,又試探著壓低了聲音道:「五弟,大臣們可都被皇阿瑪給叫去訓話了,聽說又是雷霆又是電閃的——你真就什麼風頭也沒聽著?」
「……」胤祺乖巧地眨了眨眼睛,居然忍不住對這位耿直得過分的大哥生出了些莫名的愧疚感來——這麼一位爺,明珠是怎麼腦子進水才會想要把他捧上去,跟著太子做對的?
「算了算了——我其實也覺著你知道不了什麼,還不是他們非得叫我來問一聲……你才這麼大點兒,還能比我知道的還多不成?」
大阿哥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笑了一句,居然當真就這麼快步回去了,留下胤祺一個在微涼的晚風裡頭近乎石化——怪不得是將來能跟康熙說出「您下不了手我去做了二弟」這種話的人物,這麼一份兒耿直到二百五的脾氣,真難為他是怎麼能跟著太子一塊兒鬥了那麼多年的。
雖然到底也沒弄明白自個兒這個大哥究竟是來幹什麼的,但胤祺卻還是至少從他口中知道了一件事兒——自家皇阿瑪現在顯然正在發火,而且這火氣兒還絕對小不了。
雖然肩負著皇家相聲演員段子手的重任,可胤祺依然沒有趁這種時候一頭撞上去找揍的習慣,還是耐著性子挨了一個時辰,直等到廉貞那邊兒的鹿肉燜土豆出了鍋,才總算提著食盒掐著點兒出了帳子。
皇子的營帳在次內圍,離主帳不算太遠,卻也算不得有多近。胤祺也沒叫人跟著,自個兒捧了食盒摸著黑走過去,本打算低調點兒偷偷鑽進帳子裡去,誰知剛一繞到大營前頭,就被眼前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大臣給嚇了一跳。
梁九功眼尖,一個箭步矯健地躥了過去,拿身子把胤祺給護在了帳子邊兒上,壓低了聲音道:「阿哥——您怎麼這功夫還跑過來了?萬歲爺的火氣兒正大著呢,誰的面兒都不肯朝,就叫諸位大臣們在這兒跪著反省。除了張老大人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被免了責罰,旁的可都在這兒跪齊了……」
「皇阿瑪還沒用膳呢,就是生氣也不能這麼個氣法兒啊。」
胤祺揚了揚手裡的食盒,踮腳朝著人群裡頭一瞄,心裡便有了三分把握。雖是受罰,可連這罰跪也本該是有秩次、講規矩的。明珠在這些人裡頭的身份最高,卻沒在最前頭領跪,反倒灰頭土臉地跪在了人堆兒裡頭——這不只是發落今兒的事,更是借引子發落太子那一樁子事兒呢。
心中有了數,胤祺便也不再耽擱,笑著指了指帳子的背面:「公公開個後門,領我進去罷。皇阿瑪生氣了我就跑,總歸打不著我的。」
梁九功苦著臉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屈服在了這位小阿哥神奇的力量之下——可不是麼?萬歲爺就算再怎麼不痛快,又幾時給過這位小阿哥的臉色看?更別說胤祺這幾日屢立奇功,正是寵都寵不過來的時候,想來就算是這種當口,進去一趟也是不礙事兒的。
有了梁九功的協助,胤祺總算順利地從後頭鑽進了帳子。康熙正捏著幾份邸報眉頭緊鎖地瞧著,聽著動靜下意識抬頭,居然不僅沒有梁九功提心吊膽的暴躁不耐,目光竟反倒亮了幾分,輕笑著招了招手道:「臭小子,自個兒就一會兒都待不住?」
梁九功輕手輕腳地撂下了簾子繼續回去守著,心裡對這位小阿哥的敬意已經無限拔高到了一個不可描述的境界——他算是看出來了,以後不管有什麼事兒,他再攔上半句都只能算是多嘴。沒見著萬歲爺一見著那位小祖宗時候的眼神?這哪兒是生悶氣呢,分明是在帳子裡頭起著范兒,等著這個兒子自個兒找他去呢……
「皇阿瑪,先吃飯吧——事兒越愁越多,犯不著拿身子較勁兒,咱明兒可還得迴鑾呢。」
胤祺也笑著溫聲勸了一句,把早準備好了的蓋澆飯從食盒裡頭捧出來。滿滿的一大海碗白米飯,上頭熱熱乎乎的澆著被燜得酥爛的鹿肉跟土豆,微棕的湯汁裹著顆粒分明的米粒,在油燈下頭閃著誘人的光澤,香氣無遮無攔地在帳子裡頭逸散開來,叫人一聞見便忍不住的直嚥口水。
康熙原本生了一肚子的氣,這時候也尚不覺著有多餓。誰知被這香氣一浸,竟是也不由跟著生出了濃濃的食慾,下意識點了點頭,接過胤祺遞過來的筷子:「這是什麼東西?朕倒不記著那桌子菜裡頭有這個……」
「就是那鹿肉的鍋子,兒子往裡頭添了點兒東西,稍微給重新弄了一下。」
胤祺笑著應了一句,又替康熙滿了一杯茶擱在手邊兒。這其實也算是一道東北的家常菜,只不過普通人家做的時候擱的肉沒這麼講究就是了——滿人的飲食習慣跟後世的東北大鍋燉煮極為相似,他猜著康熙也會喜歡這種燜出來的肉,又特意祭出了百搭法寶土豆,足足地燜了兩個鐘頭。這功夫肉的精華已徹底的進了湯裡,又跟著湯將土豆燜得金黃綿軟,皇宮裡頭只會嫌這種做法太粗劣太單調,可偶爾吃上一次,卻依然很容易征服人的味蕾。
——不說別的,沒見著當年乾隆爺下江南迴回迷路,吃的菜都快湊出一本菜譜來了麼?記得前世有人整理各朝菜譜,每朝一冊,乾隆一個人的單列一冊,居然還比別的都厚上幾分。那裡頭記著的也都不是什麼金貴的菜,無非就是些個蘿蔔燉豆腐、粉絲穿排骨之類的。宮廷裡的菜式精緻歸精緻,可偶爾拿著一兩樣民間的做法出來,還是很容易打動這些個打小錦衣玉食的天家貴胄的。